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席地而坐。

人，心干凈時，哪里都不會有污處。

她稍一撫弦試音，錚錚三二聲響起，琴聲悠揚(yáng)，于山間江邊遠(yuǎn)遠(yuǎn)傳開，真?zhèn)€震撼人心！

琴音一起，就高亢悲苦無極。

世間竟然有人可以將琵琶彈得如此激越而蒼涼！

這不是表演，不只是演奏，這是絕無僅有的領(lǐng)悟心聲。

再天才的大師，可以精湛技法展現(xiàn)優(yōu)美韻律、無上才華，但一生之中絕不能反復(fù)彈奏出，自己夢寐以求的心曲；

似這樣的悲傷與喜悅交融之音，不到這個時候，絕對表演不出。

官小意對于樂器樂曲品味不怎么在行，于彈琴一道也了無興趣；

但自小就在一個撫琴高人身畔走動，耳濡目染，無不是絕好佳音。

雖然是失憶了，對一個人琴彈的好不好聽，卻是大有發(fā)言權(quán)；

麗人彈琴，意境手法與小姐不同，但卻是高妙無極。

他閃念間明白：我家小姐，原來是懂音律的。她是不是很神奇？

當(dāng)下忍不住贊道：“好琴，好音。太苦了！”

麗人聽了心中一震，反而轉(zhuǎn)涕為笑，掩口巧笑說：“奴家蒲柳之藝，公子謬贊了。你原來卻是懂琴的。”

她克制自己心思情緒的能力，可也是極迅速了。

回顧錦衣衛(wèi)說：“他與我有大恩，遽爾相逢即是生死別離。請諸位大人稍寬片刻，我要為他彈唱一曲，為他送別。”

錦衣衛(wèi)頭領(lǐng)點頭不說話，其他人也不反對。

王夫人琴技冠絕天下，以自己這些一般身份之人，平時是難有機(jī)會可能聽到的。

此時有機(jī)會一飽耳福，真不容錯過；至于她是為誰而彈奏，不是核心問題。

她有心彈，何不與人方便自己享福呢？反正人犯已經(jīng)被捉到，也跑不了。

麗人清一清嗓子，玉指輕捻，琴聲又起；只聽她唱道：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絕訣，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一闕三唱，反復(fù)三遍；每一唱歌詞相同，卻每一唱意境全然不同；

第一唱，有驚喜，有相見恨晚之意；

第二唱，有不舍，有時不我予之情；

第三唱，滿悲傷，有生死別離之況。

所以

她的第一唱，琴聲跳躍活潑，歌聲亦是欲尋此人久矣，一見傾心，幸之何也；

她的第二唱，琴聲變幻不定，歌聲也是才見便是分離，欲留不得，如何是好；

她的第三唱，琴聲高亢悲戚，歌聲皆是情天恨海之音，轉(zhuǎn)瞬永訣，不如不見。

她的才情，真正是冠絕天下

老天爺真是殘忍。為什么剛遇到，就是訣別？還不如從沒碰到。

寧愿不曾見，何可生別離？

這是她的心聲。

她一遍遍地彈唱著最后句：“免教生死作相思。”

歌聲已緲不可聞，琴聲更轉(zhuǎn)為無盡哀切，忽然“琮”一聲，

弦，斷了！

她背身掩面，雖無哭泣之聲，在場之人？

誰又不能領(lǐng)會她的苦在奔流......

官小意盡管不明白她的情愫，也懂得她是傷心，當(dāng)下笑著勸說：

“你不必?fù)?dān)心，我也未必會死，說不得今后還會再見。你的琴你的歌也是極好的了。”

“如果有機(jī)會和小姐一起，你們合奏一曲，那才是天下絕配，世上必然找不出第二個來。”

麗人仿佛沒聽見他說話，一個字也不答。

山風(fēng)穿林而過，風(fēng)聲烈烈；鳥兒驚飛受不起琴聲之苦；

江水拍岸而卷，濤聲陣陣；魚兒跳躍想再聽歌聲之美。

所有人都不忍心打擾她平伏心緒，

時間仿佛真的靜止，靜到掉一根針落在草地上，你，也可以分辨清清楚楚。

官小意是沒心沒肺之人，開口說道：

“天色晚了，這位，這位大姐姐。謝謝你為我彈這么好聽的曲子，給我唱這么好聽的歌兒。”

“我這人不會說話，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可以表達(dá)感謝。就祝福大姐姐心想事成，快樂無憂。”

這位麗人十多歲起天地變色，多少年來風(fēng)波千幻，遭逢百劫。

她固然是風(fēng)華絕代，表面上也風(fēng)光無兩；

素日里是錦衣玉食，座中人是才子英杰。

看上去哪一個方面都是驚艷眾生，引天下多少女子羨慕嫉妒恨。

她什么都有了，可真正欠缺的恰恰就是官小意祝福所說：

“心想事成，快樂無憂”

她何曾真的能心想事成，又哪里真正的快樂無憂？

眼前這個青年，偏偏拿這話來與她告別。

偏偏就無比真誠地祝福她。

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將一方錦帕剎那間濕透；

淚滴如雨，不只有悲。

官小意不知道麗人為什么會哭成如此哀傷痛絕，那么分明是自己錯了。

錯在哪了？

官小意是想不到的，他的心思也不在猜測上，只有勇于承認(rèn)錯誤：

“對不起，對不起。我誠心誠意給你賠禮道歉了。我這個人很笨的，總學(xué)不來說好聽的。”

“你別生氣。大家萍水相逢，見到一次也不會有下回，你以后見不到我，也就不會惹你不開心了。”

麗人聽到他說也不會有下回等等話，可真就是淚流成河。

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唯一有一樣，始終沒有發(fā)出哭聲。

無聲的哭泣，讓黑夜更加黑暗。

“我哭，不關(guān)你的事，我是開心。”

她說，誰信呢？

“你犯不著為我一個不相干的人生氣。這里很兇險不安全，你還是早些回家吧。”

她還是沒有表示。

官小意不敢再發(fā)聲，既然不知道錯在哪里，不如靜靜陪著她。

如果是別人，可能就想到去做點什么表示關(guān)切了；眼前人她是毫無設(shè)防，也絕對不會拒絕。

官小意聽了她的歌曲，卻從心底有一種不敢冒犯的敬重。

其實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還好，終于有人前來破解這無法描述的哀傷。

有人在江邊大喊：“彈琴的可是夫人嗎？琴如此歌如此，夫人一定在這里。”

一艘快船，如箭一般飛快地沖來，顯然操舟之人技能高超。

船還沒停穩(wěn)，早有人平沙落雁般飛身而來；后面幾個跟隨者，起落間也極為迅捷，眨眼間就來到跟前。

這些人分明是給琴聲引來，而且非常關(guān)心麗人。

幾個家奴中早有人歡聲回應(yīng)：“來的可是麻幫主？”

話音未落，來人已到，向麗人認(rèn)真行了個禮。

豪氣地說：“我就說嘛，除非是夫人，別個女子哪能唱的這般好聽歌來的？”

聽他說話，就知道是一個粗人。

此人一雙三角眼，頭尖下巴窄，形貌不佳；偏偏天生一股悍厲之氣，叫人不敢輕視。

身背一雙分水刺，是水面上討生活之人的上佳武器。

隨他上岸的五個跟隨，分明精擅作戰(zhàn)陣法，一到即守成五行陣勢，把錦衣衛(wèi)一干人反包圍在當(dāng)中。

錦衣衛(wèi)一幫人，手里的家伙基本上都被官小意整沒了；人也傷的七七八八，沒什么戰(zhàn)斗力了。

錦衣衛(wèi)驚駭?shù)卣f：“你就是麻葉不成？”

那人傲然說：“我是麻葉。就是你們?nèi)账家瓜胍降穆槿~，有什么成不成的。”

再問麗人：“夫人。這幫鳥人為難你了是吧？”

麗人并未轉(zhuǎn)身向來人回禮，平靜的聲音連一絲悲傷都了無蹤影。

“他們沒有為難我，但是這位救我的公子得罪他們了。”

她微微一指官小意。

麻葉“哦”了一聲，掃一眼官小意說：“夫人若是想他活命，一會讓他跟我們一道走就是，這里誰還攔得了路。”

這是對官小意不了解，也不重視的了。

官小意心里好不輕松：看來我一定不是什么海盜倭寇，官府可能是搞錯了，這就好。謝天謝地！

麻葉緊盯著被錦衣衛(wèi)收走的倭刀看了許久，“咦”了一聲發(fā)問：“這伏魔斬，你們哪里得來的？”

錦衣衛(wèi)雖然驚懼，又哪里肯回他問話？

家奴說：“是這年青人帶來的，給這些大爺繳了去。”

麻葉幾乎不相信，試探問道：“朋友。早二天在金華，小天是不是折在你手里？”

官小意看他就不像什么好人，也不知什么緣故，見到麻葉就不喜歡這個人；

仿佛沒聽到，也不理麻葉。

麻葉疏眉一動，就想出手殺了官小意。

沿海數(shù)千里海疆，平民也好官府也罷，聽了麻葉這個名字，小兒不敢夜啼，比無常夜臨也無遑多讓。

這小子忒混帳，敢不回答？

但好像夫人對這小子還滿客氣，今天先不殺他，改日撞上再要他小命。

麻葉能成數(shù)萬海盜首領(lǐng)之一，心計變化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比擬的。

要當(dāng)大頭目。

可不是單單憑著武功高強(qiáng)就行，處事厲害，當(dāng)機(jī)立斷！才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