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2-1928:文武北洋
- 李潔
- 2619字
- 2019-06-04 17:12:23
安陽
老早就想去河南安陽一游,因為每從地圖上看到那個地方,就覺得有兩處古跡在幽幽地誘著我,一曰舉世聞名的殷墟,一曰并不廣為人知的袁林。
殷墟,即殷之廢墟。殷代也就是商代,從一個叫盤庚的君主把國都從原來的“奄”往西遷到“殷”之后,“商”才結束不斷搬遷的歷史,余下的273年里,再也沒挪過地方,所以,“商”又被叫作“殷”。在中國史冊上,“盤庚遷殷”是重要的歷史詞條。“奄”,就是現在的山東曲阜;而“殷”,即如今的安陽,一個楔入河北、山東兩省之間的河南省最北端的地方,這座曾經比曲阜闊多了的一代名都,如此卻只能靠城邊的小屯村的殷墟而名噪世界。
悠悠三千年過去了,“殷”當時是怎樣的繁華,今天的人是無從想象了,倒是在中國的最后一個君主專制王朝滅亡之前,有位叫王懿榮的山東福山籍(今煙臺市福山區(qū))京官破譯了一些刻在牛肩胛骨和龜背上的奇形怪狀的符號,并命之為“甲骨文”之后,那些從地底下挖出來的大堆甲骨才不是賤賣了的“中藥材”,而成為解讀中華文明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符號。殷墟也因之成了整個世界研究人類進化的一處驛站。
作為一個識字的炎黃子孫,當然想去安陽看看殷墟。
但是,盤庚的時代離我們太遠!而且,那些彎彎勾勾的早期文字,也實在不好讀!這個擔憂,到安陽后立時得到印證——盡管新修的殷墟博物館是一流的館,內藏文物是超一流的文物,但畢竟太古、太雅、太玄!伏在一方方玻璃柜上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門道。隔現實太遠的東西讓人看不懂。
倒是袁世凱,這位葬于此地的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tǒng),卻因相隔時間不遠而顯得既好讀又耐看。所以,我們從殷墟博物館出來,問清了去袁世凱墓地的路,便駛過洹河大橋,沿河向東駛去。
當地人指點:往東二里地,是洹上村,袁林就在那里。
正午的陽光把我們的車影飄飄忽忽地映在河水里,車影像是移動的磁頭,而洹河則像歷史紀錄片一樣,慢慢為我們播放了安陽數千年的滄桑變遷。
洹河,即安陽河,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此水甚是了得——“令天下之將相,相與會于洹水之上?!薄稇?zhàn)國策》即有這樣的記載。那時“天下”小,洹河就是中央。洹河與附近的漳河、衛(wèi)河一樣,雖不及南邊的黃河之大、之長、之深、之濃,但也像血管一樣,滋養(yǎng)著一輩輩的豫北人。在海洋文明遠未到達的時代,安陽一直是不可小覷的中原重鎮(zhèn),除了作了200多年的商之都城之外,前后還有大小六個朝代在此設國都或畿輔。春秋戰(zhàn)國時這里是“鄴”,不信邪的西門豹把那些裝神弄鬼的人統(tǒng)統(tǒng)扔進河里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那位西門先生可真叫智慧,愣是把那些自欺欺人的巫婆、神漢一個又一個地“派”到水里去請“河伯”出來!淹死幾個可憐蟲后,這一帶再也沒人敢傳播邪教了。秦軍攻克這里后,此地改稱安陽;晉代時置彰德軍,金代始改彰德府,明、清兩代依舊制。所以,這塊地處冀、魯、晉、皖四省交界的豫北之地,成了“四省通衢,九州咽喉”。至清末,京漢鐵路修經此地后,安陽變得益發(fā)重要,中國歷史上規(guī)??涨暗能娛卵萘暸c閱兵式,就是在這里舉行的——光緒三十二年九月初五至初七(1906年10月22日至24日)舉行的“彰德秋操”,讓朝中那些不諳時事的王公大臣們第一次見識了新建陸軍(簡稱“新軍”)的軍威。新軍的創(chuàng)建者袁世凱因這場重要的“軍演”而一躍成為令朝廷內外都刮目相看的實力派人物。
你看,說安陽,道安陽,安陽本是大地方嘛!
這是1999年的10月3日,我和幾位同事以實際行動響應共和國的第一個國慶長假的號令,借了朋友單位一輛老式的日產面包車,從青島一路西進,越濟南,過聊城,風塵仆仆趕到河南安陽。
想象中的安陽,是個不錯的地方——遠有太行聳立,近有洹河環(huán)繞,雖非游人云集的名山大川,但中原固有的蒼涼之歷史美、淳樸之田園美,還是很可一賞的。
有袁世凱的詩為證:
曾來此地作勞人,滿目林泉氣勢新。
墻外太行橫若障,門前洹水喜為鄰。
風煙萬里蒼茫繞,波浪千層激蕩頻。
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蚤浣帝京塵。
老袁雖一介武人,終生戎裝,但畢竟是落榜秀才,早年甚至曾在鄉(xiāng)里組織過群眾文學社團呢!所以,他能以詩言志。盡管他寫詩的水平遠不如其領軍和為政那么令人瞠目,但總比后來同為軍人出身的民國最高統(tǒng)治者們勝出一籌,從黎元洪、段祺瑞、馮國璋、曹錕、張作霖,一直數到晚輩的蔣介石、李宗仁,一路數下來,都不及老袁有文采呢!上面引用的那首律詩,就是袁世凱被朝廷趕回安陽后寫下的。
從文與從政是兩副腦筋,能逐鹿中原卻不一定能留下佳句。中國之人君,文武雙全者寥寥無幾。漢高帝劉邦只喊了一嗓子“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后,就再也沒詞兒了;漢朝的冤家曹操倒是個寫詩高手,但他不是名義上的國君;南唐的后主李煜算得上是“詩人皇帝”,可又惜為亡國之君;清乾隆皇帝倒絕對是君主里的寫詩冠軍,可他老人家到處亂題的“詩海戰(zhàn)術”卻并沒讓后人把他劃歸詩人的行列,因為他留下的上萬首詩實在太平庸!像“文革”年代那樣能于殘酷廝殺中吟著優(yōu)雅詩文、推敲豪放意境時不忘革命斗爭的最高領導人,即使在世界歷史上也極為罕見。
扯遠了,再說安陽。眼前的安陽,卻全不似老袁詩中那么引人入勝。
面前的洹河,流動著的是說不上什么顏色來的濁波,而沿河途中的民居,也多在風塵中蓬頭垢面,怎么也想象不出“滿目林泉氣勢新”的詩意來。所以,你也就想象不出這樣一個至今還比較窮的小地方,怎么平地就冒出個不可一世的大總統(tǒng)來。
此時,已是過晌,一車人都餓了。見洹河岸邊的柳枝像簾一樣遮著前邊的路,一時望不透,我們便在出城的路邊停下車。這兒,是城鄉(xiāng)接合部,一大片街頭飯店生意正火。下車逐家看過后,才覺得這一溜設在人行道上的小飯店實在太臟!
我見馬路對面河畔上一家有幾磴臺階的新館舍,一體的新瓷瓦貼面,加上藍玻璃的鋁合金門窗,顯得很有品位,便一個人先去那兒打探。拾級而上,推開彈簧門,正面是一張人造皮的長沙發(fā),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那里吃盒飯。見里面過于清靜,且無別的顧客,我便問他:“這里有飯嗎?”那人把臉一沉:“這是茅房!”我連稱對不起,同時注意到了他左右兩邊的內屋的玻璃門上,的確貼著“收費廁所”的字兒和標準衛(wèi)生間男女人型的剪影。該公廁管理得夠水平,一點兒異味兒沒有,難怪人在其間就餐如坐春風。
回來后,我把奇遇告訴了同伴們,眾人咸為“殷”之廁所大大高檔于飯店的文明現象而嘖嘖稱奇。喊我們坐下的飯店老板娘卻不以為然,她邊麻利地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轉圈兒擦著油膩膩的圓桌,一邊撇嘴說:“花那么多錢蓋個沒人去的茅房,瞎弄!都在旮旯里尿,誰去花那個錢!”
想不到,袁氏老家之旅,就是這樣別開生面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