導言 自由與傳統的會通
一、黃金的歲月
記得還在北大教書時,我就曾以“西南聯大”的經驗為例,質疑過當下國際通行的、以種種參數來評定“一流”(excellence)大學的劃一標準:“對比一下被公認為中華民族之光的西南聯大,我們又不禁要問:那一所如果根據上述標準無疑要敬陪末座的戰時大學,究竟是應當本身感到無地自容呢,還是反過來認為,這種形式主義排行榜的設計者自己應該下課?”而調來清華教書之后,我更是有意無意地,時時要接觸到“西南聯大”的名字,因為那段既苦辛又輝煌的歷程,組成了這兩所頂尖大學的共同校史。
的確不錯,如果非要拘于衡定“一流”的那類機械指標,諸如“學生類型的劃分標準是入學分數(越高越好)、學習過程中每學年的平均分數(越高越好)、非本州學生的數量(多為好)、標準時間期限內畢業率(達到正常標準是好事)。班級的大小和質量是以師生比(應該低)和終身制教師與兼職或研究生助教(應該高)的比例為標準。對教師隊伍的評價是看具有博士學位的數量、獲獎者的數量、獲得聯邦獎金的數量和次數……”,那么,那所流亡中的大學肯定算不上什么。不過,如果按其學術聲望和社會效應,它對中國人民卻意味著很多很多;而如果按其教出的人才和傳承的學統,它就更加讓我們覺得是不可或缺;更不要說,如果按其在當年曾被寄予的厚望,和到后世又被賦予的地位,它就簡直顯得無與倫比了。
而說到這種被“后世賦予”的地位,我又引述過這樣一句驚人之語:“如果我今生曾進過‘天堂’,那‘天堂’只可能是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間的清華園。”——要知道,這可是后來先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又執教于芝加哥大學,在美國“春風得意”了大半輩子的何柄棣教授,來這樣總結自己一生中的“黃金歲月”!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歷歷在目地記得,在何先生最后一次訪問清華時,我曾經跟他一道驅車經過校園,而他則動情地凝望著車窗外的一切,不住地為清華園內的種種細微變化叫好……這當然屬于一種極具主觀色彩的、有點類似兒時“黃金記憶”的那種情感。
由此又聯想起,畢業于早期清華國學院的姜亮夫教授,也曾這樣來回顧清華園里的治學氛圍:“在清華這個環境當中,你要講不正當的話,找一個人講骯臟話是不可能的。先生同先生、學生同先生、學生同學生,碰見了都是講某個雜志上有某篇文章,看過了沒有。如都看過,兩人就討論起來,如一方沒有看過,看過的就說這篇文章有什么好處,建議對方去看。”有趣的是,我們一方面不難料想,大概任何一所尚稱“正常”的高等學府,都不可能完全短少這樣的氛圍,但在另一方面,我們卻也不難推知,大概如此“理想”的“無菌病房”,更類乎那種對于“黃金歲月”的回想。
由這一點,也便說到了更貼近本文主旨的地方。如果說,早期的清華國學院,和早期的清華學堂或清華大學,都畢竟尚有基本的物質條件,來支撐數十年后的這類“黃金回想”,那么,更加耐人尋味的則是,另一位何先生即何兆武教授,竟然對西南聯大那段流亡的日子,也進行了性質大致類似的回顧:
我現在也八十多歲了,回想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候,還是聯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當然,那也是物質生活非常艱苦的一段時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質生活,尤其不等于錢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
對于這個問題,何先生接著便自問自答道,能讓自己感到幸福的條件應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而除此之外,“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在他看來,只要能秉有這樣的心境,便會“雖然物質生活非常之苦,可是覺得非常幸福”。而此后,他又在另一處把聯大的成功之處,歸結于母校當年享有的自由氣氛:
學生的素質當然也重要,聯大學生水平的確不錯,但更重要的還是學術的氣氛。“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永遠都有,每個時代、每個國家不會差太多,問題是給不給他以自由發展的條件。我以為,一個所謂好的體制應該是最大限度地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而個人的獨創能力實際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如果大家都只會念經、背經,開口都說一樣的話,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當然,絕對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會侵犯到別人,但是在這個范圍之內,個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無論如何,對比一下上面兩位“何先生”的,既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的記憶庫,我們便不難心領神會地領悟到,一方面,處于流亡與窮困中的西南聯大,在條件上當然比不上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間的、享有穩定庚款來源的清華大學;然而另一方面,或許反而正因為這樣,它更像是某種千載難逢的“奇跡”。而更加耐人尋味的是,跟何兆武的上述說法不謀而合,至少是在此后的種種回憶中,這番“奇跡”曾被來自各科的聯大學生,不約而同地歸因于當年的“自由”。
院士鄒承魯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對生物化學非常有貢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轟動一時的胰島素就是他們搞成功的。我看過一篇記者的訪談,記者問:“為什么當時條件非常差,西南聯大也不大,卻培養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簡單,就是兩個字:自由。我深有同感。那幾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無論干什么都憑自己的興趣,看什么、聽什么、怎么想,都沒有人干涉,更沒有思想教育。我們那時候什么樣立場的同學都有,不過私人之間是很隨便的,沒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
王浩說:“教師之間,學生之間,師生之間,不論年資和地位,可以說誰也不怕誰。當然因為每個人品格和常識不等,相互間會有些不快,但大體上開誠布公多于陰謀詭計,做人和做學問的風氣是好的。例如在課堂上,有些學生直言指出教師的錯誤,而教師因此對這些學生更欣賞。有兩次教師發現講授有嚴重錯誤,遂當堂宣布:近幾個星期以來講得都不對,以后重講。教師與學生相處,親如朋友,有時師生一起學習新材料。同學之間的競爭一般也光明正大,不傷感情,而且往往彼此討論,以增進對所學知識的了解。離開昆明后,我也交過一些朋友,但總感到大多不及聯大的一些老師和同學親近。這大概和交識時的年齡有關,但我覺得當時聯大有相當的人在為人、處世上兼備了中西文化的優點,彼此有一種暗合的視為當然的價值標準。”
進一步講,烘托著如此自由的學術氣氛,我們自然會沿著上文的鋪墊,期待到楊振寧作為當年學子的回顧:“我們討論一些什么事情呢?天南地北什么都談,當然也包括對物理的討論。其中我特別記得的一幕是討論量子力學。量子力學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東西,它跟牛頓的經典力學有很不一樣的地方。我記得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茶館里頭三個人辯論哥本哈根的解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而說到這樣的場景,還真是要慶幸何兆武的高壽,能繪聲繪色地為我們留下如此超乎想象的回憶:
最清楚記得一次,我看見物理系比我們高一班的兩位才子,楊振寧和黃昆,正在那里高談闊論。黃昆問: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說看了,黃昆又問以為如何,楊振寧把手一擺,一副很不屑的樣子,說:“毫無originality(創新),是老糊涂了吧?”這是我親耳聽到的,而且直到現在印象都很深。當時我就想:年紀輕輕怎么能這么狂妄?居然敢罵當代物理學的大宗師,還罵得個一錢不值?!用這么大不敬的語氣,也太出格了。不過后來我想,年輕人大概需要有這種氣魄才可能超越前人。
在如此偏遠而貧困的環境下,他們竟討論著如此深不可測的問題,即使到了幾十年以后再來回顧,仍然能使我們生出某種奇妙的反差,恍然間真不知“今夕何夕”;但反過來說,又正因為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也照樣有氣魄去如此放言高論,而且有能力去追蹤國際前沿,中華民族才顯出了超過這種困境、再度頑強崛起的心力。——驗之于此后已化為現實的歷史,難道不正是這樣嗎?
二、記憶的過濾
然而,我們也應當注意到,凡是這樣來記述那所母校的,都是當年正處于熱烈青春期的學生,而且,那種包裹著一層蜜糖的回憶,也都屬于遙隔著時間的追記,而不是在直截表達當下的感受。這當然不會是純屬巧合的,而應該具有很深的心理成因。——而我們由這一點,也就想起了一首獻給它的頌歌,它出自老詩人鄭敏之手,她當年也是畢業于西南聯大的:
終于像種子,在成熟時必須脫離母體,
我們被輕輕彈入四周的泥土,
當每一個嫩芽在黑暗中掙扎著生長,
你是那唯一放射在我們記憶里的太陽!
無論如何,從心理學的微妙規律而言,即使是針對著同一件事實,由于年齡、閱歷和參照系的不同,人們在當下此刻對它的切身感受,和到了日后對它的追記、回味與把玩,也會顯出巨大的區別或側重。也正因此,即使我們并不能說,那些對于那些“黃金歲月”的回憶是出了差錯的,卻也有必要跟著再追加一句:畢竟西南聯大的那些老師們,對此又有著不太相同的感受。
不待言,那些更慣于埋首書堆的鴻儒們,如在正常的生活狀態下,向來是不太在意物質生活細節的,而且等到過了西南聯大的時期,其回憶錄也隨即便恢復了這種心態。不過,我們讀讀羅常培的《蒼洱之間》,或者浦薛鳳的《太空虛里一游塵》,便會心有靈犀地注意到,他們一旦到了那個“南渡”時期,便往往要一反常態地特別著墨于此,這當然是因為其拮據與艱難。比如,羅常培就記下了這樣的“歷險”:
……司機試著把車涉水而過,慢慢地往前開,剛開到中流,水的力量把車身沖得往左歪,司機手忙心亂,一時控制不住,便把車子的一邊開到公路外頭的田地里,車身傾側得很厲害,黃泥湯兒立刻流進車廂來,這時假如我們稍一張皇,起身亂動,讓車子失去平衡,馬上就會有翻車滅頂的危險。幸虧大家還沉得住氣,從容不迫地等司機用一條粗繩子把車子系在遠遠的一棵樹上,然后才一個一個地慢慢爬下車來,我當時只穿著襯衫和短褲,讓一個鄉下人領著在河里走,河水一直漫過大腿根,急流激蕩得上身亂晃,這時才后悔青島住過一夏天卻沒學會泅水。等到人完全出了險,再慢慢地救行李,我的一個fibre箱子已經被水浸透,箱子毀了,衣服子也全濕了。
事實上,更讓我們從中感到了“反常”的,還不是對于這些艱辛的記載,而是某次作為“例外”的美食,到了此時竟也會被細心記載下來,而這在以往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比如,浦薛鳳就記下了這樣的“口福”:
蔣夢麟先生夫婦曾來蒙自小住。蔣夫人頗喜交際,到歌臚士樓上請大家吃云吞,予亦幫忙包裹。每人吃十四五只,味道真鮮。此因久久未嘗之故。蔣分批請文法學院學生茶會,并邀教授作陪。上午請文學院師生,所到教授殊覺不滿。緣伊對學生演說,一則提到教員發薪事,再則報告教育部起初有于教授中分別去留之意(謂分牛乳與牛酪,伊謂即牛乳亦必自命為牛酪云云),不知用意何在。
更有甚者,再挨到了更加吃緊、也更顯窘困的抗戰后期,就連偶爾“打打牙祭”的記述,在這類回憶錄中也不多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王力發出的下述牢騷話:
“薪水”本來是一種客氣的話,意思是說,你所得的俸給或報酬太菲薄了,只夠你買薪買水。其實戰前的公務員和教育界人員,小的薪水可以養活全家,大的薪水可以積起來買小汽車和大洋房,豈只買薪買水而已?但是,在抗戰了七年的今日,“薪水”二字真是名副其實了——如果說名實不符的話,那就是反了過來,名為薪水,實則不夠買薪買水。三百元的正俸,不夠每天買兩擔水;三千元的各種津貼,不夠每天燒十斤炭或二十斤柴!開門七件事,還有六件沒有著落!長此以往,我將提議把“薪水”改稱為“茶水”,因為茶葉可多可少,我們現在的俸錢還買得起。等到連茶葉都買不起的時候,我又將提議改稱為“風水”,因為除了喝開水之外,只好喝喝西北風!
至于素來講究“美味”的朱自清,到了這個幾近油盡燈枯的時候,也再無余力去寫什么品鑒“美食”的隨筆了,同樣取而代之的,則是我們從他兒子那里讀到的追憶:
我父親住在龍院村,他到西南聯大,到城里去上課,他要走很遠的路。那時候沒車。有一年冬天,昆明那一年冬天最冷,他買不起別的衣服,他就買了一件趕馬人的披風,披著那件東西到西南聯大上課。
他的身體在那個時候日漸憔悴了。這一段時間他是形銷骨立了,瘦的,你想三十八點八公斤,不是形銷骨立嗎?頭發也白了。朋友也說,那一段他明顯地見老了。他不是精神上的老,而是生活條件實在太差了。
于是,就像從“文革”中僥幸存活下來的人,越是被一窮二白的“插隊”給弄怕了,就越會在意自己在物質生活上的滿足,從而就越想學到快點脫貧的本事一樣,我們在記住“南渡”生活之精神層面的同時,也不應太過一廂情愿地忘卻了,在那個作為“黃金歲月”的“理想國”里,也照樣存在著有點令人沮喪的、不那么具有精神高度的現象,正如同樣任教于此的沈從文所批評的:
在這美麗天空下,人事方面,我們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洞的論文,不通的演講,小巧的雜感,此外似乎到處就只碰到“法幣”。商人和銀行辦事人直接為法幣而忙。教授學生也間接為法幣而忙。最可悲的現象,實無過于大學校的商學院,每到注冊上課時,照例人數必最多。這些人其所以習經濟、習會計,都可說對于生命毫無高尚理想可言,目的只在畢業后入銀行做事。……社會研究所的專家,機會一來即向銀行跑。習圖書館的,弄考古的,學外國文學的,因為親戚、朋友、同鄉……種種機會,又都擠進銀行或相近金融機關做辦事員。大部分優秀腦子,都給真正的法幣和抽象的法幣弄得昏昏的,失去了應有的靈敏與彈性,以及對于“生命”較高的認識。其余無知識的腦子,成天打算些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實際上,只要把“法幣”替換成“人民幣”,上面這段話就可以原封不動地,也用來形容晚近司空見慣的身邊事,而我們由此就更能確信,它當然會屬于歷史的真實側面之一。那么,為什么歷史的另一個側面,即那個“自由自在”的精神側面,反而在后來的回憶錄中被突出強調出來了呢?那當然首先是因為,但凡有資格來進行這類回憶的人,在當年都比別人更關注精神的維度,都更具有繼續發育人格的后勁,并由此才養出了足以熬成這種資格的心力。
而從歷史學方法論的角度來考慮,作為一種“史料”的回憶錄,也是容易產生這類一廂情愿的偏轉。大概也正因此,柯文才會在義和團的史料變奏中,聽出了作為“事件、經歷、神話”的三種聲調。——而在這里,為了能更好地體驗其中的變奏或轉調,我姑且再引用一段更讓人稱奇的問答:
前一陣兒,我問唐曉峰(北大教授,比我大幾個月),你這輩子,哪段兒感覺最好,哪段兒感覺最壞。他說,插隊最好,出國最壞。他在內蒙三年,美國九年,洋插土插,都是過來人。他是大環境壞,小感覺好;大環境好,小感覺壞。前邊和后邊,里邊和外邊,都有強烈對比。
事實上,無論上面的發問者李零,還是答問者唐曉峰,都是自己當年在北大的同事,也都是筆者本人的多年好友。所以,我當然還是愿意相信,這種把“文革”當作了“黃金歲月”的時候回味,就算不無“故作驚人之語”,可在某種意義和程度上,亦未必就屬于全然虛假的。不過,即使如此我們還應當警惕,人們對于過往經驗的事后玩味,或許正因為那種經驗已然過去,不會再直接傷害到自己,就往往算是經過了“無害化”的處理,特別是過濾掉了苦難與刺痛。——而如果看不穿這中間的奧妙,還真把那段歷史當成了什么“神話”,甚至進而巴望著“過七八年再來一次”,那就絕對算得上是愚不可及了。
三、歷史的惰性
還應當再接著想到,既已說過西南聯大乃是某種難逢的“奇跡”,而且這“奇跡”的主因還在于學術上的“自由”,那么,只要把這兩個判斷簡單地加到一起,也就應當引起我們在邏輯上的警惕:縱然那“自由”在當年確有其事,也不過是因緣湊合的“靈光一閃”,或曰為時不會久長的“燈下黑”。
此話又怎講呢?——我曾請另一位研究義和團的名家周錫瑞,到北大來對我們當時在民間興辦的“國學所”發表講演。而他在那段時間,恰正沿著美國漢學的特有敘述框架,來研究在“抗戰”與“建國”之間的歷史“連續性”。正因如此,那場報告所帶給我們的基本結論,就是既令人醒悟,又讓人沮喪的,因為那場全民之間的緊急戰爭動員,對于中國此后的社會整合、政治結構,乃至宣傳口徑、民眾心理,無論從哪個黨派或戰區來看,都具有使之更趨“板結”的影響。而由此觀之,在“抗戰勝利”與“解放建國”之間,就并不像尋常想象的那樣,具有一刀兩斷的分水嶺般的“斷裂性”了。
作為一種獨立的旁證,日本學者笹川裕史和奧村哲也從其他個案中,得出了跟周錫瑞大體類似的研究結論:
一九四九年中國共產黨奪得政權的革命,首先是基于在國共內戰中的軍事勝利,但作為其后盾并且后來接受中共政策的基層社會的條件,在日中戰爭期間就已在形成之中了。
進而言之,如果戰爭狀態長期化而嚴酷的戰時征收被繼續要求強化,日中戰爭期間已見萌芽的“強制性一體化”,就愈加伴隨著實際過程而帶有現實的味道。這種可能性,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久即爆發的朝鮮戰爭和其后持續進行的冷戰轉變成現實。這樣一來,傳統中國社會的構造就被置于相反的極端;非但如此,超過曾經的日本而將人們更緊密地組織起來的中國社會主義體制得以成立。在此意義上,從根底上支撐著激蕩的戰后中國的基層社會變動,是以日中戰爭為決定性契機而開始的。
而從這樣的史學判斷出發,此刻我首先能夠聯想到的,偏又是文學家穆旦的另一首詩——此人偏巧也曾在清華—聯大求過學,而且該詩也恰恰是寫于抗戰期間(一九四二年):
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需殺戮,
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歡喜。
知道了“人”不夠,我們再學習
蹂躪它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式,
智力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
無獨有偶,曾經被陳寅恪譽為“清華近年學生品學俱佳者中之第一人”的、畢業后也曾任教于清華—聯大的張蔭麟,亦嘗就此流露過更加精準的預見:“抗戰是長期的、艱苦的,但最后是必勝的。只是到勝利之后,國旗上的‘青天白日’已不存在,只剩下‘滿地紅’了。”事實上,也唯有從這樣的歷史感出發,我們才能更復雜而微妙地領會到,何以等他的老師終于熬到了日本投降,反倒在其詩作中流出亦喜亦悲的情緒來:
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山河迎勝利,殘余歲月送凄涼。
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
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
聞訊杜陵歡至泣,還家賀監病彌衰。
國仇已雪南遷恥,家祭難忘北定時。
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
無論如何,正因為這種“趨于板結”的變化是總體性和結構性的,是不分前方后方、官場民間、國共兩黨的,才表現為更加難以打破或逃脫的;而且,也正因為這樣,一旦當局企圖收回這種“燈下黑”,那就不僅會讓讀書人感到憤怒,還會讓處于“在野”或“反對”地位的政黨發現有機可乘。——我們從聞一多那篇著名的《最后一次講演》中,可以確信無疑地看到這一點:“反動派挑撥離間,卑鄙無恥,你們看見聯大走了,學生放暑假了,便以為我們沒有力量了嗎?特務們!你們錯了!你們看看今天到會的一千多青年,又握起手來了,我們昆明的青年決不會讓你們這樣橫干下去的!”
正是沿著這種決定性的歷史分岔,才產生了李澤厚后來歷數過的史實,而眾所周知,他還曾創造出了“救亡壓倒啟蒙”的命題來概括它——“救亡的局勢、國家的利益、人民的饑餓痛苦,壓倒了一切,壓倒了知識者或知識群對自由平等民主民權和各種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壓倒了對個體尊嚴、個人權利的注視和尊重。”盡管我曾經多次指出過,我并不贊成自己老師的這種概括,因為他這種“啟蒙”與“救亡”的二分框架,畢竟還是要把空間中的“中西”等同于時間中的“古今”,因而“畢竟還是要肯定五四時期的否定傳統的傳統”,
但無論如何,我們沿著上文中的線索卻又可以體諒,他的這種概括畢竟也是其來有自的。
當然話說回來,進行這種反向的史實提醒,并不意味著要去否認西南聯大確乎享有過難得的自由;剛好相反,進行這種謹慎的反向提醒,倒是更有可能來向大家演明,聯大教授當年在這方面的堅持,是何等的頂住壓力與難能可貴。另外,也只有在意識中同時保留住這兩個側面,有關西南聯大的兩種歷史形象,才能在我們筆下再次融合與統一起來。
所以,一方面必須首先指出,恐怕最最要不得的,就是只根據小說《圍城》中的尖酸漫畫筆調,去想象當年堅守大西南的文化人群體,正如我們雖也引證過沈從文對于“法幣”的描述,卻不會以此來概括大后方風習的總貌。——文學當然也自有它的一番理由,不過那理由卻更在于抓取部分特征,那邏輯也更趨于走向夸張變形,不然的話,也就很難達到它所追求的“片面深刻”了。
由此在另一方面,無論是到了長沙、蒙自,還是昆明,當我們把心境沉浸入當年的歷史現場時,都還應當設身處地地體會到,歷史終究還是有它自身的慣性,還會自然地向前延伸一段路程,所以,整個社會還不會在當局“一聲號令”下,就變成后來那種徹底“斯文掃地”的樣子。這一點,也正像笹川裕史和奧村哲又同時看到的:“蔣介石和國民黨領導層為了抗戰而一直不停地強調全體國民的團結和一體化,但卻不可將這些言說和政策理念原封不動地混同于當時的實際情形。”此外,我們還應當微妙而會心地體驗到,也許恰是因為當時正國步艱難,使得政治力即使想要強行介入進來,一時間也會在“最高學府”這里有點力不從心,這才造成了或容忍了它如此自由散漫的“燈下黑”,甚至顯出了作為“民主堡壘”的形象。
比如,對于西南聯大素有研究的漢學家易社強,就曾對這種情況進行過歷史的還原:
大師云集,學術自由,加上三所高校良好的聲譽,聯大吸引了大量品學兼優的學子前來報考。根據戰時不同的情形,聯大或者獨自舉行招生考試,或者與國統區其他高校聯合招生。無論采用哪種方式,聯大都嚴格按照成績錄取新生,而被錄取者往往擁有很強的自學能力,都能敞開胸懷呼吸聯大自由的學術空氣……對于教員和學生,聯大提供最大的空間,使他們最大限度地保持獨立。學生可以享用這種自由,在知識的海洋中盡情遨游。在講授內容、教學方法和學業考評方面,教師幾乎擁有全部主動權。
再如,當年曾就讀于此的汪曾祺,也從學生角度提供了獨特的旁證:
聯大的系主任是輪流坐莊。朱自清先生當過一段系主任。擔任系主任時間較長的,是羅常培先生。學生背后都叫他“羅長官”。羅先生赴美講學,聞一多先生代理過一個時期。在他們“當政”期間,中文系還是那個老樣子,他們都沒有一套“施政綱領”。事實上當時的系主任“為官清簡”,近于無為而治。中文系的學風和別的系也差不多:民主、自由、開放。當時沒有“開放”這個詞,但有這個事實。中文系似乎比別的系更自由。工學院的機械制圖總要按期交卷,并且要嚴格評分的;理學院要做實驗,數據不能馬虎。中文系就沒有這一套。
還有一點需要細心辨察的,就是切不可沿著“啟蒙—救亡”的簡化框架,而一旦說到西南聯大享有的“自由”,馬上就歸宗到舶來的“自由主義”上來,誤以為那必是當年唯一的精神資源。——實際上,這正是我不贊成以“啟蒙”來概括“五四”的最主要原因:
嚴格說起來,“啟蒙”這個動詞的中文本義,和開蒙、破蒙、發蒙一樣,都是對準標示著愚昧無知的“蒙”字,意味著把一個智慧未開的孩子從蒙昧狀態中開導出來;而西文的Enlightenment或者Aufklaerung,其本義也是指使人從無知、偏見和迷信的蔽而不明狀態中擺脫出來,獲得理性之光的燭照。所以,假如是我才剛剛寫完《中國古代思想史論》,那我就決不會把一種從以“上下同流”為基礎的文化形態向著以“易卜生主義”為基礎的文化形態的轉型運動說成是什么啟蒙……
所以,在這個太容易搞混的問題上,還應請對西南聯大更有研究的易社強,基于他所掌握的更加豐富的史料,來發表他所達到的平衡看法:
西南聯大的通才教育,它所代表的價值是不是都是從西方來的呢?支持學術自由的都是英美自由主義派嗎?不見得。蔣介石在西南聯大推行黨化教育,第一個站起來反對的,就是新儒家主義的代表馮友蘭。雖然他也在西方受過教育,但他卻是傳統的新儒家思想的推行者。
還有聞一多,他為什么犧牲他的生命,可以說是為了中國的革命,如果他沒有在最危險的條件之下站起來說話,他也不會就那樣死了。聞一多實際上對美國文化的反感相當強烈,他最尊敬的是屈原。所以英美的自由主義思想和中國的傳統思想,像馮友蘭的儒家主義、聞一多的屈原,都是相輔相成,攪在一起的。
由此順理成章的是,我們從馮友蘭為西南聯大所撰的碑文中,也就很容易為易社強的上述說法找到有力的佐證了——它更清晰地說明了其精神資源的多樣性,以及它們在會通、疊合與交融的基礎上,曾經為西南聯大所做出的不分彼此的貢獻:
“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合大學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
四、自由與傳統
正因為這樣,我們與其只聽取學生的事后總結,而僅將西南聯大的精神簡單地總結為“自由”,又何如同時參照一下當事教師的心念,而把它的精神更加全面地總結為“自由與傳統的會通”?
在這方面,正如韋政通曾經一語道明的:“發現道德意志的自由,并自覺到它的重要性,中國自孔子已然。這在中國史上,的確是一次極重大的發現。經此發現以后,人才有真實的自我,人的尊嚴和做自己的主人這些重要的人理才能講。”由此而說到底,也正是基于本土文化中的這種積極基因,曾為清華定下過“校訓”的梁啟超,才會在“意識重疊”的思想厚度上,去強調中西哲理,乃至中外哲理的互補與會通:
梁啟超想要伸張的佛學,已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佛學,而是從儒學的人間、現世和大同的立場,可以去理解吸納的印度智慧;同樣,他想要發揚的國學,也已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國學,而是通過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而可以進行現代理解的儒家思想。由此,在梁啟超那里的儒學、佛學與西學,其實都不表現為僵硬的教條,而是經過頭腦主動消化的、在相互理解中達成的重疊意識。
也正因此,我們才會合乎邏輯地看到,恰與那些倒向西方的片面總結相反,偏偏是堅守儒生氣節、咬定了中體西用的陳寅恪,反會以其一生的悲劇性經歷,為清華凸顯了堪稱其“校魂”的名言——“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出于同樣的道理,與滿眼西化的片面傾向相反,又恰恰是身為“一代儒宗”的馬一浮,反會沿著儒學的理路去申斥政治的專制——“今人言思想自由,猶為合理。秦法‘以古非今者族’,乃是極端遏制自由思想,極為無道,亦是至愚。經濟可以統制,思想云何由汝統制?曾謂三王之治世而有統制思想之事邪?惟《莊子·天下篇》則云:‘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某某)[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乃是思想自由自然之果。”
說到這里,你不妨再讀讀狄百瑞的《中國的自由傳統》,從那本書里你可以了解到,儒學原就有爭取自由的傳統,而發展到明末的黃宗羲那里,更是達到了挑戰君權的高峰;正因為這樣,等到西方的政治理論傳播進來,那對于真正的儒者來說,也不過就是“正中下懷”、“恰合我意”罷了。只有基于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我們才會從長期的悵惘迷失中,把自己的文化主體性給找回來。你不妨再看看,從梁漱溟到徐復觀,正是這些最純正的現代儒者,由于堅守著內心中的信念,反而最敢頂撞不可一世的威權。他們這樣去做,當然也不違反西學的信念,然而更加主要的仍然在于,他們原就有“舍生取義”的犧牲精神,原就有“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無畏態度,原就有“秉筆直書”的優良史德。
進而,就本文將要引出的話題而言,也只有基于這種自由與傳統的會通,和中學與西學的會通,才有可能更視野開闊與逼真地,看出眼下這本《西南聯大國文課》的意義來。也就是說,由此才可以設身處地地理解,盡管既是在顛沛流離之中,又是在自由散漫之中,人們卻未曾片刻松懈過文化的關懷,反倒為晚生了幾十年的我們,在這方面留下了可貴的精神遺產。
事實上,對于西南聯大所做出的歷史性貢獻,不能只理解為留下過哪些傳世的名著,和培育過哪些成器的學生;更加不拘一格地總結,那里曾經盛行過的校風,和那里曾經傳授過的教材,也都應被視為它在精神上的遺產。由此在這個意義上,這本在內容上既“喜新”又不“厭舊”,既靈活不居又立場篤定的國文教材,也同樣是在向我們啟迪著自由與傳統的會通,和昭示著中學與西學的融合。
為此,只要舉出汪曾祺嘖嘖稱賞的回憶,便足以從中窺知,西南聯大當年具有怎樣海納百川的景象了:
聯大的大一國文課有一些和別的大學不同的特點。一是課文的選擇。《詩經》選了“關關雎鳩”,好像是照顧面子。《楚辭》選《九歌》,不選《離騷》,大概因為《離騷》太長了。《論語》選“冉有公西華侍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不僅是訓練學生的文字表達能力,這種重個性,輕利祿,瀟灑自如的人生態度,對于聯大學生的思想素質的形成,有很大的關系,這段文章的影響是很深遠的。聯大學生為人處世不俗,夸大一點說,是因為讀了這樣的文章。這是真正的教育作用,也是選文的教授的用心所在。
魏晉不選庾信、鮑照,除了陶淵明,用相當多篇幅選了《世說新語》,這和選“冉有公西華侍坐”,其用意有相通處。唐人文選柳宗元《永州八記》而舍韓愈,宋文突出地全錄了李易安的《金石錄后序》。這實在是一篇極好的文章。聲情并茂。到現在為止,對李清照,她的詞,她的這篇《金石錄后序》還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她在文學史上的位置還沒有擺準,偏低了。這是不公平的。古人的作品也和今人的作品一樣,其遭際有幸有不幸,說不清是什么原故。白話文部分的特點就更鮮明了。魯迅當然是要選的,哪一派也得承認魯迅,但選的不是《阿Q正傳》而是《示眾》,可謂獨具只眼。選了林徽音的《窗子以外》、丁西林的《一只馬蜂》(也許是《壓迫》)。
于是,首先還是應當說,面對著這樣的精神遺產,最讓我們汗顏的地方仍在于,盡管如就外在治學條件而言,當年的前輩大概除卻“自由”之外,在任何其他方面都遠不及我們今天,然而,單單這么一個關鍵性的長項,就仍然能使他們大大地優越于我們!別的方面姑且不論,前面已援引過很多理科生的回憶,包括楊振寧、王浩、鄒承魯等等,他們在文字、文學,乃至文化上的根基,都要遠遠好于此后畢業的學生;而這里要再引述一下“火箭之父”王希季的回憶,看看當年的心智究竟是怎樣被澆灌的:
我們那個時候進入西南聯大是很幸運的。在大一,教我們的先生都是非常有名的,有的就是大師。國文這方面的大師,例如劉文典、聞一多、朱自清、羅常培,很多先生。每人就選一個課,每人選一篇文章,每個人輪流教兩個星期,然后還作一篇文。我們從現代文學一直到古代文學,一直到《詩經》、《離騷》都學完了。
同樣地,楊振寧也曾如此這般地現身說法:
我在西南聯大的時候,必修課沒有現在這么重。所以你可以自己瀏覽,這個是使得我當時對別的東西也發生興趣。比如說我當時也念了德文,成績很好,念得相當深入……我還去旁聽了一個英國史的課程,這個對我后來也很有用處……后來我在研究院的時候同黃昆非常之好。他喜歡看英國大文學家的小說,給我介紹了很多英國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小說。這些對于我事業,對于我的知識面開闊有很大的好處。
由此,也就明確無誤地告訴了我們,推動他們日后成功的心智條件,恰恰要歸功于他們在早歲所接受的“自由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又譯“通識教育”或“博雅教育”)。而這樣一來,對于那個一直讓人羞愧困窘的“錢學森之問”,即“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特別是跟大師輩出的民國時期相比——總也培養不出杰出的人才”,實則它的解答也早已明擺在那里了。
當然與此同時,面對著如此豐富厚重的精神遺產,我們還應當敏銳地注意,當年的教授們既享有精神的自由,卻又不曾濫用過這些自由,相反倒是既捍衛著自由,又甘愿去做到“法由己出”,并把它當作了“絕對命令”。也正因為這樣,他們就在這種自由的狀態中,卻又表現出了自由中的堅持。——而這也就邏輯地意味著,他們當然可以做得靈活,但同時又做得不失章法,他們當然可以去“從心所欲”,但從心底又有“不逾矩”的約束。
辯證地看,我們的看似命懸一線的文化傳統,也正是在這種既“從心所欲”而又“不逾矩”的堅持中,才得以堅忍不拔地繼續傳承下去。比如,讓我們看看回憶中的朱自清,他正是要從文明歷史的深遠之處,接引出對于斯文的朗朗弦誦之聲:“因為教授們也感覺到,自己上戰場打仗是不太可能的。我父親,他認為自己的任務就是保持中國弦誦不絕,就是讀書的傳統不要絕。這個對中國的長遠發展意義重大。因為不能說全民抗戰,后方培養人也都不培養了。”
又如,讓我們再看看回憶中的聞一多,他也是偏要在戰亂的環境中,反而向子女傳遞出飽含詩意的化育:
他要詩化生活、詩化家庭。所以他年輕的時候,給哥哥講詩。到后來,就在課堂上講詩。他是詩化生活、詩化家庭。隨著戰爭的開始,環境是很惡劣的,可是他還是和平常一樣。這跟他的整個風格和思想是一致的。對我們來說,他還是用他的那種感覺來教育我們。
于是,正是為了維持幾千年的“斯文不墜”,也正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師道尊嚴”,這些學者雖都是學問的大家,也都正處于其創造的盛年,卻特別重視自己的三尺講臺,并尤其珍惜對于“國文”的講授,而絕沒有“異化”到現在這般地步,只顧著以發表出來的“創新”研究,來應付上峰發下的成果表格。于是乎,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偏偏就在西南邊陲之一隅,一時間反而成就了講學之盛況。
對于這種盛況,我們前面已經引述過王希季的回憶,而后來任教于云大的方齡貴,就此留給我們的回憶則更詳細些:
在我所上的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的大一國文課,主講的(也就是文章的選者)主要有楊振聲、朱自清、劉文典、羅常培、羅庸、聞一多、魏建功、王了一(力)、浦江清、許維遹、余冠英諸位先生。可謂極一時之選。記得當時劉文典先生講的是《典論·論文》,羅庸先生講的是《論語》,聞一多先生講的是《楚辭·九歌》,朱自清先生講的是《古詩十九首》,許維遹先生講的是《左傳·鞌之戰》,余冠英先生講的大概是《詩經》,魏建功先生講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
此外,后來任教于北大的許淵沖,也同樣在為自己能躬逢其盛而慶幸:
其實,這一年度的“大一國文”真是空前絕后的精彩;中國文學系的教授,每人授課兩個星期。我這一組上課的時間是每星期二、四、六上午十一時到十二時,地點在昆華農校三樓大教室。……如聞一多講《詩經》,陳夢家講《論語》,許駿齋講《左傳》,劉文典講《文選》,唐蘭講《史通》,羅庸講唐詩,浦江清講宋詞,魏建功講《狂人日記》等等。
我實在不敢逆料,我們現在的教授們,到什么時候也能如此地投入本科的通識教育?然而,我卻也能從邏輯上料定,那樣發自內心去為人師表的行為,如要浸成教師們的普遍慣習,就必須得到某種“懂行”的制度激勵,而不能在沐猴而冠的“頂層設計”下,搞出一套“農村記工分”式的惡俗規章來,反而把教師們對于學生的由衷摯愛,貶成自討沒趣的純粹“犧牲精神”。
與此同時,在“自由”與“傳統”間的這種會通,也就會為它們雙方都帶來相應的制約。一方面,“自由”的風習對于教育而言,無疑意味著天大的好事,對此我們在前面已進行過充分的發揮。但反過來講,又正由于“傳統”的具體規定性,這“自由”又畢竟并不是抽象的。它對教師而言,乃是盡心進行“教育”的“自由”,而不是可以“不教”的“自由”,它對于學生而言,亦是盡力進行“學習”的“自由”,而不是可以“不學”的“自由”。正如朱自清當年曾就此所說的:“興趣這東西不宜過分重視,尤其在大學生,教育還當注意整個人格的發展。興趣是常會變動的,訓練應該循序漸進的訓練下去,有時候必需使學生勉強而行之。”
由此我們才會看到,在西南聯大的成長環境中,所謂的“自由”教育,恰要表現為“通識教育”和“博雅教育”,要意味著厚重扎實的童子功,和視野廣闊的知識面。它決不會意味著“文革”式的“砸碎一切”,讓學生徹底放縱而散漫起來,不再去接受基本的學術訓練,也不再去渴求堅實的思考能力。恰好相反,只有相對深厚的文化功底,和相對熟練的思考技巧,才會賦予他們以真正的思想自由,使之足以在今后面對習以為常的俗見時,敢于自出機杼地大膽立論,從而敢于在隨波逐流的社會中,具有充當中流砥柱的主見與風骨。對于這之間的層層遞進關系,我以前進行過相應的論述:
尋常所說的通識教育,以及博雅教育,此外還有自由教育,甚至解放教育(我本人的極端譯法),其實全都譯自同一個外來的說法,即Liberal Arts Education。人們常就這些譯名爭執不下,然而照我看來,他們舉出的理由正好說明,在所謂Liberal Arts Education的說法背后,原本就多元包容和并存著諸如通識、博雅、自由和解放等含義,而這些紛然雜陳又缺一不可的義項,又正是在語義的漂浮中產生的。由此可知,跟那個很溫和的博雅概念連在一起的,和那個很博學的通識概念連在一起的,其實正是自由的精神,強調自主思考、大膽創造、獨立判斷,和個人的道義責任,由此就造成了精神的解放!
五、國文與科學
與此相應,也正如我早已論述過的:“也不單是古代中國文明,恐怕任何稱得上文明傳統的傳統,包括西方文明自身的傳統,當它為了自我賡續而施行教育時,其傳授的課程內容也肯定都是通識優先的。如若不然,它們就無法進行大體不走樣的自我復制,其教育目的就會謬以千里,其文明運勢就會日趨式微——而照這樣子衰頹下去,也就很難被作為后人的我們所知了。”
而進一步說,又正如錢穆曾從正面來立論的——或者也正如韋伯或者列文森曾從負面來判決的——尤其在古代中國的教育中,就更是以“通識”和“通才”為主的:“中國傳統,重視其人所為之學,而更重視為此學之人。中國傳統,每認為學屬于人,而非人屬于學。故人之為學,必能以人為主而學為從。當以人為學之中心,而不以學為人之中心。故中國學術乃亦尚通不尚專。既貴其學之能專,尤更貴其人之能通。故學問所尚,在能完成人人之德性,而不尚為學術分類,使人人獲有其部分之智識。茍其僅見學,不見人。人隱于學,而不能以學顯人,斯即非中國傳統之所貴。”
由此一來,我們也就能更容易理解,為什么在“國文教育→通識教育→自由教育”之間,會存在著如許的連帶與遞進關系。而反過來,我們也才更容易理解,一旦從文化上被打回了“石器時代”,而從心理上就被拔成了無根飄蓬,反倒什么人格發展的后勁都談不上了。——就算那也能勉強算作一種“自由”,也只屬于不結果實的“自由”,或曰只落得頭暈目眩的“自由”,從而是并不值得羨慕的“自由”。
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在早期清華大學的成功經驗里,就已包含了對于文化基本功的扎實訓練,而“大一國文”的課程本身,也正是清華園里的優良傳統,那么,西南聯大所開設的“大一國文”,就正是這種成功經驗的延續。于是,在從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二年間,由楊振聲、朱自清、浦江清、羅庸等人主持參與的《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本書改名為《西南聯大國文課》,以下簡稱《國文選》),亦恰乃這種經驗的存續與回聲。大家參照著張耀宗為本書新版所寫的《版本說明》,就能循著他所羅列的蛛絲馬跡,發現這本《國文選》曾經不斷有所微調。——這當然也是不難理解的:一方面,正因為當年如此地重視它,那些教授們才會反復進行掂量,希望能盡量做到盡善盡美;而另一方面,又正因為當年總還是享有自由的,那些教授們就不必拘于什么規定,想怎么調整便可以怎么調整。
不過,如果我們借用黑格爾的句式,卻又要就此表達這樣一個原則,那就是在這本《國文選》的內容編排上,雖說是從來都可以商量的;然而就是這個“可以商量”本身,卻必須是從來都“不容商量”的。否則,那中間所包蘊的自由精神,也就要緊跟著而壽終正寢了。——只可惜一旦說到這里,也就該引出前面留下的那個伏筆了,畢竟正如漢學家周錫瑞所說的,在經歷了民族主義的總動員之后,整個的中國社會都已變得日趨板結了。而這也就邏輯地意味著,西南聯大那種自由散漫的“燈下黑”,到抗戰結束也就快要走向盡頭了;換句話說,如果就當下普遍懷念的“民國范兒”而言,聯大教授的名士派頭和反制作用,恐怕也只是作為某種回聲的、最后的“民國范兒”了。
此后,在日益走向塌縮的社會空間中,尤其是對于那些文科教授而言,就算沒像聞一多那樣慘烈地死去,而選擇去“夾緊尾巴做人”,實則也很難能有真正的作為了。于是,正如我以往曾經就此指出的,這不僅會讓文化保守主義噤若寒蟬,而且長此以往,就思想本身所需的良性生態而言,也同樣會敗壞它在學理上的對手:“一旦這種自由討論的思想土壤不復存在,那么,整個社會都會被一種被定為一尊的故而具有獨斷排它性的意識形態所統治和清洗,而任何‘矯枉過正’的思想派別都會由此轉化為‘日趨偏激’,任何‘片面的深刻’也都會由此轉化為‘全面的膚淺’。”
正因為這樣,就算那些文化激進主義者們,還愿把“自由”作為某種斗爭的口實,也照樣會受制于這種無情的規律,從而落得正如張祥龍所說的,是適得其反地喪失了其“深層思想自由”:“廣義的新文化運動接受的恰恰是傳統西方的二分法思想方式(dichotomous way of thinking),所以一直帶有強烈的思想專制傾向,卻意識不到這一點,還要經常標榜自己的多元、寬容和思想自由。這其實是更可怕的……它并不偶然,并非由某些人士的個人性格決定,而是這個運動的思想方式本身所命定的。既然相信真理已經在握,道路已經標明,剩下的只是如何去充分實現這真理,那么也就不可能尊重他們眼中的非真理的自由和生存權。”這意味著,正如我在前面所論述的,如果在現代中國的語境中,“自由”和“傳統”曾是相互支撐的,那么,它們也剛好又是同時失去的。
事實上,如果能看得更透徹些,西南聯大當年所享有的那種“自由”,之所以在回顧中會顯得那樣彌足珍視,也正是因為它受到社會結構變遷的制約,只能對后輩表現為曇花一現的某個瞬間。同樣因為如此,聯大才在歷史中造成了某種“奇異”的反諷,即它在教書育人方面所獲得的成就,反而大大超過了承平時代的、已經可以“安下書桌”的后世。還是因為這樣,它當年所享有的、堪稱某種“例外”的自由,到后世才會被夾著各種弦外之音和諷喻之意,被想象和夸張成了“不可復制”的“神話”。
同樣可想而知的是,就連這本《國文選》自身的命運,也會在民族主義的整體急行軍中,逐漸走向自己的盡頭了。隨著各校個性均被“部頒教材”所覆蓋,也隨著西南聯大到抗戰后要自然解體,它當年曾經“極一時人物之盛”的國文教學,也就同樣要被送進塵封的歷史中了。而隨著政治力的強勢介入,政治的標尺自然也會滲透進后來的教材,我們從葉圣陶發表于一九五〇年的文章中,已經可以清晰見出這方面的端倪:“對于入選的文篇,依據我們的目標,定了些標準。有愛國思想的,反對封建迷信的,抱著正義感,反抗強權的,主張為群眾服務的。就思想方法說,邏輯條理比較完密的,我們才選它。換句話說,那篇東西在那個時代那個環境那些條件之下是有進步性的,我們才選它。”
應當說,一套嚴格劃一的部頒教材,如果不是內容特別惡劣的話,自然也會有它在某方面的好處——尤其是在師資匱乏的情況下,這套質量較有保障的教本,至少會相對平齊地框定教學內容,盡管誰也無法擔保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水平參差不齊的教師們,還能分別道出幾分其中的神髓。不過,如果就“集一時人物之盛”的西南聯大而言,以及就它此后又分成的三大名校而言,這種嚴格劃一的教材之短處,也同樣是昭然若揭的,那就是即使一所大學擁有最好的師資,這些人也再沒有盡興發揮的空間了;而且更加要命的還在于,由于讓他們去當堂對同學講授的,已不再是任隨他們去“自由”選擇的——又說到這個至關緊要的字眼了——他們也就無法再去感受到創造的樂趣了,從而對于教書的興致也就注定會銳減下來。
更不要說,一旦這種“嚴格劃一”被帶到了深溝里——就像“文革”時代那樣干脆用“最高指示”來教人識字——那么,這種內容統一的部頒教材,也就只能嚴酷地意味著“無一漏網”了。從這個意義來看,無論是發作為“微瑕”還是“沉疴”,這種要求“嚴格劃一”的制度缺陷,實都來自同一個深層的病根。也就是說,一旦有了明文的“劃一”規定,也就同時意味著,由此而出現了相應的內容“禁區”。而越來越糟糕的是,如果這種可怕的內容“禁區”,還是由越來越不學無術的人所劃定的,或由越來越強勢的政治力所框定的,那么此后所導致的教育效果,也便早已是可想而知的了。
所以,也只有到了“紅輪”漸停、開始撥亂反正的時候,經由上面還算大致清晰的梳理,我們才能對照西南聯大留下的這份遺產,來更準確地厘清當今教育的癥結所在。曾幾何時,在不斷加強的外來壓力下,我們先是迫于西方榜樣的壓力,在民國把經學改造成了“國文”課程,后又效仿著蘇聯模式的示范,到建國后把“國文”改造成了“語文”課程。而如果所謂“國文”的課程,總還可以勉強算得上是“中體西用”,總還能附麗上一些本土的價值,那么所謂“語文”課程,就索性把這個“中體”給徹底剝離了,甚至在走向荒謬的極端時,就干脆只用“老三篇”之類來教人識幾個字了。
換言之,如果正如法國學者皮埃爾·拉孔布和德國學者海因茨·魏斯曼所強調的,只有日漸得以精熟掌握的、作為一種“文化語言”的母語,才能幫助一個人逐漸獲得“援引共同語言與文化遺產的能力”,從而擁有“在思想與表達上創新的可能性”,那么,我們到后來所開展的“語文”教學,則是越來越明顯甚至自覺地違背著下述學理的,從而也便是越來越有害地在阻礙心智發育的:
個體運用的語言與他每天面對的或新或舊的機構使用的語言是相同的。但“同一門語言”并不意味著個體可以直接掌握它,而恰恰相反:若想掌握它,學校則必須教會個體承認在母語中存在著未知與不明,并隨后對這些他要生活的、如此遙遠卻又如此貼近的領域進行解釋,以便越過這個障礙。稱這些領域是貼近的,是因為個體被它們包圍著;稱它們遙遠,則是由于每個領域都會趨向根據自身動力來發展,并將自己封閉在一種專門的語言中。理解這些領域需付出解讀的努力,而掌握母語則是這一步的前提條件。面對當今世界的晦澀不明,掌握母語打開了一條通往自律的、完整存在的道路。
不過轉念想來,如果基于“紅衛兵”的挑剔或警惕眼光,那么這種故意鏟除“文化語言”的做法,大概也剛好是他們“有意為之”的——干脆免得學生們在識幾個字的過程中,還能跟傳統文化或“封、資、修”發生任何的瓜葛。換句話說,即使是在那個荒唐的歲月里,人們也并不是當真就看不到了,在祖國的語言文字背后,還水乳交融著古代文明的價值認同、情感熏陶與文化理想;然而,也正因為看到了這種有機的連帶關系,他們為了表現和傳遞出日漸嚴峻的政治壓力,就反而要越來越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偏頗,去只強調語言文字的“工具性”,只把我們的母語貶低為一種“功能語言”,而忽略、否認和抹煞了它的“價值”和“意義”。
可無論如何,既然有了現在挖掘出的這部教材,我們便也可以在相當清晰的比對下,發現那類荒唐歲月里的荒唐做法,也正是在跟西南聯大的教授們,去自覺地“劃清界限”乃至“針鋒相對”的。比如朱自清就曾明確地認為,雖說“大學國文不是中國學術思想,也還不能算是中國文學,它主要的是一種語文訓練”,然則“大學國文不但是一種語文訓練,而且是一種文化訓練。‘文從字順’是語文訓練的事,‘辭明理達’便是文化訓練的事。所謂文化訓練就是使學生對于物,對于我,對于今,對于古,更能明達,這自然不是國文一科目的責任,但國文也該分擔起這個責任”。
不過,如果朱自清的上述文字,尚是在言說此中的“道理”,那么,對照一下此后的實際發展,則“理”與“勢”之間卻是漸行漸遠。而由此就可以說,其實當今教育的病狀,也是從那時起便漸積漸重的,甚至魏建功早在一九四三年,就曾針對無論文言文還是白話文,都已經越來越寫不好的高中生們說,“教大學一年級國文的先生就是神仙也難于搭救這些國文病深入了膏肓的學生!我敢說現在大一學生國文程度不好是一個積久的羸弱征候”。——只是照此說來,像我這種又淪落了半個多世紀才來先教北大、后教清華的可憐人,又該在這方面講出何等激烈的話來呢?
無論如何,既然整個中國的教育系統,都被落實為畸形的“應試教育”,都是為了應付“一場定終生”的高考,而我們站在這種高考體制的頂端,卻又痛感到即使僥幸考入這兩所大學的孩子們,也是普遍缺乏遣詞造句的靈活技巧,普遍缺乏對于祖國語言的精致感覺,普遍缺乏閱讀古代典籍的流利能力——當然,更是普遍缺乏對于中華文明的價值認同,那么,就算我們強忍著不去說出,這樣的教育體制已經是“病入膏肓”,難道還能閉著眼去胡亂高估它么?
而把話說穿,實則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對于因為缺乏“通識”、“博雅”乃至“自由”,并由此而太過缺乏文化的根基,中國的教育體制早被搞壞了,他們自己想必也是心知肚明的,否則又如何解釋這樣的現象呢?——“還是沿著當年那種‘種加屬差’的簡單邏輯,正如專業分工曾被視為西方的最大奧秘一樣,等人們沿這條斜坡越滑越遠,才又在今天反過來發現:原來只有通識或博雅教育,才算得上西方成功的真正謎底!于是,那些出得起錢的高官和富商,又主要是受這種更高水平的教育所吸引,往往在孩子年齡尚幼時,就狠狠心將其送去了英國伊頓公學,或者美國愛默思學院。”在我看來,這跟那些既在瘋狂破壞本土生態,以追求那種明知“有毒”的GDP,卻又趕緊把家小送出國門的“裸官”,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
然則,且不說那種靠漂洋而獲得的“通識教育”,由于只是在獲取大洋彼岸的通識,而跟此岸的水土有諸多的“不服”,至少從教育平等的角度來說,那種代價昂貴的“自由教育”,也不是大多數下一代消費得起的,而且,由此可知對于教育改革的拖延,也會讓大量寶貴資源向外流失。事實上,眼下幾乎全世界的高等學府,都是因為這邊太不注重自主性了,才想到要來中國“分一杯羹”。既然如此,我們到底還有什么樣的理由,不去盡快恢復西南聯大的優良傳統,以再度營造出大師輩出的成才環境?我們還有什么樣的理由,不去盡快把工具性的“語文”教學,恢復成潛移默化文明價值的“國文”教學?
說到這里,也就想起汪曾祺曾經表達過的一個希望:“嚴家炎先生編中國流派文學史,把我算作最后一個‘京派’,這大概跟我讀過聯大有關,甚至是和這本‘大一國文’有點關系。這是我走上文學道路的一本啟蒙的書。這本書現在大概是很難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今天所做的,也正是在嘗試實現他的愿望——當然也應當看到,即使是這點小小的愿望,也是只有到了傳統復歸的今天,由于從民間廣泛興起了國學熱,而官方也似乎開始順應民意,才真正有了起到效果的可能。
不過,除了對未來的作家進行“文學啟蒙”,我對本書寄予的希望還要更大一些。回顧起來,早在幾乎是一百年以前,圍繞“國文”與“科學”的互補關系,羅隆基就曾在清華的校刊上這樣寫道:“國文者,保國者也。科學者,強國者也。有國文無科學,國存而國弱。有科學無國文,國強而國亡。重國文不重科學,中國終于今日之中國。重科學不重國文,中國非為中國之中國。”事實上,這和我來到清華以后的不懈陳詞—“內有國學,外有科學”,在理念上完全是一以貫之的。
于是,沿著老一代清華人的傳統,我仍在一如既往地渴望著,能夠既抓住希臘文化的“科學”與“民主”因子,又抓住中國傳統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理念,從而借助于“中體西用”的互補關系,對于病狀環生的當下教育,乃至逐步康復的未來文明,從本源之處就進行奠基性的改造:
試想,如果我們未來的社會共同體,能夠建立在“中—希文明”的文化間性之上,既保有豐厚的傳統文化資源,足以修持個人的道德心性,又能借鑒從希臘舶來的民主體制,來調節這些個人之間的關系,那么將會是一幅多么和諧又活躍的圖景!進而,如果將來培養出來的年輕人,都能既有“慎獨”的道德操守,又有“仁者愛人”的相互關系,還更能以喜悅靜觀的好奇心,去探究自然物理的奧秘,那將會是一種多么成功的教育體制!如此一來,我們就將在個人與自我、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社會、個人與自然諸方面,全方位地進入良性規范,這將是一個多么健康的、生機勃勃的文明!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眼下向讀者奉獻的這本書,就不僅是一個仍然具有可讀性的、在歷史中形成的實驗教本,還可以幫助大家只要打開書卷,就能追憶到西南聯大那段雖屬稍縱即逝,卻又具有典范意義的時光。而由此一來,它也就暗中向我們提供了進行矯正的參照,并提示了必須堅定呵護的理念。手捧著這本落滿歷史煙塵的書,我們既為它曾達到的高度而慶幸,也為它曾被無理中斷而嗟呀,不過更其重要的是,我們由此就必須再也不要忘記——
如果中華民族真的想浴火重生,真的想“貞下起元”,乃至真的想自由自主,以從眼下的可怕廢墟中走出,那么,我們就必須像西南聯大的前賢那樣,永遠帶著敬畏之心與珍惜之情,來呵護、闡發和弘揚自家的文化傳統。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八日構思于武漢東湖
二〇一四年四月三十日寫畢于清華學堂
附記:
在此文之末,必須鄭重地提到我的學生張耀宗,既表揚他率先發現了這個選本,也感謝他為此進行了辛勤的材料鋪墊工作。此外,他還踏實熱心地聯系到了入選作者的親屬,并從他們那里獲得了慷慨的授權,從而使讀者可以如實看到本書之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