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進入早秋，船艙里的悶熱依然讓她徹夜難眠。周圍的漢子們個個光著膀子，從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汗臭味就像是發了霉的咸魚，燕鐵晴已經被這股味兒折磨了二十年。

“真羨慕從前的人。”燕鐵晴心想。

幾乎所有北地人都知道，在炎皇用神龍之力讓整個北地變得溫暖之前，即使剛到夏末，北地的一些地方也已經開始降雪。炎皇犧牲了自己的神龍之力讓北地變暖，讓春夏農民們辛勤種下的谷物不至于在秋天凍死。即使后來炎皇死去，也沒有帶走北地如今的好光景。

燕鐵晴并不喜歡寒冷，但她更討厭炎熱。冬天時所有人都一樣，穿著厚厚的皮襖。夏天只會讓她顯得與眾不同，整個鐵帆團只有她一個女人。

實在睡不著，燕鐵晴穿著背心兩腳交叉坐在床板上。悶熱的空氣和男人們身上的汗臭味只是一方面，真正讓她感到難以入眠的，是這出奇安靜的夜晚。

燕鐵晴下了床，穿上灰色皮甲，綁好腰帶，將短刀系在身側，背上她最擅長的弓箭，走出船艙。雙腳在甲板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并沒有吵醒地上幾十個成排熟睡的男子漢們。

“時刻做好準備，讓兵器不離左右，是一個海盜的準則和宿命，你殺了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想殺你。”這是父親燕鐵漢的口頭禪，燕鐵晴一直牢記在心。

她爬到船上，夜空下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零星點燃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霧氣凝重，看不見天上的繁星。霧夜下的海面同黑暗的天空仿佛融為一體，船和人與其說是在海面上航行，不如說是被裹在一團黑幕中漫無目的掙扎。

值班的掌舵人在船尾打著瞌睡，燕鐵晴吹了聲口哨，掌舵人嚇了一跳，這才回過神來。

“保持警惕！”燕鐵晴呵斥。

“是，晴姐……”掌舵人有氣無力卻十分敬畏地回答。其實燕鐵晴比他還小一歲，但氣勢上卻壓了他一大截。

燕鐵晴經常輪到夜里掌舵，她清楚那種煎熬，瞌睡的時候甚至不能意識到自己還在站立。但二十年來的海上生涯讓她更加清楚，海面上永遠不會太平，需要時刻保持警惕，特別是在夜里。

燕鐵晴那聲口哨驚到了船頭的另一個青年。她借著火把的光朝船頭望去，透過濃霧，朦朧中發現那青年正倚靠著船舷站立。

雖然看不太清，燕鐵晴對那青年的身形卻了如指掌。她朝著青年走去，帶著略微調侃地表情冷冷一笑：“在想什么？”

“姐。”青年隨性地回應著，表情卻十分平靜，眼睛并沒有看向燕鐵晴。

燕鐵晴注視著弟弟鐵俠，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些許從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嬉皮笑臉，甚至常常溜到城里鬼混的混蛋弟弟的身影。但她不得不承認，從前那個弟弟已經不在了，如今這名青年已經脫胎換骨，神情言語間自然地帶著領袖的風范。

向來以嚴格的父親為傲的燕鐵晴，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弟弟吊兒郎當的作為一直很生氣，但卻也是又愛又恨，時常替他隱瞞一些“壞習”。畢竟在嚴酷乃至殘酷的海盜生涯中，教訓桀驁不馴的弟弟是她唯一的樂趣。如今面對弟弟的轉變，燕鐵晴竟發現自己說不清是喜是憂。

短暫的沉默后，燕鐵俠轉身望著被黑暗吞噬的大海輕聲說：“風太小了，恐怕還要再過兩三天才能回到基地。”

燕鐵晴走近弟弟，同他并肩而站，并沒有接話。

“你怎么沒睡？”燕鐵俠問。

燕鐵晴輕輕一笑，嘆了口氣說：“那你呢？深更半夜的，又沒輪到你值勤，在這站多久了？”然后，燕鐵晴摸了摸弟弟背上的弓箭，又順手劃過他腰側的戰斧：“不錯，‘時刻做好準備’，看來父親的叮囑你已經牢記在心了。”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姐姐。”

燕鐵晴聽得出，弟弟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稱呼她“姐姐”時，甚至帶著許許溫暖。弟弟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感受著微風的風向，雖然比以前滄桑了許多，卻依然掩蓋不了那么些許的稚氣未脫。

“你的話比以前少了很多，不過你以前就不怎么喜歡和我說話，嫌我老是教訓你。”燕鐵晴打趣著說。

弟弟一本正經地回應：“我向來很敬重姐姐的。”

“受寵若驚。”燕鐵晴沉浸于往事中，“還記得嗎？你曾跟我講過，你不喜歡航海。然后我就問你，那你是想騎馬？你一臉神氣地回答，你想像龍族一樣騰云駕霧。我又對你說，想要飛的話，可以像那些整天做白日夢的富家子弟一樣去神裔峰學御劍。”

燕鐵俠苦笑著接過話茬：“然后我就說，姐姐孤陋寡聞，御劍飛行頂多算是在爬飛，龍族才是真正的騰飛，真正的龍族半天之內能飛過整片東土……”燕鐵俠無奈地聳聳肩，“說姐姐孤陋寡聞，其實是我年幼無知，竟不信龍族早已滅絕。”

弟弟說破了兒時夢想的殘酷現實，卻沒有半點遺憾，此情此景另燕鐵晴莫名有些傷感。

她將手緊緊扣住弟弟的肩膀，輕柔而真摯地說：“俠弟，姐信你一定能像父親那樣帶領鐵帆團，帶好這支隊伍。所以，不要把自己壓得太重，姐永遠站在你這邊。”

燕鐵俠雙眼微閉，輕輕攤開燕鐵晴的手，轉身面向她。在弟弟的眼神中，燕鐵晴感受到父親曾經那股威嚴且不容抗拒的氣勢。

燕鐵俠緩而有力地說：“鐵帆團團長是我的責任，不是負擔。父親臨終前我在他跟前立下誓言，我將繼承他的遺志，成為真正的鐵俠，讓鐵帆團成為真正的俠盜團，鋤強扶弱，威名天下。”

稍作停頓后，燕鐵俠艱難而決絕地說：“然后，替父親報仇。”

燕鐵晴低頭嘆了口氣，她深知，這句話已經在弟弟心里藏了很久。

“當時你沒對父親說要替他報仇。”

“是的。”燕鐵俠的手緊緊握住腰間的戰斧，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物，“因為我知道，父親不會答應的。”

燕鐵晴緊緊盯住弟弟悲傷但堅定的臉，惆悵地安慰他：“父親被狼爪團所殺，此仇必報，但須從長計議，不能意氣用事。還有……這件事，你不能責怪自己。”

燕鐵俠果斷地說：“當時我不在父親身邊，這就是我的錯。”

“但是……”燕鐵晴剛要反駁，卻被燕鐵俠突如其來地擁抱打斷了。

燕鐵俠緊緊地抱了她很久，她不忍打斷這一幕。身體和鐵俠寬厚的胸膛緊緊接觸，讓她深切地感受到只有骨肉同胞才能給予的安全感。

在弟弟松開雙手之后，重現在她面前的，是弟弟開朗的微笑，仿佛從前那個無賴卻又惹她喜歡的弟弟又回到她面前。

“謝謝你，姐姐……我永遠會記住那時沒有留在父親身邊的錯誤。但我會把這個錯誤，化作振興鐵帆團的動力。”

弟弟真的長大了，燕鐵晴心想，看來不用自己瞎操心了，父親的靈魂也能安心地回歸大海了吧。

就在這時，燕鐵俠突然轉變語氣，試探著說：“姐，我相信你的實力在鐵帆團絕對數一數二，但畢竟……”燕鐵俠欲言又止，“畢竟你是個女兒家，打打殺殺總歸不好，父親生前雖然沒說，卻也看得出他并非特別認同。”

燕鐵晴重重推了弟弟一把，輕哼一聲說：“怎么，想趕姐走？”

“我是為你著想，女兒家本就該是用來疼的。而且……咱們鐵帆團多的是單身漢子，只有你一個女兒家。他們和我一樣，又年輕氣盛，三倆月都難回一次陸地，我是怕……”

從前那個三天兩頭鬼混的鐵俠，今天竟然也會說出疼惜女兒家這種話，讓燕鐵晴哭笑不得。她故意嬌滴滴地把手貼在鐵俠的胸膛上：“難道你這個做弟弟的就不會保護我嗎？”

燕鐵俠皺了皺眉，吃力地說：“我長年不在船上，剛任團長不久。這些漢子畢竟血氣方剛，除了死忠于父親的幾位長輩之外，要讓那些個年輕的徹底心服，多少還是需要些時間才能讓他們承認我的能力。”

燕鐵晴靠著船舷，兩手伸開輕輕放在舷上，搖著頭說：“你確實成長了，不像以前那樣沒有自知之明。放心吧老弟，就那些個毛頭小子，就算打歪主意也不敢打到我頭上來。你不會不知道，我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時，殺的人比他們現在還多。”

燕鐵晴朝著船艙走去，頭也不回地說：“況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就算父親還在，也別想插手，你更別多管閑事。”

她感覺弟弟的眼睛還在看著她的背影。剛說的話不是她真正的想法，她深知那些年輕卻比鐵俠年長的船員早就起了造反之心，只有她留在鐵俠身邊，才能度過這個敏感時期。但她不能將這事告訴鐵俠，他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必須顧及他作為男兒的自尊心。

“姐！”燕鐵晴突然聽見弟弟低聲不安的呼喚。

她轉過身，鐵俠仍然站在船頭。他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地望著正前方的海面。

燕鐵晴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妙，不作猶豫地跑回鐵俠身邊。

“看到了嗎？”燕鐵俠神情嚴峻，用手指著正前方。

燕鐵晴凝望著弟弟所指的方向，隱隱的幾抹黃暈出現在無邊而昏暗的海面上，那是海上的夜晚最危險的顏色，燕鐵晴再熟悉不過。

“快！搖警鈴！”燕鐵晴急切地說，燕鐵俠快速跑開。

燕鐵晴的雙眼一刻不離地緊盯著出現黃暈的方向，她感覺濕熱的空氣正在灼燒著她的每一寸皮膚，皮甲下漸漸溢出冰涼的汗水。她拔出背上的長弓，緊握長弓的左手不停在顫抖。

警鈴聲割破了令人恐懼的夜幕。二十年的海上漂泊讓燕鐵晴深知那些黑暗中的黃暈意味著什么。如果這一夜沒能得到炎皇的庇佑，一場血腥的殺戮恐將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