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力:思無所限
- (美國)理查德·J. 伯恩斯坦
- 3302字
- 2019-06-21 09:14:34
第一章 卡爾·施密特的困境
卡爾·施密特模棱兩可的遺產
1991年,在關于伯恩·魏德士的一篇書評(《第三帝國時期的卡爾·施密特》)中,威廉·舒爾曼問道:“為什么任何人都應真正擔心右翼法律思想家卡爾·施密特在納粹獨裁統治的黑暗時期所從事的活動?”那時候,施密特在美國幾乎無人問津,盡管有些跡象表明了“所謂的施密特的復興,在過去的十年里,這種復興既發生在北美,也發生在西歐”(Scheuerman 1991:71)。舒爾曼不僅嚴厲批評了迷戀施密特的新動向,還嚴厲批評了“極力縮小施密特在納粹暴虐恐怖中的共謀程度的企圖”。他曾表達出一個期許,即魏德士關于施密特人生中這段黑暗而丑陋的時期的“振奮人心、直言不諱、客觀公正的研究”,最終將“勸誡更多的學者,讓他們不會草率地跟從‘青年施密特’的潮流”(Scheuerman 1991:78)。
然而,現如今(二十多年以后),“所謂的施密特的復興”已經演變成一場名副其實的思想海嘯。縱觀世界,有關施密特著作的討論積極活躍、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他一直被譽為20世紀最為深刻敏銳、舉足輕重以及充滿爭議的政治和法律方面的理論家——并且,各路思想家共同表現出了對施密特的熱情,這些思想家的范圍橫跨了從極左到極右的政治光譜。與此同時,我們如今通過更加詳盡的知識可以了解到,施密特在幫助實施納粹政策時是多么迅捷和積極,以及無論在他公開的作品還是私密的作品中,他反猶主義的污點是多么膚淺和幼稚。1那么,我們要怎樣解釋當前對施密特的迷戀呢?這個問題一言難盡,不過,這里有一些貫穿當前文獻的線索。
隨著形形色色“真實存在著”的自由民主制和新自由民主制日趨幻滅,施密特早期(以及一貫)針對自由主義的鞭辟入里的分析,一直被當作針對當代自由主義(包括它所有的形式)所展開的最為深刻和犀利的批判之一。有些人不同意施密特偏激地對當代自由主義做出的診斷,即便如此,這些人也會承認,他抓住了當代自由主義某些最為嚴重的弱點和問題。與20世紀任何其他的政治思想家相比,施密特更加尖銳地揭示出民主和自由主義之間的深層張力。盡管施密特早期關于議會民主制危機的分析,主要討論的是“魏瑪共和國”,但是他洞悉了直到現在還困擾著自由民主制的問題。他揭露了自由人道主義的偽善——這種人道主義已經變成一種意識形態上的正當化,從而替充滿危險的新式戰爭展開辯護。在新式戰爭中,目標并非是要簡單打敗敵人,而是要完全殲滅敵人。那些主要將施密特看成一名法律和法理方面的思想家的人承認,他已經揭示了一個法理學所面臨的最為嚴重的問題,即“法律的不確定之謎”。施密特認為,不管自許的自由主義者如何聲稱,法律判決應該只能建立在法治的基礎之上,實際上,所有的法律規范都不可避免地具有開放性和不確定性。這就意味著,正如舒爾曼告訴我們的那樣,“每一個法律判決都是一種疑難案件(hard case)。自由主義者不僅要求闡明法律,而且要求將其編纂成法典。這樣的要求具有內在的缺陷,因為在做出法律判決的過程中,法律規范體系無法期望保證哪怕是最低限度的規律性和確定性”(Scheuerman 1999:17)。盡管人們會不同意施密特關于法律規范和實際司法判決間關系的偏激觀點,但是他們還得承認,他揭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在解釋和應用法律的過程中,“自由裁量權”(discretion)的限度是什么(以及應該是什么)?在所有保護“法治”的行動中,這個問題已經引發并將繼續引發極大的爭議。
某些政治理論家發現,施密特研究政治的整個路徑,不僅讓人耳目一新,而且具有現實主義的基調。施密特規避了“理性主義”、“規范主義”以及“道德主義”,而這些主義被認為困擾著非常多的當代政治理論。他不但簡練地指出,“朋友和敵人之分能夠把政治行動和動機化約為特定的政治性劃分”,而且精辟地認為,“朋友和敵人的劃分意味著最大化的整合度或分裂度”。他以上這些著名(有些人會說臭名昭著)的聲稱,一直被解讀為是在倡議一種新的政治研究路徑,這種現實而具體的路徑可以使政治研究呈現生機勃勃的景象。施密特是這樣一位思想家:他“實話實說”,并且毫無保留。左派思想家為施密特所吸引,部分原因在于,他為批判和揭露約翰·羅爾斯、于爾根·哈貝馬斯之類的思想家的規范主義和理性主義傾向提供了尖銳的武器。2他是“令人窒息”的康德哲學的一劑解藥,而現今,在如此多的政治理論和哲學中,康德哲學獨領風騷。他揭示了協商民主理論的不當之處,在做出政治決斷的過程中,這些理論不但過分強調協商的角色,而且過分強調對理性的訴求。施密特的擁躉主張,現實政治(甚至民主政治)的本質,并非協商或者尋求達成“理性的”共識,而是劇烈對抗的沖突和敵意。所以有人會說,施密特已經洞察到,這就是“現實政治”的核心之所在。
施密特思想的豐富性,也可在其他領域中見到。盡管他是一位富有創造力的作者,但他一直以來最有影響的作品卻是兩篇短文,即《政治的概念》和《政治神學》。后者不僅以一個戲劇性的斷言開篇,即“君主就是決定例外的人”,而且宣稱,“在現代的國家理論中,所有的重要概念都是世俗化的神學概念”(Schmitt 2005:5,36)。僅僅這兩個斷言,就已經引發幾乎永無止境的評述。正如施密特所指出的那樣,在他之前的19世紀,“政治神學”的表述主要是一個被濫用的術語。然而,如今“政治神學”幾乎已經變成一種文化產業。盡管在與施密特同時代的其他思想家中,有人(最為著名的就是瓦爾特·本雅明)明確地關注過政治神學,但是我認為,如下說法不失公允:主要是施密特的作品激發了現今大量有關政治神學的討論。德國政治理論家海因里希·邁爾認為,政治神學代表的正是施密特畢生所有作品的核心部分;它是理解施密特的關鍵之所在。并且,邁爾在政治神學(卡爾·施密特)和政治哲學(列奧·施特勞斯)之間做出一種強有力的對比。
最后,我想要提及的是,仍然有不同的路徑可以研究施密特的著作。安德里亞斯·卡利瓦斯承認,施密特“狂熱地支持納粹在1933年奪取政權的行動,臭名昭著地替希特勒的罪惡行徑展開辯護,并且惡毒地持有反猶主義的態度,他的這些表現,已經足以讓人無須再去討論他關于民主的種種觀點”(Kalyvas 2008:80)。但是,卡利瓦斯認為,針對施密特有關憲法的主要著作所進行的“選擇性的批判閱讀”,有助于洞察超常政治(politics of the extraordinary),這些通過“選擇性的批判閱讀”而獲得的洞見可以被重構,以發展一種有關激進的民主的理論。卡利瓦斯完全正確地意識到,他不僅正在背離施密特顯而易見的意圖,而且正在運用他的“洞見”,來發展一種有關激進的民主的理論,而這種理論會使施密特反感。不過,卡利瓦斯只是一個例子,他表現出了許多施密特的新興闡釋者所具有的一個特征。這些闡釋者承認,施密特不但與納粹分子共謀,而且發表反猶主義的粗鄙言論。與此同時,他們將精力集中在如下問題上:通過什么樣的方式,施密特有關法律、憲法以及政治的論證和主旨,不僅能夠被挪用,而且能夠被用于施密特從未意欲過的目的。當然,讓某些施密特最為苛刻的批評者痛苦不堪的地方在于,他們把這種對施密特的選擇性利用看成天真之舉——這種做法無法讓人認識到,即使是施密特寫于納粹之前的“魏瑪時期”的著作,不僅同他主動與納粹分子共謀的行為一脈相承,而且還為這種共謀打下了基礎。
在簡要回顧有關施密特的主題的過程中,我的目的并不是要贊同他們當中的任何人,而是想要指出,為何我們不能簡單地忽視施密特以及圍繞他的著作而展開的爭論。我們還有其他的理由來認真對待施密特。關于施密特的種種觀點的爭論并非一種新的現象。幾乎從他著手發表作品開始,他們就爭論不休,這在納粹分子當權之前很久就已經發生了。在20世紀,諸多重要思想家一直在嚴肅地從事施密特研究。就讓我們來看看這些思想家的部分名單吧。在施密特早期的同時代人中,有列奧·施特勞斯、瓦爾特·本雅明、馬丁·布伯、赫伯特·馬爾庫塞、弗朗茨·諾伊曼、奧托·基爾施海默、卡爾·洛維特、漢斯·布魯門伯格、亞歷山大·科耶夫、漢斯·摩根索、約瑟夫·熊彼特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更晚近的討論者和批評者包括雅各布·陶貝斯、于爾根·哈貝馬斯、雅克·德里達和喬吉奧·阿甘本。一個用來衡量任何思想家的重要性的方式,就是看那些感覺到有必要面對、討論以及批判他的著作的人所具有的思想高度。通過這個標準來看,無人能夠嚴肅地懷疑施密特的重要性(這區別于那些間或看起來像是跟風的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