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鳥類的天賦作者名: (美)珍妮弗·阿克曼本章字數: 9714字更新時間: 2019-06-21 09:19:18
引言
鳥類的天賦
長久以來,鳥類被認為是智商較低的一類動物,從而被貼上愚蠢的標簽。用來形容小眼睛的“珠子眼”(beady eyed)、形容人愚蠢的“果殼腦”(nut brained)、形容異類的“帶翅膀的爬行動物”(reptiles with wings)、形容呆頭呆腦的“鴿子頭”(pigeon heads)、形容笨蛋的“火雞”(turkey)等貶義詞都用到了與鳥類有關的表達。它們時常沖撞到玻璃窗上,啄鏡子里自己的影子,在電纜線上被烤焦,誤入陷阱而自取滅亡。
我們的語言反映了我們對鳥類的蔑視。例如,“對鳥而言”(for the birds)形容毫無價值或索然無味的事物,無能的政治家會被形容為“跛腳鴨”(lame duck),當眾出丑、把事情搞砸被形容為“下蛋”(lay an egg),被嘮叨的妻子長期騷擾的丈夫叫作“被母雞啄”(henpecked),低頭認錯叫作“吃東西的烏鴉”(eating crow)。愚蠢、糊涂和丟三落四的人則被稱作“鳥腦袋”(bird brain),早在20世紀20年代,這種表達便在英語當中出現了,當時的人們認為鳥類只不過是會飛行和啄食的機器而已,它們的腦袋小得容不下任何的思考能力。
然而這樣的觀點已經過時。過去20多年來,全球無數的野外觀察和實驗室研究都能證明,鳥類的思維能力并不亞于靈長類。有一種鳥能夠使用漿果、玻璃碴和鮮花創造出色彩繽紛的圖案,以此吸引雌性的注意;有一種鳥會把多達3.3萬顆種子散布在幾十平方英里的區域內,并且在幾個月后仍然記得這些種子的位置;有一種鳥解決某個經典謎題的速度和5歲的小孩一樣快,同時還是開鎖專家;還有些鳥會計數,做簡單的計算,制作工具,跟著音樂搖擺,理解基本的物理學原理,記住過去發生的事情,并對未來進行規劃。
在過去,其他動物由于顯示出與人類相當的智慧而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如黑猩猩會用枝條制作矛來狩獵小型靈長類,海豚狩獵時通過發出哨音和咔嗒聲來進行復雜的交流,高等的類人猿(紅毛猩猩、黑猩猩等)會互相安慰對方,而大象會因同類的死亡而憂傷。
如今,鳥類也被證實為具有較高智慧的生物。大量涌現的研究已經顛覆了陳舊的觀點,人們終于開始接受鳥類比我們想象的更為聰明這一事實——在某種程度上,鳥類的智力更接近于靈長類動物,而不是它們的爬行類祖先。
20世紀80年代初,一只散發著魅力和機智的非洲灰鸚鵡(Psittacus erithacus)——亞歷克斯和科學家艾琳·佩珀伯格搭檔,向世人展示了某些鳥類的智力水平能與靈長類相匹敵。盡管亞歷克斯31歲時突然死亡(僅為預期壽命的一半),但它生前已經掌握了數百個代表物品、顏色和圖形的英語單詞的標簽,并且能按照異同將數字、顏色和圖形進行分類。通過觀察放在盤子里的一系列顏色和材質不同的物品,它能準確地說出某種類型的物品有多少。例如佩珀伯格會問“有多少綠色的鑰匙?”,同時展示一些綠色和橙色的鑰匙及軟木塞。亞歷克斯八成都能回答正確。它還能使用數字來回答加法算術題。佩珀伯格說,亞歷克斯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它能夠理解抽象概念,包括和“零”有關的概念;在一列含有數字的標簽中,亞歷克斯能夠通過標簽的位置理解數字的含義;它還能夠像一個小孩子一般發出“堅果”(N-U-T)等單詞的聲音。在亞歷克斯出現之前,我們幾乎認為言語表達是人類的專屬。但亞歷克斯不僅能夠理解單詞,它還能以充滿說服力、機智甚至飽含情感的方式把它們說出來。當某個夜晚佩珀伯格把亞歷克斯放回它的鳥籠時,亞歷克斯像往常一樣說:“乖乖的,明天見,我愛你。”但不幸的是,這成為亞歷克斯對佩珀伯格說的最后一句話,第二天它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20世紀90年代,一些報道開始從南太平洋新喀里多尼亞小島上涌現出來。這些報道顯示烏鴉在野外使用自制的工具,并且將相應的制作工藝傳給下一代。這一行為已有人類文化特征,并且證明了復雜的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技能不是只有靈長類才能習得的。
當科學家向這群烏鴉展示各種謎題來測試它們解決問題的能力時,烏鴉總會采用靈巧的解決辦法來應對,這些測試結果使科學家們感到震驚。2002年,牛津大學的亞歷克斯·凱瑟尼克和同事“詢問”一只叫作貝蒂的新喀鴉(Corvus moneduloides):“你能獲取這根管子底部小桶里的食物嗎?”貝蒂接下來的舉動讓實驗人員目瞪口呆:只見它自然地把一段金屬絲彎成鉤形,然后用鉤子把小桶鉤了上來。
如果我們去翻翻科學期刊上公開發表的文章,便會發現其中不乏讓人眼前一亮的標題: 《似曾相識?鴿子能識別熟人的臉》《山雀叫聲中的句法結構》《禾雀(Lonchura oryzivora)的語言識別能力》《小雞喜歡和諧悅耳的音樂》《性格差異影響白頰黑雁(Branta leucopsis)的領導能力》,以及《鴿子的數學才能和靈長類不相上下》。
人們對鳥類認識的謬誤來自這樣的信念:鳥類大腦容量如此之小,因而它們只能訴諸本能反應。鳥類大腦沒有像人類大腦皮層一樣的結構,而人的思維就產生于皮層的溝壑結構里。鳥類保持相對較小的腦袋有著充分的理由,我們認為這是為了滿足以下要求:在空中飛行、抵抗重力、盤旋、燕式旋轉、俯沖、連續飛行好幾天、遷徙數千英里、在狹小的空間里輾轉騰挪。這些似乎印證了鳥類為了成為飛行高手,而不得不犧牲認知能力。
如果仔細研究就會發現事實恰好相反。鳥類的大腦的確迥異于人類。這不足為奇,畢竟鳥類和人類3億年前就在演化的道路上分道揚鑣了。但確實有些鳥類的大腦在身體中所占的比重較大,就像人類一樣。不僅如此,當腦力派上用場的時候,腦神經的數量、位置、連接方式比腦容量大小重要得多。而一些鳥類的大腦含有大量的有效神經元,其密度接近靈長類的大腦,神經網絡的連接方式也近乎人類。這也許對解釋為何特定種類的鳥有如此高級的認知能力大有幫助。
如同人類大腦,鳥類的大腦也具有偏側性,即它們同樣具有左右大腦半球來處理不同類型的信息。鳥類的腦細胞在需要時也會進行新老更替。盡管鳥類大腦的組織結構和人類截然不同,但二者卻有著相似的基因和神經回路,顯示出它們達到相當高度的心智水平。例如,喜鵲(Pica pica)能認出鏡子里的自己,而“自我”的意識曾被認為僅有人類、類人猿、大象和海豚這些有著高度發達社會關系的生物才具備。只要是偷來的食物,西叢鴉(Aphelocoma californica)會窮盡手段把食物殘余藏起來,避免同類發現。這些鳥似乎有著淺層次換位思考的能力,能站在同類的立場上看待問題。它們還能夠記住哪一種食物什么時候埋在什么地方,這樣它們就能在食物腐壞之前吃上一口。這種記住事件的時間、地點、內容的能力,被稱為情景記憶。一些科學家認為西叢鴉能夠回憶起過去發生的事情——這種回想起過去事物的能力曾一度被認為是人類特有的。
新的研究表明鳴禽學習鳴唱的方式與人類學習語言的方式無異,鳴禽這種學習曲調的方式源自始于千百萬年前的文化傳承,而那時的人類祖先還未學會直立行走。
有些鳥天生擅長解決幾何問題,能夠使用幾何線索和地面標志在三維空間定位,在未知領域導航,尋找隱藏的寶藏。而有些鳥天生擅長數學運算。2015年,研究人員發現新生的小雞能夠從左向右排列數字。和大多數人一樣,它們將這些數字排列成越靠左越小,越往右越大的順序。這意味著鳥類與我們共享一套從左往右依次增大的數字排列系統——這一認知策略意味著人類具有進行高等數學運算的潛能。幼鳥能理解比例的概念,還能記住某個東西在一列物品中的位置順序(如第三個、第八個、第九個),從而把它挑選出來。它們也能做簡單的算術題,例如加減運算。
鳥類的大腦雖小,但卻蘊藏著遠超其大小的巨大能量。
我從不認為鳥類很愚蠢。事實上,很少有生物像鳥類一樣如此機警,身心如此有活力,并且天生具有充沛的精力。誠然,我聽說渡鴉(Corvus corax)會嘗試敲破乒乓球,大概是以為里面有蛋黃可以吃。我的一個朋友在瑞士度假時,看到一只孔雀嘗試在干冷的北風中展開它屏狀的尾羽。它被風吹倒,接著又站了起來,繼續試圖展開它的尾羽,然后再次翻倒,如此循環往復六七次才肯罷休。每年春季,在我家櫻桃樹上筑巢的旅鶇(Turdus migratorius)總是會將汽車后視鏡中的自己當作競爭對手,進而憤怒地攻擊鏡面,順便在車門上灑滿鳥糞。
但我們人類誰不曾被自己的虛榮心所絆,和自己過不去呢?
我大半生都在觀鳥,也一直很欣賞鳥類的勇氣、專注,以及它們小小的身體里蘊藏著的頑強生命力。人類如果面對鳥類的生存挑戰,恐怕就如路易斯·哈利所寫的那樣,“在如此沉重的生活負擔下,人早就精疲力竭了”。我在家附近看到的常見鳥種對周遭事物總是敏銳而好奇,卻又始終保持著沉著冷靜的態度。短嘴鴉(Corvus brachyrhynchos)以君臨天下的姿態來回巡視我家附近的垃圾箱,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有一次我甚至見到一只短嘴鴉把兩片餅干疊放在路中間,飛到安全的地方等待過往車輛將餅干碾碎,之后又飛下來享受它的“戰利品”。
有一年,一只東美角鸮(Megascops asio)棲息在我家廚房窗戶外一棵楓樹上的巢箱里。它白天在巢箱里睡覺,只露出圓圓的腦袋,恰好填滿巢箱的圓洞。但到了晚上,角鸮就飛出巢箱去獵食。每當黎明的曙光升起,總會看到它載食而歸的身影——某種鳴禽或者鴿子的翅膀懸在巢箱的圓洞外,抽搐了幾下,之后就被拖入巢箱了。
就連我在特拉華州海灘遇到的紅腹濱鷸(Calidris canutus),似乎都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鱟在每個春季滿月時產下的營養豐富的卵,而紅腹濱鷸在鳥類中并不算機靈。天空中仿佛有一本日歷告訴這些鳥何時向北遷徙,又該前往何方。
我對鳥類的興趣始于兩個名為比爾的人。第一位是我的父親比爾·戈勒姆,是他帶著我在華盛頓特區我們家附近觀鳥,那時我才七八歲。通常天還未亮我們就在環城高速公路上了,瑞典語把這種行為叫作“g?kotta”——即早起去親近大自然——而這也是我童年最大的樂趣之一。每逢春季周末的清晨,我們在天還未亮時便離家前往波托馬克河附近的森林,在那里聆聽晨曦中鳥兒美妙的合唱。在這難以言表的時刻,鳥兒此起彼伏的歌聲如同艾米莉·狄金森所描繪的“樂曲在空間內回蕩,卻親切如正午”。
我的父親在當童子軍的時候,從一個叫作阿波羅·塔萊伯羅斯的半盲人那里了解到鳥類。那個老人靠著敏銳的聽力就能辨別鳥種。那些北森鶯(Setophaga americana)、黃腰林鶯(Dendroica coronata)和唧鹀,一聽便知。“聽到沒?在那里!”老人向男孩們喊道,“快去找到它們!”我父親很快便掌握根據鳴叫識別鳥類的技巧——歌聲如笛子般悅耳動聽的是棕林鶇(Hylocichla mustelina),輕柔地唱著“whichity, whichity”的是黃喉地鶯(Geothlypis trichas),而叫聲清脆嘹亮的是白喉帶鹀(Zonotrichia albicollis)。
當我和父親披著即將消逝的星光穿過森林時,我會豎耳傾聽卡羅葦鷦鷯(Thryothorus ludovicianus)沙啞的鳴唱。我的心里總在尋思著:如果這些鳥兒在交談,那它們究竟在說些什么呢?它們又是如何學會鳴唱的?有一次我遇到一只年幼的白冠帶鹀(Zonotrichia leucophrys)在練習鳴唱。它隱秘地棲息在一棵雪松的低枝上,輕柔地練習著哨聲和顫音,若唱錯了,又獨自執著地從頭開始。在周而復始的練習中,它逐漸掌握了正確的發音。我后來了解到白冠帶鹀并非從它的父親那里學習鳴唱技巧,而是在它棲息的環境中點點滴滴地收集著來自周圍同類的鳴唱。回想起來,這里有著我和父親在林間河畔漫步的足跡——而這里也世代相傳著白冠帶鹀自己的方言。
另一個名為比爾的人,是我住在特拉華州劉易斯市時,在蘇塞克斯觀鳥俱樂部遇到的比爾·弗雷什。他每天清晨5點起床出門,花上四五個小時觀察鸻鷸類和劉易斯市樹林、田野中常見的棕色雀形目鳥類(簡稱為LBJ)。比爾是一個充滿耐心、不知疲憊、專心致志的觀鳥愛好者,他總是嚴謹而又翔實地記錄觀測到的鳥種、時間和地點。而這些重要的記錄最終被德瑪瓦半島鳥類協會所采納,成為特拉華州正式鳥類記錄的一部分。這位比爾雖然耳朵有點背,但他卻是靠目測鑒別鳥種的奇才。比爾通過觀察鳥的整體印象、大小以及形狀來鑒定鳥種,這種方法被縮寫為GISS。他曾向我展示如何通過飛行時起伏的姿態確認一只鳥是不是金翅雀;如何通過個性、行為、整體形態來區分鸻鷸類,這就像是我們通過整體的舉止和步態來辨認遠處走來的朋友一樣。他讓我明白“看鳥”(birdwatching)和“觀鳥”(birding)之間的區別(前者隨意而休閑,后者更為嚴謹,且目標明確),并督促我從鑒別鳥種轉向記錄鳥類的行為舉止。
我在旅行及各種活動中觀察到的鳥類都有自己的行為方式。例如有一次,我朋友看到一只黑嘴美洲鵑(Coccyzus erythropthalmus)落在天幕毛蟲巢穴旁的樹上:黑嘴美洲鵑耐心地等待毛蟲離開巢穴爬到樹干上,然后把它們一只接一只地啄起吃掉,這像極了食客從回轉傳送帶上夾起壽司的情景。
對于鵲、鴉、山雀、鷺等鳥類,盡管我十分欣賞它們的羽毛和飛行姿態,以及它們的鳴唱和鳴叫,但我從未想過這些鳥類擁有著匹敵甚至超越靈長類的心智能力。
大腦只有堅果大小的鳥類是如何展現出復雜的智慧行為?是什么塑造了它們的智力?這些因素和人類智力形成的原因相同嗎?如果兩者有區別的話,鳥類的小腦袋又會給我們人類大腦智力研究帶來什么樣的啟示呢?
即使就人類而言,智力也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論是定義還是測量智力都很棘手。曾有一位心理學家把智力描述為“能夠從經驗中學習或受益的能力”。也有人把智力定義為“能夠習得能力的能力”,類似的循環定義還有由哈佛大學心理學家埃德溫·博林提供的“智力是智力測試的結果”。羅伯特·斯騰伯格是塔夫茨大學前任院長,他曾經嘲諷道:“估計你讓多少個專家去定義智力,你就能得到多少種關于智力的定義。”
為了測量動物的整體智力水平,科學家們會考察不同環境下各種動物繁衍生存的適應情況。以這種方式來衡量,鳥類勝過了幾乎所有的脊椎動物,包括魚類、兩棲類、爬行類、哺乳類等。鳥類是一種幾乎隨處可見的野生動物,它們生活的區域遍布世界各地:從赤道到兩極,從沙漠盆地到世界最高峰,海洋、陸地、淡水流域……幾乎所有的棲息地都有鳥類存在。用生物學的術語來說,鳥類有著廣闊的生態位。
作為一個綱,鳥類存在的歷史超過1億年。它們是大自然最成功的演化事例,為了生存創造出了諸多策略。在某些方面,鳥類演化出具有鮮明特征的能力,令人類望塵莫及。
在遠古的某個時代里生活著一種原始的鳥類,它是現生所有鳥類——從蜂鳥到鷺的共同祖先。如今世界上有大約10400種鳥類——比哺乳動物的2倍還多。這里邊有石鸻、麥雞、鸮面鸚鵡(Strigops habroptilus)、鳶、犀鳥、鯨頭鸛(Balaeniceps rex)、石雞(Alectoris chukar)、稚冠雉屬的鳥類等。20世紀90年代,科學家們估算地球上的野生鳥類數量總計在2000億到4000億之間,這意味著鳥類數量是地球人口的30到60倍。所以從繁衍后代的角度來說,人類并非地球上最成功的物種。畢竟物種演化比的從來不是誰進化得更高級,而是誰更能適應生存,誰更能應對周遭環境帶來的挑戰。鳥類在演化歷史的長河中一直在“適者生存”的挑戰上表現卓越。這在我看來更為難得,因為我們很多人,即便是愛鳥人士,都很難接受鳥類在某些方面的才智遠超人類認知的事實。
也許是因為鳥類和人類是如此不同,我們很難全面了解鳥類的心智能力。鳥類起源于恐龍,恐龍中的絕大部分都在遠古時期的大災難中滅絕了,只有某一個靈巧的分支幸運地生存了下來,繼而逐漸演化成今天的鳥類。人類是哺乳動物,我們的祖先曾經是膽怯而又渺小的如鼩鼱般大小的生物,在恐龍統治的陰影下茍延殘喘。等到大多數霸主都消失殆盡之后,哺乳動物在演化的道路上體形越來越大,而鳥類則演化得越來越小。人類開始學會直立行走,而鳥類則減輕體重以適應飛行。人類的腦神經逐漸集中到大腦皮層、形成溝壑,從而產生復雜的行為;鳥類則發展出一種與哺乳動物完全不同的神經結構,并且在某些方面同樣精密。鳥類如同人類一樣,也在生存的過程中摸索著世界的規律。是演化的力量精確地塑造了鳥類的大腦,并賦予它們今日無與倫比的智慧。
鳥類具備學習的能力,能夠解決新的問題,也能創造出新的解決方案替代老辦法。它們能夠制作并使用工具、計數、互相借鑒經驗、記得物品存放的地點。
盡管鳥類的智力無法媲美或反映人類的復雜思維,但其中已經孕育了復雜思維的種子,比如我們引以為傲的洞察力。這種曾被定義為無須經過不斷試錯學習而突然產生完整解決方案的認知能力,通常發生在這樣的情形中:當大腦內模擬解決某個問題的辦法時,突然靈光一現找到了答案,不禁發出感嘆:“原來如此!”關于鳥類是否擁有洞察力,目前存疑,但有些鳥種似乎能夠明白因果關系,而這是發展洞察力的基礎。這也同樣適用于“心智理論”——一種理解其他個體思維或知識的非常微妙的能力。鳥類是否完全具備這種能力尚有爭議,但特定鳥種的某些個體似乎能夠站在另一只鳥的立場上,察覺對方的需求,而這是“心智理論”的基礎特征。有科學家把這些基礎特征作為認知能力的標志,認為它們是人類進行諸如推理、規劃、共鳴、洞察力、元認知(對思維過程本身的認知)等復雜認知活動的先兆。
當然,上述測量智力的標準都是站在人類的立場,我們總是想要拿自己的智慧和其他生靈做對比。不過鳥類也有人類無可比擬的優秀之處,我們不能簡單地歸因于直覺或者天性使然。
什么樣的智力程度才能夠讓鳥類預測遠方的風暴即將來臨?或者知道未曾去過的地方該怎么飛,即便目的地遠在千里之外?或者精確地模仿上百種鳥類的鳴唱?或者在幾百平方英里的范圍內埋藏成千上萬顆種子,并且6個月后還記得埋藏地點?(我幾乎無法通過這樣的智力測試,正如鳥類也很難通過針對人類設計的智力測試一樣。)
也許“天賦”是一個更好的詞匯。“天賦”(genius)一詞,與“基因”(gene)同出拉丁文一源,意思是“某人與生俱來的品質,內在的能力或傾向”。而后,“天賦”指天生的能力,最終其含義變為“非凡的才能,天生或者后天習得”。該意義在英國作家約瑟夫·艾迪生1711年的散文《天賦》中首次出現。
晚近時期,“天賦”一詞被定義為“恰恰能做好他者做不好的事情的能力”。這是一種非凡的心理技能,無論是和同類還是和異類相比。鴿子的導航能力遠超人類。嘲鶇科鳥類能夠學習并記住比其他鳴禽多上百種的鳴唱。西叢鴉和北美星鴉(Nucifraga columbiana)對它們所放東西的位置的記憶能力讓人類相形見絀。
本書中,“天賦”被定義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能力——“領悟”周遭環境,理解事物,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換句話說,“天賦”即具備敏銳而靈巧的洞察力,能夠應對諸多環境和社會挑戰,很多鳥類似乎都能充分地滿足這一定義。這通常意味著創新性的行動——比如利用新的食物來源,或者試圖主動發掘食物來源。關于這一點,最經典的例子來源于多年前英國有關山雀的記錄。大山雀(Parus major)和青山雀(Parus caeruleus)都掌握了開啟瓶裝牛奶蓋子的技巧,這些牛奶在清晨被送到住戶的門階,它們便趁機獲取牛奶表層豐富的乳脂。(鳥類不能消化牛奶中的碳水化合物,只能吸收脂類。)1921年,斯韋思林小鎮上的山雀首次掌握該竅門;到了1949年,英格蘭、威爾士、愛爾蘭范圍內上百個地點都記錄到了這種行為。顯然,開瓶蓋的技巧通過鳥類的互相模仿傳播開來——這一社會學習令人印象深刻。
用“鳥腦袋”這樣的詞來辱罵他人愚蠢,終究會自食惡果。鳥類與我們的靈長類近親的根本區別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制造工具、文化、推理、記住過去、規劃未來、換位思考、相互借鑒。人類引以為傲的許多智力象征,都或多或少地在鳥類身上有所體現,鳥類智力以獨立而巧妙的方式與人類共同演化。
為什么會這樣呢?3億年前在演化道路上就分道揚鑣的生物怎么會擁有類似的認知策略、技巧和能力?
其中一點原因是,人類和鳥類在生物學上的相似性比許多人所想的更多。大自然很擅長創造信手拈來的事物,它會保留各種有用的生物特性,對它們加以改造以適應新的生存挑戰。造成人類和其他物種分化的許多改變并非來自新演化出來的基因或細胞,而是源自現存的基因或細胞的細微變化。這一生物學上的共性讓我們能夠以其他生物作為“模型系統”來理解人類大腦和行為——無論是研究海兔的學習過程,還是斑馬魚的焦慮,或者邊境牧羊犬的強迫癥。
人類和鳥類在應對自然挑戰的方式上也有諸多相似之處,盡管二者在演化道路上存在很大的差異。這一現象被稱為趨同演化,在自然界十分常見。鳥類、蝙蝠、翼龍翅膀的趨同形態都是為了適應飛行要求的結果。為了適應濾食性進食的需求,在生物演化譜系圖上相距甚遠的須鯨和紅鸛在行為、身體形狀[都有大舌頭以及被稱為櫛片的多毛組織],甚至是進食過程中身體的朝向等方面有著高度的趨同性。正如演化生物學家約翰·恩德勒指出的:“我們反復在毫不相關的物種類群中發現趨同演化的案例,表現在形狀、外觀、解剖學特征、行為等方面。那么為什么不能在認知方面發生趨同演化呢?”
人類和某些鳥種都演化出相對身體而言較大的大腦,這一事實有力地證明了趨同演化的存在。二者在睡眠中大腦的活動模式、腦回路以及學習鳴唱和語言方面也存在類似的趨同演化效應。達爾文把鳥類鳴唱稱為“與人類語言最接近的存在”,他說得沒錯。這樣的趨同演化有些不同尋常,尤其是當你考慮到人類和鳥類演化距離的時候。最近,由來自80個實驗室的200位科學家組成的科研團隊對48種鳥進行了基因測序,為趨同演化研究打開了一扇窗。該研究發表于2014年,結果顯示基因活動在人類學習說話和鳥類學習鳴唱的大腦中有著高度的相似性,這表明也許人類和鳥類共享一套關于學習的基因表達核心模式,而這一模式的產生源自趨同演化。
由于上述原因,在理解人類大腦如何學習和記憶、如何創造語言、解決問題過程中的心理活動、如何在物理空間和社會階層中定位自己等問題時,鳥類成了極佳的參考對象。鳥類大腦回路中控制社會行為的區域和人類十分相似,由類似的基因和化學物質控制。通過研究鳥類社會習性背后的神經化學機理,人類會在同一領域逐漸了解自己。同樣地,我們如果能理解鳥類在練習某個旋律時的大腦活動,也許就能更好地把握自身大腦學習語言的過程,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學習一門新語言越發困難的原因,甚至發現語言最初是如何形成的。如果能理解在親緣關系上相距甚遠的兩個物種為何演化出同樣的睡眠中大腦活動模式,我們也許就能解開大自然的一個奧秘——睡眠的作用。
本書意在探索并理解造就鳥類繁榮昌盛的不同種類的天賦及其形成原因。這是一趟豐富多彩的旅程,遠達巴巴多斯和婆羅洲,近至我家后院。(見證鳥類的智力并不需要到異國他鄉,也不需要看特別稀有的鳥種。它們在你我身邊,在喂食器旁,在當地公園,在城市街道,在鄉野的天空中。)這也是一次走進鳥類大腦的旅行,我們會一直深入到驅動鳥類與人類思維的細胞和分子層面。
書中各章節從技巧、社交能力、音樂天分、藝術性、空間感、創造力、適應力等方面敘述鳥類的杰出能力或技巧。書中的有些鳥比較稀有,但多數都很常見。你會看到極其聰明的鴉科及鸚鵡科鳥類在書中反復出現,經常出場的還有麻雀類、燕雀類、鴿鳩類和山雀類。當然,我對鳥類世界里的很多常見鳥類都有興趣,而不僅僅是這些聰明的鳥類。我本可以選擇其他鳥種作為書中的主角,但選擇上述鳥種是有原因的:這些鳥本身就很有故事可說,而這些故事也許能夠揭示鳥類在解決問題過程中的心理活動,從而對人類大腦活動有所啟發。書中提到的這些鳥還能拓展我們對于智力的認知。
最后一章重點關注特定鳥類杰出的適應能力,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鳥類擁有這樣的天賦。環境的變化——尤其是人類引發的——破壞了很多鳥類的生活,打破了它們以往對事物的認知。奧杜邦網最近的一項調查表明,北美有半數的鳥種——包括三聲夜鷹(Caprimulgus vociferus)、白尾鳶(Elanus leucurus)、普通潛鳥(Gavia immer)、琵嘴鴨(Anas clypeata)、笛鸻(Charadrius melodus)和藍鐮翅雞(Dendragapus obscurus)——很可能在本世紀下半葉滅絕,因為它們不能適應人類引起的地球環境的快速變化。究竟哪些鳥類能夠存活下來?為什么是這些鳥?人類在特定鳥類的智力演化中究竟起到了怎樣的選擇作用?
科學家們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回答上述疑問。有的科學家使用現代技術對鳥類大腦一探究竟——探索鳥類在辨認人臉時的神經回路,了解鳴禽在學習鳴唱時的大腦細胞活動,比較鳥類中的“交際花”和“獨行俠”的神經化學物質。有的科學家對鳥類基因組進行測序和比較,以確定控制學習等復雜行為的基因。還有科學家給候鳥的背上綁上小型地理定位器,以便探查它們的遷徙過程及辨識線路的能力。這些科學家不僅觀看鳥類,為它們標記、測量,而且不知疲憊地觀察鳥類,細心地準備長期實驗。由于實驗對象性格多疑或不配合,其中一些實驗最終失敗,只能卷土重來。總之,科學家探索鳥類大腦和行為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往往需要披荊斬棘。
但是,鳥類才是本書的主角,它們有自己的劇本。我希望讀者讀完這本書以后,能夠對山雀、烏鴉、嘲鶇、麻雀有新的認識。這些鳥更像是你我生活中的過客,它們進取向上、銳意創新、機智頑皮、應變自如,彼此鳴唱時還帶著“口音”,無須問路就能在復雜環境中導航,能夠利用地標和幾何信息記住物品的放置地點,偷取錢財食物,還能理解對方的心理狀態。
顯然,聰明的大腦并非只有一種樣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