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弦五回到宅邸已經是日出的時候了，只是因為天空中尚且積雪的陰云，城內依舊是一片漆黑。

也是因為一切都結束了，街上反倒安靜了下來，北國的軍隊這會應當正在城中心和外圍，還有軍械庫之類的要地，像這樣什么都沒有的小街自然沒有辦法顧及。

“蕭幫……晴姐，這樣就都結束了嗎？”

“還沒，直到蕭三成為城主才算是結束，現今城是被北國占領，但很快就會被拿回來的。”

弦五不解地望著我，他的臉孔在飄散的細雪后面顯得更加清冷，那樣冷鋼般的面容此刻卻露出了呆呆的又沒有防備的表情來。

說來弦五應該沒有戀人吧？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把他……

想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了：不是“如果可以”的問題，我現在是幫會的幫主，也就是老大、大姐頭，只要我想的話是真的可以。

吼吼——

“晴姐？”見我似乎在發愣，弦五輕聲叫了聲我。

“啊，咳咳，百里的謀劃解釋起來也很麻煩，現在先做幫會該做的事情就好了。”

我們回到弦五宅邸的時候，穆秋已經早就等在院子里了，他的頭頂也落上了一層雪。

“穆秋，嘉木寺的人已經帶回來了嗎？”

“是晴姐姐，按照你的意思大半帶回了這里，現在正在正廳內等待；其余的偽裝之后四散出城，嗯……”穆秋看來想說什么。

我走到他面前，穆秋長得不算高，于是我伸出手幫他把頭頂的雪拍掉。

“注意到了什么問題嗎？”經過了一晚的事情后，我知道穆秋的感覺比常人細致許多，也許他會看到連我都沒注意到的細節。

“啊，晴姐姐多謝，”他乖乖低下頭讓我拍雪的動作容易一些，之后繼續說道，“倒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既然有機會潛伏出城為什么不讓更多人離開？”

“這樣啊，你要是不問真不想跟你說呢……”我猶豫了一下，“其實出城的那一小部分人是棄子，他們一定會被北國抓住的。”

“那，為什么……”

“我是要救下嘉木寺的人，但從來就沒打算救下全部。如果北國軍一個都沒抓住的話就是傻子都知道不對勁，況且，”我想到蕭三跟我作出交易時豪爽的樣子不禁笑了一下，“我已經給蕭三一種我不管嘉木寺的錯覺了，這樣宅邸里的人能更加周全。”

似乎是語氣太過理性，穆秋和弦五都不太能接受的樣子。

真是的，非要我說些溫柔的話嗎……

“說實話我和嘉木寺的人大多都沒什么感情，對他們也沒什么責任可言，所以謀劃成這樣我問心無愧，”我輕輕往穆秋和弦五兩人的側臉上各拍一下，“如果要救的是你們的話我會有更加精妙的謀劃的。”

我往宅子的方向走了兩步，接著回身望向二人：

“我這么貪心的人，喜歡的東西可是一件都不想失去呢。”

弦五好像習慣了我這樣言行，因此只是應了聲“是”，穆秋的臉卻微微發紅動作也有點慌張。

真是個純情少年。

我們剛一回到正廳，還沒來得及招呼等在那里嘉木寺的眾人，門口的泉子就要向我跪下。

“哇哇哇，泉姐姐這是怎么了，你的傷還沒好呢別這樣。”我想過去扶住她，但她執拗地不肯起來。

“如今正是危難的時候，請您留在幫會領導我們……”

“師妹，”弦五走過去扶起她來，“這件事晴姐早就答應下來了。”

“誒，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看我這不回來了嗎？”

我先讓穆秋敷衍一下嘉木寺的眾人，之后好不容易把泉子帶回了茶室。

我讓弦五先去茶室門口等待，接著我湊近泉子耳邊，有一件事情要現在確定才行：

“泉姐姐，弦五他……有心悅的人嗎？”

泉子不僅沒有因為我的問題發傻，反而連眼神都敏銳了起來：

“咦？師兄嗎，我想應該是沒有的，”泉子也湊近了我，“雖然長得很招女孩喜歡，但他對誰都冷眼看不上的樣子。”

“這樣啊，那……泉姐姐你呢？”

泉子聽了這話恍然大悟一樣：

“晴妹妹放心，我把他當親哥哥的，這問題上想必師兄也一樣，你不用顧忌這么多。”

“啊我不是那方面的意思，”把在意的事情確定了之后我笑著從泉子身邊走開，“只是要把你師兄借來用一下而已，既然不會牽扯到什么亂七八糟的白學問題我就放心了。”

“白學是什么啊……”

我走到弦五身邊，看來他很好奇我在和泉子悄悄說什么。

那是女孩子的悄悄話怎么可能告訴他。

“弦五，你和穆秋去把嘉木寺的人帶到地下室去藏好，而且心癡城主的事情也告訴他們吧。”

“是。”

他剛要走，就又被我叫住：

“弄完之后到暖閣來。”

我丟下這一句話便離開了。

看來穆秋的確認真地打掃過了，雖然正廳里我剛才還看到了不少血跡，但這暖閣內倒是一點都看不出異樣。

想來是泉子特地讓他先把這風心意常居的地方清掃干凈吧。

我坐在暖閣里面，燒起了暖爐，被寒夜的冷空氣浸透的皮膚很快就暖和起來。

我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前幫主留下的書籍，還沒來得及看幾頁就聽到了門口弦五的聲音。

“弦五快進來吧。”我把那本書放在一邊的案上。

“嘉木寺的人已經安置好了，”他走進來帶上門，接著快步走到我身邊，“接下來有什么安排？”

“先坐下來吧。”暖閣內的溫度相當舒適，我的聲音也變得懶洋洋的。

不過這樣懶散的樣子才是我的本來面目。一旦真的放松下來就感覺腦袋昏昏的，這樣就連糖都沒有用了。

弦五面對著我跪坐下來，他的上身挺得筆直，一點都沒有因為溫暖而變得放松。

我倚在案邊盯著他，這樣細細觀察的話就對他精心鍛煉過的身體更加贊嘆。那不是單純地追求肌肉的數量而是維持了整個身體的平衡，同時兼顧力量與協調。

不然就讓他把肌肉露出來讓我仔細看一看好了——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

不過想象一下弦五被我下命令強迫脫下衣服的樣子……

那真是致命的毒啊。

“晴姐，您的表情似乎很愉快，想到什么秘策了嗎？”

“弦五，你也不用總這樣恭敬，泉姐姐私下里也叫我晴妹妹的，你也可以叫我晴就好了。”

“弦五不敢那樣僭越，”他低下頭，“之后我會讓師妹也注意些的。”

算了，這是他的性格，也不是我一句話就可以改掉的。但這樣認真的人用起來倒是很方便。

“弦五，坐在那里不要動。”

“……是。”

他不知道我想做什么，總之先答應下來。

我脫下身上的黑色長衣，接下來便是自己的衣服，直到只剩下貼身的一件薄襯。

“晴，晴姐？！”弦五看上去相當慌張，眼見就要起身往后跑。

“弦五，這是幫主的命令，坐在那里。”

“是，是……”

在把自己的衣物扔到一邊之后，我抓著那件弦五給我的黑衣湊到了他身前。

我歪歪斜斜地探出頭，鼻尖幾乎要貼到他的側臉上。

弦五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動都不敢動。

“有這樣的臉孔怎么會身邊沒有女孩子呢，”昏昏沉沉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這樣讓泉姐姐很上火啊。”

“啊，啊？”

我把頭稍稍一傾，用鼻尖碰了一下他的臉，在我的鼻尖上留下了他側臉上的冷汗。

怎么這么緊張啊……

我笑著收回上身，接著朝后面挪了挪，慢慢躺下來把頭枕在弦五的腿上，隨后給自己蓋上了那件黑色長衣。

“弦五，兩個時辰之后叫醒我，之后陪我回一趟蕭家……”

說到最后，我的聲音也幾不可聞。

我也不過是不想在睡著的時候是一個人而已。

我的夢中盡是一些奇怪的場景。

那是立于夜雪之下的劍客背影。

那劍客持著兩柄劍，左手的是一尺半長的短劍，右手握著的是一把三尺長劍。

她的長發自然地垂下來，上面落滿了雪。

她抬起頭，朝著夜空長嘆。

一名蒙面劍客從她身側攻來，女子一個滑步便迎上去。她短劍輕揮，對方的劍剛一被碰到便彈飛出去。

那劍客似乎早料到如此，他毫不遲疑立刻轉用指法，一指點向女子。

女子往一側踏出一步，接著不疾不徐地轉身避開，同時還用長劍劃上了兩劍。

兩道細細的血痕順著她的劍鋒劃出，卻被雪立刻浸沒。那男人身體一晃，接著便撲通一下倒在雪地當中。

她看著倒在地上的尸體，略一低頭。

當她抬起頭時，一個男人出現在不遠處。

那是一個東洲的男人，那人腰上別著一把太刀，沉默地靠近女子。

女子冷哼一聲，用力一甩，把雙劍一同插在地上，徒手靠近了東洲男人。

男人俯身，神速地拔刀，刀刃沉靜地劃破了夜雪，倏忽間便已斬落。

但刀刃只是順著女子面前落下，她側身，緩行，瞄準了刀斬下后瞬間力量耗盡的時刻出手。

在女子走到男人身后時她已經奪下了東洲人的刀與鞘。

失去了刀的男人向遠處跳開，接著迅速倒退，他知道那里還插著女子的劍，他要去拿那兩把劍。

女子把刀入鞘，學著那東洲男人的姿勢，俯身，拔刀，只是她所使用的和東洲的男人不是同一種劍術。

她欺近了男人身前，首先是一刀橫斬，目的是讓對手失衡。

男人身體后傾，堪堪躲開了這一刀。

接著是一刀豎劈，為了將擋在面前的東西全部斬開。

這一刀瞄準了男人的脖頸，本是完美無缺，但在最后卻偏了些許，刀光落下時只斬下了男人的手臂。

男人仰倒下去，在雪地里滑出丈余遠。

他就那樣躺在那里，任斷臂處的血涌出。

“連我們東洲的劍術都學去了，不愧是您啊……”男人望著夜空，呼吸斷斷續續。

“不要再說了。”女子振下刀刃上的血，走上前去。

“若是有機會，真不想做您的敵人，若是能和您永結同心的話……”

“弦五，你給我閉嘴！”女子尖吼著，把刀刺進了男人的胸口。

“在最后望著的是您的面容，咳咳，真是幸運，晴……”

“晴姐……”

“晴姐……”

“晴姐？”

我睜開眼，眼前是弦五擔憂的目光。

“啊，弦五多謝了，睜開眼就能看到美男子關切的樣子可是少女的幸福呢。”

我把早就想好用來調侃弦五的話講出，但不知為何我的聲音卻一點都聽不出歡愉，反倒是有一些哭腔。

我用手指摸向自己的臉頰，那里有我的淚水。

這是……因為剛才那個奇怪的夢吧。

“晴姐，您怎么了？”

我不答他，而是把身上長衣的衣袖遞給了弦五：

“女孩子在自己懷里哭了出來起碼幫她把眼淚擦干吧？”

弦五接過衣袖，猶豫片刻。

“……這是幫主的命令。”

“……”

我閉上眼，弦五的動作很輕柔，我本以為他會在我臉上一頓亂擦。

其實這家伙并不是不會照顧人只是不想做而已吧……

我一下子坐起來，把長衣披在身上便走出暖閣。

在暖閣的門口我迎面便見到了穆秋，他見我出來了立刻便迎了上來：

“晴姐姐，泉子姐剛才讓我等在這里說你休息好了就會出來……”他說到一半便突然停下，看我的眼神也相當怪異。

我想想這個畫面：我剛和弦五在暖閣里待了兩個時辰，出來的時候身上只有一件貼身的襯衣和弦五的外衣，臉上隱隱約約還有淚痕。

嗯……

這時弦五抱著我的衣物從暖閣里出來，我順勢坐倒在地，做掩面哭泣狀。

弦五一臉懵逼，至于穆秋——

“人渣。”

他對弦五惡狠狠地扔下這么一句話便跑向茶室。

“所以師兄你只是讓晴妹妹枕在膝蓋上睡了兩個時辰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是嗎？”

“都說了本來我就是被命令的……”

“別狡辯，直接說是不是就行。”泉子把架在弦五脖子上的刀又貼近了一些。

“是，我那時只是在冥想什么都沒做。”

“那晴姐姐的淚痕你怎么解釋！”穆秋窮追不舍。

“這……”

“師兄沒想到你真的是個人渣，我真是看錯你了！”

弦五把目光轉向我，大概是想表達如果我再看戲他今天就要橫死在這里的意思。

算了，被我捉弄著玩弦五也怪可憐的，差不多這樣就好了。

“泉姐姐，確實是我讓弦五給我當枕頭的，會有淚痕只是因為做了個怪夢而已。”我圓道。

“晴妹妹你不用這么包庇他，像這樣的人渣我今天就要手刃了他替你出氣！”

哎呀——好像玩脫了呢。

“誒刀下留人啊泉姐姐！這人我留著還有用你別沖動啊！”

后來我好不容易才讓泉子和穆秋冷靜下來。雖說憑泉子和弦五多年的情誼她應該怎么都不會真的下殺手，但看她當時的架勢我要是說一句“是的，這人對我動手動腳了”那弦五的腦袋應聲就掉下來了吧……

我和弦五收拾行裝要趕去蕭家所在的藍山鎮，泉子和穆秋自然出來送行。

“結果沒想到你我多年同門的情誼還比不上和晴姐一兩天的感情，唉……”弦五牽著馬過來，看到我和泉子很親密的樣子相當感慨。

“師兄你就知道劍術和忠義，別的什么都不管，哪有晴妹妹可愛？”

弦五神情復雜地望向我，好像女兒被拐走的老父親一樣。

“這是你師妹說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趕忙狡辯道。

“晴姐姐，一路小心。”穆秋向我道別，同時警戒地看了一眼弦五，看來之前的場面對他的沖擊還是太大了。

“嗯，比起我們你們留在城里的才要注意，我不在的時候幫會的一切活動都暫時停下，如果真的被北國的軍隊找來了扔掉這里逃跑也是可以的。”

說這話時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穆秋其實是嘉木寺的一員，自始至終我都把他當成幫會的成員在使喚。估計他自己也是這樣吧，所以聽到我的話之后他的反應和泉子弦五一樣——雖然于道義上無法接受卻依舊應了下來。

那之后過了兩天，等我和弦五回到嘉木寺城的時候北國的軍隊已經被早就隱藏在附近都城直接派出的精銳趕出了北地。而里應外合擊退了北國人的蕭三理所應當地接下了城主的任命，嘉木寺則是被扣上了私通北國的罪名。

這些事情之后水月也會了解到，我就不再多言了。

至于這段時間我和弦五回到藍山鎮的蕭家做了什么——

我趁夜走進蕭宅，先林果然沒有回到這里。

所有事情當中唯一一件我到最后都沒有解明的就是先林的去向，想必蕭百里也是一樣。先林本是處在所有恩怨的中心，卻不知為何便憑空消失。

失蹤的人就先不去管他，這總會有一天弄明白的。

弦五在整個宅子內布置著，我則趁著這段時間到藏書室之類的地方轉了轉，將其中我看著比較順眼的幾本書籍拿了出來。

我和弦五在正門口匯合，他看著我，是想讓我再考慮一下。

“弦五，沒關系，蕭家的武功不會因此便失落的，但這宅院里藏了太多秘密，只有全部變成了灰燼我才能放心。”

“除了秘密還有記憶吧？”

“呵，弦五你怎么突然敏銳起來了。”

弦五不再講了，他默默地把火把遞給我。

“先說明白，一把火燒下去就和過去訣別了這么傻的想法我可沒有，”我接過火把，“這樣一來那家伙就沒什么可眷戀的了，無枝可依之后他才能真正開始遠行。”

“晴姐，若是讓您不快了弦五甘愿被處罰，但請告訴我為什么，您那么執著地要讓水月離開北地？”

“因為啊……這怎么可能告訴你呢，不過沒關系弦五，如果哪天我心情好了會跟你說的，我過去的故事。”

“……是。”

抱歉弦五，也不是不能告訴你，有些事情即便我不想和水月說，但也許你的話就可以——

如果我能憶起的話。

我把火把扔進宅院，不多時那里便燃起了熊熊烈火。大火很快便吞噬了整個蕭宅，連同里面珍稀的秘籍、和各方來往的信件、還有我特別喜歡的藏著葡萄干的房間一起。

忘記搶救一些葡萄干出來了……

于是就連十五年前蕭家人才凋零后都沒有受到絲毫損傷的蕭家本宅，就在今夜消失了。

我望著這一切付之一炬的模樣，內心涌現出了巨量的歡愉。

若是仇恨也能這樣痛痛快快地燒盡的話該多么美妙——那時的我是這樣想的。

那么伴著盛大的烈火，到了我從這故事里退場的時候了。

姑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