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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你是一位畫家,你可能遇上的最壞的事情是什么?被忽視,受嘲笑,還是聲名掃地?不,都不是。你可以更勇敢:比這些不幸更糟糕的是你不得不親手將自己的杰作剪得支離破碎。而這就是倫勃朗在1662年時的遭遇。他曾經如雄雞般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頭昂首闊步,驕傲地接受整個城市不知疲倦的敬意。他的作品一次又一次地超乎所有人的預期,而人們的預期根據他的新作一次又一次地調整。他也曾是一座豪宅的主人,一間學徒滿座的畫室的領袖,一位和藹可親、家資豐厚的妻子的丈夫,他收集過一屋子珍品,甚至包括曼特尼亞的圖紙和日本武士頭盔。三十四歲那年,倫勃朗和意大利北部畫派的提香見了面,他對鏡自視(畫家對此十分享受),畫出了《三十四歲自畫像》(Self-Portrait Aged Thirty-four,1640)。仿照拉斐爾和提香的肖像,畫家倚靠在壁臺邊,神情帶著幾分無憂無慮的優雅,絲質羊腿袖當時流行的一種袖型,猶如羊腿一般上端蓬開,近手腕處收緊。的下擺落在石架上,這讓他儼然是一名威尼斯貴族——事實上,儼然是提香本人。

可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1660年以后,步入天命之年的倫勃朗閑居在玫瑰運河旁一座游樂園的對面。這里路邊躺著醉漢,群毆和械斗時刻在陰暗的街角滋生。嚼舌者現在看待他的眼光如同他已然從巔峰跌落了下來一樣:他的成就、產業,以及天賦般的才華之光,似乎就要黯淡下去。正如教徒們常掛在嘴邊的格言:上帝從不任憑財富堆積。因此,從某些角度來說,倫勃朗在阿姆斯特丹的失寵被公認為上天對他那不可一世的驕傲的警告。

但在這之后,就像是故意要跟這個所謂的公認作對似的,上天又給了這個百無一用的老家伙一次改變一切的機會。阿姆斯特丹的精英們打算在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里為他們宏偉且嶄新的白色市政廳繪制一幅紀念性的歷史畫。霍弗特·弗林克(Govert Flinck),這份工作的第一候選人,不巧去世了。所以他們轉而想起從前的大師——倫勃朗·范·萊茵(Rembrandt van Rijn),這個在他的時代曾創造了令整個城市的心臟為之停止跳動的杰作的老東西。倫勃朗有什么理由不接受這個任務呢?事實上他能做得更好。市政大廳的系列繪畫將會是對荷蘭的古老祖先——巴達維亞部族歷史的敘述。這一輪脈絡清晰的歷史提醒每一個阿姆斯特丹公民(處于榮耀頂端的阿姆斯特丹人或許會對這些陳詞濫調感到厭煩),盡管現在他們是自己王國的主人,但他們的歷史源于人民對羅馬帝國狼子野心的英勇起義。繪畫描述巴達維亞領袖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Claudius Civilis)與各部首腦歃血為盟,誓死捍衛土地和自由的場面。沒有比這個題材更好的美差了,何況倫勃朗的職能舉足輕重。因為如果繪畫順利完成,它將改變繪畫史上克勞迪烏斯粗野的形象。畫作《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率領巴達維亞人謀反》(The Conspiarcy of the Batavians under Claudius Civilis*)將會成為倫勃朗筆下《最后的晚餐》(Last Supper)和《雅典學園》(School of Athens),足以讓畫家流芳千古。當然,它也能讓倫勃朗凈賺1000個響當當的荷蘭盾。

倫勃朗使出渾身解數,將畢生學到的一切繪制敘事畫的技巧——深度空間的凹陷,精挑細選的光線效果,富有情感表現力的色彩使用,通通都運用到這幅宏大的巨作里。然而沒有人事先能預料到結果:極具攻擊性的畫面,顏料在畫布上攪拌、凝漿,然后層層涂抹,任由畫布表面坑坑洼洼,最后索性挖掉。當然,至少它是一幅通過光影來表現內容的畫作,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它與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那種沐浴在明麗純凈光線里如水晶般澄澈視感的技法完全相反。泛著蠟黃色光暈的畫面渲染了一種神秘與危機感,好似所有人都不得不逃離畫面中灼熱的火光,否則全身將會被燒焦。

《三十四歲自畫像》(局部)

1640

布面油畫

國家美術館,倫敦

對于已經窮困潦倒的畫家來說,此舉不啻一場生死賭注。每個人都悉曉倫勃朗大膽妄為的性格,他對人情世故和繁文縟節有著令人遺憾的無動于衷。因為預訂在先,市政長官們一定毫無心理準備,他們不得不從他手里收下這份近乎恐怖的禮物,但墻面上有點東西畢竟比空空如也要好。畫作懸掛在市政廳幾個月的日子里,長官們一刻不停地為它費神:與周圍布景格格不入的野蠻粗糙感讓所有人都吃不消。最后他們遺憾地做出決定:這幅畫不再被需要——非常遺憾,僅此而已。于是巨幅被卷起,連恥辱一同被畫家背負回家。倫勃朗的辛苦沒有得到一分錢回報。一位平庸的畫家,約里安·歐文(Juriaan Ovens),受命填補這個空白的畫壁。他用快得近乎不可思議的速度繪成了替代品,結果新作品成了可能是整個荷蘭公共展出的畫作中最糟糕的一幅。然而沒有人對此有絲毫抱怨。

面對已經成為廢紙的龐然大物,倫勃朗要怎么辦?這幅畫是為市政廳寬闊宏大的拱形空間量身定制的,就連阿姆斯特丹濱河豪宅中最大的私人宴客廳也容不下它的全身。如果倫勃朗想要為這幅畫找到買家,用來挽回一些損失的話,那他就不得不將這幅畫裁成適合私宅裝飾的小片。刀鋒劃過之處,畫面四分五裂。

事實上,比起當代同行,十七世紀的藝術家不排斥對畫幅進行物理加工。為了適應空間大小而把畫作割碎的做法并不罕見。在一定程度上,對《夜巡》(The Night Watch,1642)與《亞里士多德凝視荷馬半身像》(Aristotle Contemplating the Bust of Homer,1653)的畫面剪裁削弱了最初的構思和戲劇性視覺效果,盡管這種做法不算致命,但給人的感覺就像外行人把畫家的作品修改過一樣。《克勞迪烏斯》所面臨的災難遠遠超過對這種類型的修飾。出于貧困無奈,倫勃朗不得不犧牲這幅畫的五分之四,同時也不可逆轉地改變了觀眾對作品的理解方式。令人驚奇的是,經過外科手術式的大幅度裁剪后,倫勃朗的大部分靈感仍然保留在殘跡里。

《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率領巴達維亞人謀反》是一座前無古人的藝術里程碑。如果你是一位荷蘭父母,你想告訴自己的孩子有關荷蘭歷史的與眾不同之處,有關荷蘭人民如何通過戰爭和困難的考驗,最終選擇了自己的信仰和自由,而且如果你希望從這幅畫作開始(盡管它已經被損毀)為孩子們講述故事,那么你應該帶他們去斯德哥爾摩。1734年,也是倫勃朗去世的65年后,有人從一個荷蘭——瑞典混血家庭以60荷蘭盾的價格購得無人問津的畫布殘片,這在當時接近一張花式床的價格。這幅比十七世紀任何繪畫都要凸顯熱愛家園主題的作品,這幅見證了荷蘭部落文明走向自我認同過程的杰作,如今卻被永久放逐到了故土以北600英里(約合966公里)的異國他鄉。它本該是阿姆斯特丹至高無上的榮耀,每個參觀市政廳(現為荷蘭王宮)的游客都應該滿懷期待地穿過無數冰冷的大廳來瞻仰它的真容。但是它永遠地離開了荷蘭。這塊瑰寶在人類的藝術史長河中無可替代。另一幅《克勞迪烏斯》再也不會在荷蘭的土地上誕生,也不會在其他國度里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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