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空氣里還泛著盛夏里粘膩的悶熱。連風都染上了燥熱，一陣陣的讓人更加的頭昏腦脹。蟲嚀聲臥在綠化帶里，低低的此起彼伏。

一間老式的小庭院門前站著一個四肢纖細身姿挺拔的年輕女人。

她身著簡單的T恤長褲，一頭堪堪過肩的發攏在耳后，軟軟的發絲不規則的卷著，顯得有些凌亂。臉龐不是很白皙，是一種健康的膚色。鼻梁挺翹，臉上瘦瘦的，看上去五官更加的精致，此刻柔和的神情里卻帶著不安和踟躇。

她的手指時不時敲打在一旁的行李箱拉桿上，想來在門口應該站了有些時間了。

“默默？”

渾厚的男低音中氣十足，驚得她肩膀一抖，仿佛她是剛剛做了壞事被家長逮住的小孩一樣。

她轉身看了過去，眼前的人漸漸同記憶中的人影重合，而歲月在他身上磨礪的痕跡也是一覽無余。她的眼睛有點酸澀，卻還是忍住了。

“爸…”季默然的聲音低低的有些發顫。

“你不是下個星期回國嗎？怎么突然回來也不同我們說一聲！”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嚴厲，卻帶著溫柔的關心。

季爸爸是大學的教授，戴著一副眼鏡，渾身書卷儒雅味很足。不茍言笑的威嚴在他身上卻很難看到，眉目間常帶著親切和溫和。

“爸，我幫你拿。”默然看著他懷里厚厚的一疊紙張，笨拙的討好，帶著還有些激動的聲音朝他走近。

“不用，那些孩子的論文罷了，沒幾張紙。”

好吧，討好失敗！她心道。

季爸爸從衣服里掏出鑰匙，眼睛看向她，“你什么時候到的啊？怎么在門外站著？”

季默然低著頭，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窘迫。

季爸爸一看了然，戳破了她，“不敢進去啊！”

“爸……”季默然苦笑道。

“唉，你媽媽就那樣，喜歡犯脾氣，你多順著她，同她多溝通溝通她會理解你的。”季爸爸打開門，把鑰匙放在玄關處的鞋柜上。

季默然在默默地心里嘆了一口氣，哪會那么簡單，媽的脾氣自己實在是太了解了。

季爸爸站在門口，“不過，你回來再怎么也應該告訴家里一聲，都沒準備你的飯。”

“我可以自己下點面。”默然提著行李箱，脫下鞋子站在門口，有點茫然無措，眼神在地上掃了一遍。

“哦，拖鞋在鞋柜里，”季爸爸朝鞋柜努了努嘴，有些防備的朝屋里撇了一眼壓低聲音繼續道。“你媽知道你回國，這幾天特意買的，新的。”

“別看你媽這些年一直生你的氣，其實她對你一直很上心。你媽有多犟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她說好話說軟話，幾乎不可能。所以，以前你媽對你說的那些話你也別放心上。

現在她后悔啦，又不好意思開口。”季爸爸語調有些輕快。

“面子上讓讓她，她開心了，這氣也就過了。你媽老這樣。”季爸爸說話的語氣不禁變得柔和起來，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和幾分得意，有點老夫老妻打趣的意味。

“不過你呀你這孩子也是，好好的怎么突然被退學了，還跑到英國去。這八年也不見你回來看一眼，你媽生氣也是應該的。等會嘴巴甜一點，別老像以前那樣……”

“季剛林！”后面傳來一陣河東獅吼。

季爸爸脖子一縮，糟了！隨即揚著一個笑臉轉了過去。“嗯？”

一副極其熟練的——怎么了？發生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企圖混過去。

而季媽媽不吃這一套，切確的說是吃膩了……

在季媽媽怒視之下，他迅速板臉對著門口還在穿鞋的季默然義正言辭，“我正說默默呢。今天回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太不懂事了，這可得好好說說。你看，不就是你媽在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嗎？你這孩子這幾年也不知道回來看看，現在又黑又瘦，在外面招罪了吧！我看就要多招招罪，要不然不知道家里的好。是吧，老婆。”

說罷，季爸爸朝默然瘋狂眨眼，瘋狂示意。

難為他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做出這么抽搐的動作。

然而，默然接收失敗，像個總也學不會討好賣乖的老實孩子犯了錯一樣，捏著行李桿，直直的站在墻角，垂著眸子，顫顫巍巍，“媽，我……”

“吃飯！”季媽媽直接打斷她話，走進客廳。

季爸爸立馬調節氣氛，“沒事，你媽這氣憋了好幾年，好不容易見到你，可以當你面發氣。她怎么會錯過這個機會。”

“爸……”默然知道爸爸在開玩笑，怕自己心里難受。

“好了，準備吃飯吧！孩子和父母之間能有什么隔夜仇，最后不都是向著，為著你。”

默然提著行李箱往自己的房間里走去，耳邊還傳來季爸爸一如往昔對季媽媽的廚藝，那一套信手拈來的稱贊。

客廳到臥室要隔了一條走廊，走廊里安了一個精致卻陳舊的櫥窗。櫥窗和書架嵌在一起，從客廳那頭蔓延而至，上面七零八落的放著盆栽，報紙，玩偶，相框……唯有中間一堆獎杯，光彩熠熠的排在那。

朦朧而略帶沉重的片段，紛沓而來……

季媽媽以前是國家舞蹈團的，因為她的出生，季媽媽就慢慢把生活的重心全放在她身上。

季媽媽很溫婉，大家風范，卻也十分嚴厲。默然就是在她的規劃下一天天，一年年的長大。從小帶著她到處上興趣班，拉著她參加各種比賽。從一開始的國畫到鋼琴再到小提琴再到各種各樣的小提琴比賽……

每次只要她得到名次，季媽媽就會把她的獎杯證書擦干凈按照時間一個一個的排好。然后看著她還是懵懂的眼睛，認真的說，“默默，你以后要成為一個小提琴藝術家，不能懈怠知道嗎？”

那種充滿寄托的神色透過她懵懂的眼睛烙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那時候默然只知道自己拿了獎，媽媽會很開心，開心了就會把自己抱在她腿上，然后悠悠的度過一個下午。

那是她為數不多的幸福片刻。

而……最后，默然還是讓她失望了。在國外的音樂學院待了兩年就被退學了。

忐忑不安了一個星期，她打電話回家，意料之中被罵了一頓。

十七年里，她從未聽過那么激烈的言語。

怯懦的她，因為太過害怕當面的指責就跑去英國待了六年。

默然想看著這些獎杯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對于現在的她而言卻是陌生的。走完這短短的距離，卻像是要用盡她十七歲以前所有的光陰一樣。

推開房門，窗戶開著透氣，房間應該是這幾天打掃的，很干凈一點灰塵都沒有，桌上的擺設同八年前一點變化都沒有。

八年前她倉促的從這里離開，連夜飛到國外參加面試。

再回來的時候就是準備出國留學的各種事情……

“默默，先出來吃飯，東西等會收拾。”季爸爸的聲音把她的飄遠的思緒喊了回來。

默然把行李箱放好，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餐桌上已經放好了碗筷，季默然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季媽媽，怯怯的坐了過去。按照以前的落座習慣，她和季媽媽正好對面。

坐好后，她飛快的低下頭，一心一意吃飯。

“這飯不夠，我下點面吧。”季爸爸在廚房里向外面喊了一聲。

“讓她去，剛剛她不是要自己煮面嗎？”季媽媽一直低沉嚴峻的臉抬了起來。

被喊到的默然神色有點慌亂，匆匆的站了起來，還沒回神就已經走到了廚房。

“爸…我來吧。”她神色有些尷尬。

季爸爸無奈的攤了攤手，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我帶了她十幾年從來沒讓她下過廚房，去國外一趟還真長進了不少，會煮面了，會賭氣了，會逞強了，一聲不吭跑到英國，現在你還知道回來。”廚房外，季媽媽放下筷子，說話的語氣依舊平和，怒氣卻是烈烈地燒著。

季默然看著燒得沸騰的水，幾近機械的抓了把面下了下去。耳畔的話層層疊疊的環繞，鍋里沸騰的熱氣越來越濃烈，腦子里閃現剛剛一塵不染的臥室，還沒鋪好被子的床，媽媽十幾年無微不至的照顧，和自己八年的逃避躲閃。耳邊的責罵讓她愈發的愧疚難當，心里猛地一酸。

那熱氣熏得她視線模糊，漸漸打濕了她的睫毛……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所淹沒。

抽噎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斷斷續續的傳了出去。

外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寂靜中，一個瘦弱的人影站在灶臺前，微微顫抖著……

后來，某一天季爸爸同她說，“本以為你媽媽的氣得發一段時間呢，沒想到你一哭，她就投降了。”

……………

一間精致的的咖啡館，季默然攪拌著杯子里的咖啡，看著眼前有些娃娃臉，喋喋不休的女人。

付卿抿了一口咖啡，“你回國也不知道和我說一聲，這么些年你不回來我還期待著你領回來一個混血寶寶。多可愛啊！”說罷，她捧著一張臉，還煞有其事的嘆了一口氣。

季默然苦笑，又來了，“卿卿，我很傳統的。”

“嗯嗯，”付卿應付了一聲，立馬興致高昂的往前探了半個腦袋，“那國外有沒有帥哥追你？”

默然眉頭一皺，付卿立馬乘勝追擊，“別告訴我沒有，我可不信。你這么漂亮，氣質又好。”

“有。”默然無奈道。

“誰？說說看。”付卿一張八卦臉，很符合她小記者的八卦工作性質。

默然放下手上的咖啡杯，“嗯？不過那可不是什么好的經歷。我給你說過我從音樂學院退學的事吧！”

“嗯，難不成你退學和這個人有關？”付卿一臉詫異。

默然點了點頭。

付卿眼睛一亮，把腦袋湊了過去，“因為你不答應他的追求？他心有不甘，于是因愛生恨？然后脅迫你，你不答應就把你整退學？你一個弱女子在國外獨自一人，舉目無親，雖然奮力反抗但在強權下還是被他逼得退學了。為了他不再糾纏你，你就去了英國。”

默然看著她一臉憤慨被逗笑了，“你這腦子里裝得都是什么？不過……大致情節好像也差不多。”她摸了摸鼻子。這么一想還真的一點狗血。

付卿一臉興致勃勃，沒見半點憐惜，一雙眼睛眨呀眨。仿佛無數聲音在耳邊催促，“快說呀！快誰呀！”

默然不忍直視的側過頭，“他雖然追求我，可他還有一個女朋友。正好她女朋友和我同一個院系。聽到了這事，而他的女朋友妒忌心很強，所以……我被當成了插足者。”

默然還記得那是個身材和性格都很火辣的外國女人。

那時默然還是初次與成人的世界打交道，她不懂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本以為只要自己漠不關心，獨來獨往，那些骯臟的事就不會同自己有關系。可卻不是這樣的。

她第一次感到憤怒，痛苦，無奈和恐懼。

當所有的譴責都指向一個華人女孩時，她又膽怯又憤恨。等默然明白有時候必要的鋒芒比那些言之鑿鑿的真相來得更有威懾力的時候，她已經失去在那座城市上大學的機會。

季默然想著以前的事，說得一臉淡然，好似說得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樣。

“默默……”

季默然看過去就是一張小哭臉擺在那，決定還是繼續讓她八卦。

“好了，跟你說個有趣的事。我去英國后，時不時會畫一些國畫在街頭賣，賺零花錢。你知道嗎？很多外國人對這些東西都很感興趣。要是有錢，我肯定會在那開家小店。”

“不過也有個討人厭的家伙，他追求我被我拒絕了好幾次，可仍然不死心。后來他發現我在街頭賣畫。他就要全買下來。”

“然后呢？”果然，付卿把還沒落下的淚一收，一臉的期待。

“然后，我把價格抬高了十倍專門賣給他，作為他段時間打擾我的賠償費，不坑白不坑。”默然眼眸閃過一絲狡黠，還有些小驕傲。

“嗯嗯，所以他為你一擲千金？”

“額……”對于付卿的腦洞，默然有些汗顏。

“人家又不傻，買了幾次后，估計認為我是那種投機取巧貪小便宜的女人吧，而我又對他沒意思，慢慢就不來了。”

“不是吧，想象中的百折不撓呢？唉。不是說外國的男人都很浪漫嗎？你沒有遇到過嗎？你不心動嗎？”

遇到過，而且確實很浪漫，他們會在人群中送你花束，大聲的表達自己的喜悅，然后拉著你若無旁人的在人群中起舞。不過默然往往會把別人弄得很尷尬。

“咳…”默然小聲的咳嗽一聲，打斷了付卿孜孜不倦的挖料。

不著痕跡的岔開話題，“你上次不是告訴我你有男朋友嗎？怎么今天不帶過來？”

付卿的臉上飛快的升起一排緋紅，蕩漾著幸福的神色。“他忙，他是我們雜志的編輯，下次我們一起請你吃飯。”

這等幸福的宣告，默然怎么能不應下來。

聊了二十幾分鐘，默然側頭朝窗外看了一眼，神色開始有點恍惚，手指倏然握緊了咖啡杯，纖細的手指竟然還有些抖。

她再也沒有心思聽付卿口中的絮叨，眼睛飛快的往下躲閃而去，似心虛一般。

等她再度抬頭，心頭剛剛擾得她發軟窒息，胡亂翻滾的血液，驀地平靜得像一灘死水。

窗口出現的是一個陌生的臉龐，青俊的樣子，有些記憶中熟悉的輪廓，可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罷了。

她兀自的笑了笑，自己居然因為那抹和記憶中相似的身影，就心潮翻涌了。

……這八年的時光，他應該已經是個俊朗挺拔的男人，早就不是以前那副少年模樣了。

即便如此，看到這相似的背影她血液還是會猝不及防的熱烈燃燒，屏氣斂息愣在原地，最后都歸于落寞……

我們再次相見會是什么情景？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