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力:思無所限
- (美國)理查德·J. 伯恩斯坦
- 1742字
- 2019-06-21 09:14:33
前言
我將本書定名為《暴力:思無所限》。“思無所限”(Denken ohne Gel?nder)是漢娜·阿倫特所鐘愛的表達之一——對她來說,該詞具有一種特別的含義。阿倫特相信,20世紀極權主義的爆發意味著與傳統的徹底決裂。我們再也不能依靠傳統的政治和道德范疇去幫助我們理解我們的時代。如果我們想要在打破傳統之后從事思維活動,那么我們就不能依賴思想支柱(banister)或固定觀點;我們被迫鍛造新的思維方式和新的概念。阿倫特曾一針見血地把思維與認知區分開來,這種思維主要關切的是意義——是理解我們在其中發現自我的世界。千萬不要把思維等同于或混淆于計算、手段——目的型理性乃至科學認知。思維是一種必須經過反復演練才能保持活性的活動。常有的一種危險就是,思維將會銷聲匿跡——為某種非思維性替代品所取代。對阿倫特來說,保持思維的活性具有至高的實踐意義。在《心智生活》中,她發問道:“思維活動本身(這種思維活動,是一種不顧結果和特定內容,而對任何偶然發生的或者故意吸引注意的東西都加以檢視的習慣)能夠成為使人們放棄作惡乃至‘約束’他們與惡做斗爭的條件之一嗎?”(Arendt 1978:5)
盡管激發阿倫特思維的經驗是極權主義的恐怖,但她關于“思無所限”的洞見卻是已經發生的更大突變的一部分。根據哲學的多樣化取向,任何固守形而上學根基、認識論根基、政治根基或道德根基的呼吁都已經受到多方面批判。笛卡爾所提的一個主導性隱喻似乎不再適宜用來描繪思維的特征——這個隱喻是關于我們思維所能依賴的堅實基礎方面的。為何對思想支柱以及/或者基礎的訴求一直如此誘人,其理由之一便是因為擔心唯一的其他替代性選擇就是某種形式的徹底懷疑主義、自取滅亡式的相對主義或虛無主義。我曾經把這種擔憂稱為“笛卡爾式的焦慮”,并認為這種焦慮一直縈繞在我們的心頭(且繼續如此)(參見Bernstein 1983:16—20)。思無所限是一種介于基礎主義和虛無主義兩者之間的替代性選擇。并且,這種思維類型乃是理解暴力的迫切之需。
在我們所生活的時代里,我們被有關暴力的討論、書寫尤其是景象淹沒。無論是在電視、網絡、智能手機、電影還是在熒光屏上,我們無法逃避現實暴力或虛構暴力的呈現——情況如此嚴重,以至于我們很容易對無休止的又一個關于暴力的報道或描述變得麻木不仁和冷漠無情——又一個自殺式爆炸,又一個世界某個偏遠地區的刺殺或者暴力反叛,又一個家庭暴力的報道,又一個充斥形形色色暴力的動作電影或者視頻游戲——我們對這些無動于衷。當某個精神錯亂的人突然在中學、大學或者電影院中展開殺戮的時候,媒體通常就會大顯身手。然而,在全天候的輪番報道幾天之后,這些偶發事件便湮沒無聞了。甚至像“9·11”這樣的重大事件也未能激發出多少有關暴力的公共思維。興許,我們的時代可以被恰當地稱為“暴力時代”,因為真實暴力或者想象暴力(有時含混不清且融為一體)的呈現不可避免。然而,有關暴力影像和話題的這種過度呈現使思維變得遲鈍,乃至抑制了思維。我們所言的暴力是什么?我們要怎樣描繪不同類型暴力的特征?這些類型的暴力是如何相互關聯的?暴力能夠達成什么?存在一種增進生活的創造型暴力嗎?暴力的限度是什么?暴力與非暴力之間是怎樣的關系?以上就是我將要探討的一些問題。
長久以來,哲學家一直關注戰爭。還沒有哪個主要的哲學家從未直接或者間接地論述過戰爭。戰爭牽涉暴力殺戮,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它無疑與暴力密切相關。但是,暴力是一個比戰爭更為廣義的范疇。顯而易見,在大眾的想象中,肉體毀滅仍然是暴力的一種范例。然而,暴力的種類可以是各種各樣的——合法暴力、結構暴力、語言暴力、符號暴力乃至宗教暴力——這些暴力并不直接涉及肉體毀滅。不過,我所關心的問題是,不同類型的暴力怎樣如此輕易地就轉化為身體暴力——身體傷害以及最終的肉體毀滅。
盡管有多種不同的暴力研究路徑,但我的方法是聚焦于五位思想家,這些思想家一直對暴力進行著反思——無所限之思。并且,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產生極大的影響。他們分別是卡爾·施密特、瓦爾特·本雅明、漢娜·阿倫特、弗朗茨·法農、楊·阿斯曼。關于暴力,我們能夠從他們的思想中學到什么?我通過以上這個問題來展開對他們的研究。他們有關暴力的反思具有哪些優點和缺點?在我最后的評論中,我會說明我們如何能夠把他們的貢獻整合起來,進而理解暴力和非暴力間微妙的辯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