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旁,發呆,回憶剛剛見到的那段人生。
如果……
我搖搖頭,苦笑。
沒有如果。
使者落到我的面前,沙漏里面的沙礫只剩下一丁點。
“使者,這是你……編的故事么?”
“不是。”
他否決了。
“可她明明……”
“是的,在你跳樓的半天前,她確實向你道別了。”使者慢慢說道,“但世界并不止這一個,例如你剛剛看到的的那個世界里,她選擇了堅持和信任。”
“另一個世界……”我喃喃道。
“人類是可悲的三維世界生物,而且只能被時間推著前行,但實際上在更高維的視角里,三維世界其實是有著無限擴張的方向,而非只是一條時間線。于是存在著無數的世界,它們互相獨立前行,一般來說不會互相觸碰,但在更高意志的指揮下,某些特殊的存在可以跨越它們,獨立出來。”
“高維?你是來自高維的世界?”
“或許吧,這不重要,只是一個看起來說的通的解釋。”使者輕描淡寫的將這個問題一帶而過,繼續說道:“世界線會不停的發生變化,但就像你們從紙面上的一個圓中挑出被稱為軸系的一對直線一樣,高維的意志可以輕松地從你們自己覺得無盡繁雜的世界線中任意抽出某一條。于是你就看到了永遠不會發生在現在的你身上的這些事情。”
真拗口。
“這么說,你知道我死以后會發生什么?”
“知道。”
“她會怎么樣?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沉默。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夕陽已經燒紅了半邊天,誰會在這個時候拜訪我?
我走到門前,打開。
我愣住了。
是她。
“你怎么來了?”我干巴巴地問道。
“你的鑰匙。”她遞過來一把被摩挲到光亮的鑰匙,說道:“我回去整理衣服的時候發現的,還給你。”
她看到了我身后空蕩蕩的房間。
“你要搬家了?”
我接過鑰匙,手沒有伸出門框,點點頭,“嗯,我要走了。”
“走了呀……”她小聲說道。
我站在門檻內,她在門外,我們相對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要去北邊工作了。”我說。
“啊?”
她有些驚訝,問道:“是回老家那邊么?”
我嗯了一聲。
“挺好的。”她說。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走了。”
“嗯。”
“再見。”
“再見。”
“哦對了,給你這個。”她從包中拿出一個沙漏,遞給我,“之前給你準備的禮物。”
我接過那個沙漏,說了句謝謝。
我本不想要,但我發現,它和使者附身的那個沙漏一模一樣。
她笑了笑,走了。
她身后的夕陽如同鮮血一般濃冽,鮮艷而殘忍。
我伸出一只手,但越過門框之后,就變成霧一般的虛影。
我朝她望去,低聲說道:“永別了。”
這次是真的永別了。
“在另一個時間線里,這個沙漏也是作為離別的禮物,只不過早了些,在咖啡屋中就給你了。”使者的聲音從我手中的沙漏中發出,“于是你在回到住所時,看到了這個沙漏,哭了一場,但沒有選擇跳樓。”
“唯獨我這條時間線,什么都是最差的。”我輕輕說道。
“不,正因為你在這條線上,才能和我對話。或者說我的思想恰好與你所處的世界撞在一起,讓你得以出現在這兒,這是莫大的幸運。”
“我不覺得這是幸運。”
“是么?”他笑了起來。
“那走吧,最后一日的鐘聲已經鳴響,是時候帶你去看看那個世界了。”
沙漏消失了。
周圍的世界也隨之消失,除了我之外,只剩下一片無垠的空白。
“歡迎來到,自己的世界。”他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自己的?”
“聽說過創造世界么?”他說,“有些人用火炮和口才征服世界,想讓世界變為自己的舞臺,這其實很局限。有些人拿起畫筆和刻刀,創造了一個個角色,這也不夠完善,只是片面之觀。而有的人拿起一支筆和一疊紙,便慢慢搭建出了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又將這個世界公之于眾,于是世界便扎進了所有人的心中。這在你們的世界觀中或許顯得玄奇古怪,但在更高維的世界中,如同你們寫字畫畫一般容易。其實你們的世界也有這樣的東西,像小說,或者電影,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世界,它們無視時間的單向推演,永遠的表現在你們面前,只是很多人不愿去相信罷了。”
“這樣么……”我喃喃道。
“所以自遠古以來,從人類開始想象的那一刻起,這兒便出現了各種各樣的世界和角色。每次思想的碰撞,就可以讓你見到他們一次,每次心靈的不謀而合,都可以讓你的世界和別人的世界更近一步。”
“文字賦予角色以靈魂,畫面賦予角色以形象,如同一維的線堆疊成面,二位的面堆疊成體,這些特征和色彩讓角色活了過來,變為無數三維世界中的一個。每本書在被閱讀時都生出無數個靈魂,每個角色都歡呼著出生在新的世界,它們自成一體,組成一個個美輪美奐的新世界。”
“何等奇談!”他贊嘆。
“于是便有傳說,有了神話,有了童話,有了瘋狂的臆想。他們在老人的口述中,在書畫的傳遞中,在談笑的言語中,在熒幕上,在靈魂深處。羅密歐與朱麗葉在莊園內高歌,小美人魚在海底梳妝,巨龍咆哮在云端,神明高坐于天堂。”
“在這兒,有些月亮上住著嫦娥,有些金星上住著壞脾氣的任性女神,極光是女武神的裙擺,雷鳴是托爾的戰吼,洛基點燃通天的烈火,海姆達爾吹響反攻的號角。”
“金字塔上住著荷魯斯,恒河沙里藏著濕婆羅,羽蛇神在叢林中狂舞,須佐之男正與八頭的大蛇廝殺。”
“這一切,都是存在的,無論是美是丑,是惡是善,在它被構思出的那一刻,就來到了這個世界。”
“現在,創造你的世界吧。”
我默然。
但我選擇相信。
我有什么不相信的理由呢?
于是我開始回憶。
要有山巒,要有冰雪,我要用它們紀念戰爭中的死者,記下這世界的冰冷。
要有一棟溫暖的木屋,讓我可以躲在里面,隔絕風雪。這是人心底最信任的事物,是阿奎納的上帝,是布魯諾的真理。
要有書,它們搭載了智慧,讓智者跨越三維世界時間的桎梏,閃耀著光芒,照亮一代又一代人內心的迷茫。
要有火,它灼熱刺人,但卻提供了溫暖,它帶著人類走出野蠻,前往繁盛,前往無窮的未來。
還要有筆和紙,我要用他們記下那些名人的思想,告訴我這個世界中的所有角色,他們或許只是想要一個普通的安眠,一場普通的生活。
對,這些紙,還應該要記下荊軻和貞德,他們值得被所有人銘記,他們身上的光,應該能夠撕裂所有的障礙,綻放在世間每一個角落。
最后我想寫一寫我自己,和我腦子里的那些世界。
那兒有花鳥魚蟲,天雷地火,風花雪月,靈魂與宇宙。還有傳頌的詩歌,祖母的歌謠,美麗的童話,絢麗的傳說。
我微笑著,坐下來。
身邊的空白如油畫一般被涂上色彩。
這時,我看到窗外風雪號叫,周圍是堆積如山的書籍,身后有溫暖的火,而我拿著筆,正寫下第一個字。
“祝賀你,你成功加入了這無數世界的大聯歡,甚至可以在這最后的時間里,回到你過去存在過的那個世界。”使者說,“比如現在,你正在北極圈里,位于某片冰原上,距離北極不遠。”
“那真是太好了。”
我開始寫。
當我再次抬頭時,那個沙漏又出現在我面前,就在此時,最后一滴沙子流下。
塵埃落定。
我走出門,任由風雪和火焰吞噬了木屋,我看到四面八方趕來的那些人和神,他們跨越時間和空間,從一個個世界中來到這兒,慶祝火焰中歡呼著的那些世界。
他們在為我而等待,因為我召喚了他們。
人越來越多了,除了最早來到的神靈和傳說,我也看到了這些天所見的那些人:
拿破侖身后,跟著無名士兵和他的妹妹,他們朝我揮手。
阿奎納和布魯諾一起走來,朝我笑著。
老薩滿、蘇格拉底、弗洛伊德和尼采坐在風雪中,他們也在朝我笑。
張衡和拉瓦錫沒有來,他們一個應該在家中安享晚年,另一個陪著夫人在塞納河畔散步。
荊軻大笑著來了,大袖飄搖,酒和劍懸在腰間,跟上我的腳步。
貞德穿著她那身戰袍,舉著旗幟,朝我走來。
最后,我看到使者的身影,他慢慢現出身形,走到我面前。
“祝賀你,我。”
是的,我明白了,他就是我。
是那個因為沙漏而沒有選擇自殺的我,是他在紙上,創造了這一切,跨越了時間,給了我這場旅行。他用這本不存在的七天讓我成為了他所創造世界中的一員,讓我死的沒那么遺憾,那么悲傷。
他無法、也不愿改變我死亡的命運,但用盡最大的溫柔告訴我世界的美好。
我很感激。
于是現在,我又在他創造的世界中,將他叫了出來。
我由衷地對他鞠了個躬。
“謝謝。”
他,或者說是我,溫和的笑了。
“不用謝。”
他又說:
“其實我挺好奇的,與你的相遇是我構建的世界與你所在世界的一次觸碰,于是我加入進來,將你帶到這兒來。從此你將作為我構建出的一個角色,從文字中升華,永遠存在于這兒。但這個時候,我又在想……”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是誰的一個造物呢?那個人,又是誰?”
他仰頭看著空無一物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