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年4月4日德卡利斯與阿布力思堡連接的商道上

“對不起，把你給落在那兒……”

“沒事，我明白。”

“那個……”

油燈照亮的狹小車廂內(nèi)，阿黛拉的身軀隨著車廂一齊晃動，毛毯中伸出一只手，搭在車廂中央的棺木上。看到這一幕，伊恩低下了頭，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怎么了？”

“沒什么。”伊恩苦笑一聲，車廂又重歸壓抑的沉默。

“噠噠噠，噠噠噠……”馬蹄與車轱轆碰撞碾壓石子的聲音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外界存在的唯一證明，一個女學(xué)生不堪無聊與壓抑，撩開簾布，正午的光透過縫隙將車廂照得通透，潺潺的水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

“是罐頭河！我們快到了！”

仿佛偷渡的奴隸重獲自由，車廂里的學(xué)生們紛紛湊到后部，伸著頭感受著來自故鄉(xiāng)的空氣。

阿黛拉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馬車后方漸行漸遠(yuǎn)的景色，想到要面對很多事情，她內(nèi)心愈發(fā)不安與膽怯。

“嘟嘟嘟~嘟嘟嘟~（隆重而歡快的音樂）”

瑪瑙杖學(xué)院的正門口，上百名學(xué)生站在大道兩旁，門外更是圍了數(shù)百名群眾，他們知道今天是遠(yuǎn)征的瑪瑙杖學(xué)院學(xué)子凱旋的日子，早早地前來迎接。路中間，馬歇爾院長、麗莎副院長等學(xué)院高層也穿著正式的衣服，在樂團(tuán)的簇?fù)硐拢峙豕鸸诼N首以盼。

馬車停下了，車上的學(xué)生們并沒有預(yù)料中的蜂擁而下，他們面色凝重，井井有條的從車上下來，并在校門外站成一排，然后，耐心的等待著車廂里的最后一個人——阿黛拉。

“嘿，約翰，你看見阿黛拉了沒？”

“沒啊？可能在后面？”

“快把我抱起來。”

“啊？”

“快啊！”

“哦，哦……”

“對對，就這樣。哈，我看到她了，她——等等，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擠成一團(tuán)的學(xué)生中，約翰把伊莎抱了起來，她才得以看見校外的車隊還有站成一排的學(xué)生們。

阿黛拉在眾人尊敬與同情的目光中走下車，她不愿抬頭，徑直走到帶隊老師面前，輕聲說了幾句話，帶隊老師無言，唯有點頭，之后阿黛拉又折返回了馬車。這一幕被迎接他們的眾人看在眼里，他們無一不感到莫名其妙，馬歇爾院長眼睛瞇了起來，愈發(fā)不安。

迎接儀式繼續(xù)，出征的學(xué)生與迎接的學(xué)生相擁在一起，老師們送上祝福，歡快的曲子在繼續(xù)。伊莎和約翰木木地看著阿黛拉坐上馬車，指點車夫驅(qū)車離開。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伊莎放下手中的郁金香花環(huán)，呢喃著。

……

維德維奇莊園

“老爺，干紅小姐已經(jīng)在大廳里等您了，還請您做好心理準(zhǔn)備……”一個老女仆彎著腰，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道。

一路從商會趕來，維德維奇先生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顧不上歇息，匆忙地走上臺階。

“維德維奇先生，對不起，我……”阿黛拉站在一邊，大廳正中央擺放著黑色的棺木，夫人躺在其中，雖然已經(jīng)沒了血色，但依舊掛著安詳?shù)男θ荩砩媳淮螯c干凈，不失體面。可這又有多少意義呢？維德維奇先生的達(dá)令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逝去了。

他佝僂著身子，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慢慢地走上前，扶著棺木，觸碰著夫人的額頭。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漸漸變得渾濁，雙唇囁嚅，渾身發(fā)著抖。

“給我們一點獨處的時間吧，阿黛拉。”

“……”

阿黛拉低著頭退出大廳，一個人來到夫人曾經(jīng)訓(xùn)練過自己的草坪，這里還遺留著魔法的痕跡。往事如劇場的幕，在這里輪番落下，僅僅過去一個月，仿佛就在昨天。

“發(fā)生了什么？誰害了我的達(dá)令？”身后傳來先生的聲音，他悲傷憤怒又無可奈何，像一個被弄丟重要東西的大男孩。

“我也不知道，這是場陰謀，夫人只是無辜的受害者。”

阿黛拉將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告訴了先生，他越聽越絕望。

“她臨終前，給了我這個。”阿黛拉伸出手，掌心放著那顆裱著袖珍畫像的項鏈。

維德維奇先生一點都不驚訝，他慢慢走近，注視著阿黛拉的眼睛，眼神深不可測，認(rèn)真且極具壓迫力地說：

“告訴我，阿黛拉，僅僅一個月，你得到了她的心，你對她呢？”

“她把你看作神派來的救贖，是因為你的天賦和相貌，我不信這套，作為商人，我只看到你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很多人覬覦的東西。”

“我托我北方的朋友調(diào)查過姓干紅的家族，卻一無所獲，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先生幾乎要捏住阿黛拉的衣領(lǐng)，但他看到自己的愛人親手縫制的毛衣還是心軟了。阿黛拉已經(jīng)顧不上對先生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驚訝，她啞口無言，只是睜著大眼睛，看著不遠(yuǎn)處圍觀者的女仆和手里握著劍的保鏢，一語不發(fā)。

委屈與無奈襲上心頭，阿黛拉愈發(fā)感到無力。惡魔的身份，讓她永遠(yuǎn)要用謊言去掩飾真相，再不斷地用謊言彌補謊言。太累了，太累了。

{為什么短短一個月，我會和夫人從接觸，到親同母女？夫人的感情很好解釋，她懷念女兒，我呢？我想念媽媽呀！該死！我說得出口嗎！？}

{“說吧？”}姐姐突然說道，{“他是個精明的商人，你瞞不了他，除了最不該說的，都說了吧，我們?nèi)鱿碌闹e已經(jīng)夠亂了，這樣也好。”}

{“用事實去掩飾事實嗎？就這樣吧，我已經(jīng)累壞了。”}

“說話啊，阿黛拉。”先生激動卻愈發(fā)絕望地看著阿黛拉，可以看出，他對阿黛拉曾抱有希冀，但商人的冷靜與縝密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

“您的判斷沒有錯，我并不是來自北方的富商之女，我來自西海。”

維德維奇先生徹底絕望了，他身后藏在別墅里的保鏢幾乎要沖出來。

“但我沒有任何企圖，先生，我只是漂泊至此，因為巧合進(jìn)入瑪瑙杖學(xué)院進(jìn)修，然后結(jié)識了夫人，我天生這副模樣，至于我的天賦，那來自一個不能說的意外。”

“你一定想知道，我對夫人的情感如何，我想說，我有多么思念我的母親，我就有多么深愛夫人。我想，這和她對我的矛盾情感是相似的，您也一樣，不是嗎？”

“我不會從夫人的財產(chǎn)里取一分一毫，我在意的不是那些，先生，唯有此，求您，讓我留著這個吧，夫人是我的教母，讓我留個想頭。”

阿黛拉將項鏈攥緊，握于胸前，直視著先生的眼睛，句句發(fā)自肺腑。

“你說什么？教母？”先生張開了嘴。

阿黛拉取出隨身攜帶的小木匣，遞給先生。先生半信半疑地打開，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釋然了，竟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

“阿黛拉，和我說說，她最后的日子里，是怎樣的？”維德維奇先生卸下之前的兇戾，眼睛中散發(fā)著期待與懷念的光。

“嗯……和以往一樣，嘴上不饒人，不過，她的眼神……”

阿黛拉犯了難，夫人的面龐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她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匯去形容這種細(xì)小卻溫潤的改變。這時，一陣微風(fēng)拂過她的臉頰，撞進(jìn)她的心扉。

“春風(fēng)，對，先生，就像這春風(fēng)。”

第一次試穿禮服、宴會前夜的舞蹈教學(xué)……一幕幕回首過去，才能看清夫人明顯的轉(zhuǎn)變，從冬風(fēng)的刺骨到春風(fēng)的溫柔。

“春風(fēng)？”

（一陣沉默）

先生轉(zhuǎn)過身去，沖藏匿的保鏢招了招手，轉(zhuǎn)過身來對阿黛拉說：

“能陪我走走嗎？”

“榮幸之至，先生。”

二人在花園里散步，直到日落，最后阿黛拉才知道，那串項鏈?zhǔn)欠蛉怂饺斯し坏蔫€匙，她把整個工坊遺贈給了她。先生最終認(rèn)可了夫人的臨終決定，并不是因為信任阿黛拉，而是他欣慰的看到自己的達(dá)令走出了過去的陰影。至于阿黛拉的過去，他說，商人間總是會留有適當(dāng)?shù)拿孛埽ＭⅦ炖軒е蛉说募耐凶呦氯ィ@樣，維德維奇家族的大門永遠(yuǎn)對她敞開。

入夜，阿黛拉直接去了院長的辦公室，她知道院長在等她。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不提前來信？”關(guān)上門，院長焦急地問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用一張紙條說清楚……”

“（嘆氣）……慢慢說，是會議出了亂子嗎？”

“不，是晚宴。”

在院長的震驚中，阿黛拉完整地講述了她的全部經(jīng)歷，然后是長得可怕的沉寂，院長扶著腦袋，像一個苦修的東方僧侶，不停地敲著桌子。

“你沒暴露吧？”

終于，院長打破了沉寂，頭也不抬地問道。

“沒有。”

“現(xiàn)在王都那邊有什么說法？”

“沒有，我走之前還在善后，所有人都一籌莫展，倒是很快把我們和異國選手放了。”

“查不清也藏不住，不敢留你們。你怎么想？”院長抬起頭來。

“我覺得像邪神教，但我沒有證據(jù)……”

“……”

院長搖了搖頭。

“這段時間不要有任何動作了，等事情慢慢發(fā)酵吧，我們什么也做不了。”說完他嘆了口氣，阿黛拉有些在意。

“您在顧慮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經(jīng)驗，有時候我們需要停下來看清前方的路……”

這時，院長站起來，摸著阿黛拉的肩膀說：

“芭芭拉的事，我很抱歉。”

“……需要道歉的是我，我沒能救她。”

“看開點，阿黛拉，沒有人能做到?jīng)]有缺憾，你已經(jīng)做得足夠好。葬禮之后，給自己放個假吧，你累壞了。”

“嗯。”

阿黛拉看著書桌上燒得正旺的油燈，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