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林沖水寨大并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話說當(dāng)下何觀察領(lǐng)了知府臺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里，與眾人商議。眾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1385]，緊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里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復(fù)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圍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閑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強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里捕獲得人？”府尹道：“即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1386]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lǐng)了臺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眾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余人，各各自去準(zhǔn)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lǐng)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眾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dāng)?shù)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zhí)器械，卻來接應(yīng)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現(xiàn)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里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伙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nèi)缃癜才帕舜唬岩粦?yīng)的物件裝在船里，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jìn)。”

大家正在那里商議投奔梁山泊，只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里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晃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xué)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里，徑撐去李家道口左側(cè)相等。我們看些頭勢[1387]，隨后便到。”阮小二選兩只棹船[1388]，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里。吳用、劉唐各押著一只，叫七八個伴當(dāng)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1389]去了。

且說何濤并捕盜巡檢帶領(lǐng)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shù)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里進(jìn)發(fā)。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并進(jìn)。到阮小二家，一齊吶喊，人馬并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里面只有些粗重家火[1390]。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1391]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里，一發(fā)都下船里去。”當(dāng)時捕盜巡檢并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

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只，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1392]。眾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

酷吏贓官都?xì)⒈M，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并眾人聽了，盡吃一驚。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人，獨棹一只小船兒唱將來。有認(rèn)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眾人并力向前，各執(zhí)器械挺著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么！卻不是來捋虎須！”何濤背后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曳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拿著樺楸[1393]，翻筋斗鉆下水里去。眾人趕到跟前，拿個空。

又行不到兩條港汊[1394]，只聽得蘆花蕩里打唿哨[1395]，眾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著一只船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戴青箬笠[1396]，身披綠蓑衣，手里拈著條筆管槍，口里也唱著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xiàn)與趙王君。

何觀察并眾人聽了，又吃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拈著槍，唱著歌，背后這個搖著櫓。有認(rèn)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眾人并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只一點，那船便使轉(zhuǎn)來，望小港里串著走。眾人發(fā)著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著櫓，口里打著唿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顧走。

眾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nèi)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dāng)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里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著兩只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余，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只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只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并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1397]做公的，四清六活[1398]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著一只船轉(zhuǎn)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1399]！”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著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1400]自去走一遭。”揀一只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1401]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槳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里蕩將去。

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劃得船開，約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見側(cè)邊岸上一個人，提著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里是甚么去處？”那人應(yīng)道：“我是這村里莊家。這里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只船過來么？”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烏林里廝打。”何濤道：“離這里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1402]，前去接應(yīng)。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頭都打下水里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只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鉆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里去。那幾個船里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1403]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

弟兄兩個看著何濤罵道：“老爺?shù)苄秩齻€，從來只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么！你如何大膽，特地引著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yǎng)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在船艙里。”把那幾個尸首，都攛去水里去了。個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鉆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只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lǐng)著官兵，都在那船里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眾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fēng)，但見：

飛沙走石，卷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云，昏鄧鄧[1404]催來急雨。傾翻荷葉，滿波心翠蓋交加；擺動蘆花，繞湖面白旗繚亂。吹折昆侖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fēng)從背后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布處，只聽得后面胡哨響。迎著風(fēng)看時，只見蘆花側(cè)畔，射出一派火光來。眾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只，正被這大風(fēng)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只價幫住，上面滿滿堆著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fēng)直沖將來。那四五十只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回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dāng)?shù)只，卻被他火船推來，鉆在大船隊里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著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fēng)又緊，火又猛，眾官兵只得鉆去，都奔爛泥里立地。

火光叢中，只見一只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里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里喝道：“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里慌做一堆。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著四五個打魚的，都手里明晃晃拿著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著四五個打魚的，手里也明晃晃拿著飛魚鉤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并這伙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里。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fēng)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著十?dāng)?shù)個打魚的莊家，把這伙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里。單單只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里。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著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尸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1405]的！我也不來你城里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著，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干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里沒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dāng)時阮小七把一只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里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眾人都?xì)⒘耍y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胳膊，放上岸去。詩曰：

官兵盡付斷頭漢，要放何濤不便休。

留著耳朵聽說話，旋將驢耳代驢頭。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并十?dāng)?shù)個打魚的，一發(fā)都駕了五七只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徑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里，相尋著吳用、劉唐船只，合做一處。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xì)說了。吳用眾人大喜。整頓船只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里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伙，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1406]酒來，管待眾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著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羅搖出一只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xì)寫眾豪杰入伙姓名人數(shù)，先付與小嘍羅赍[1407]了，教去寨里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眾好漢。

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只大船，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只，一齊望山寨里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羅，劃出四只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shù)十個小嘍羅，下山來接引到關(guān)上。王倫領(lǐng)著一班頭領(lǐng)，出關(guān)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1408]，甘心與頭領(lǐng)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著兩個頭領(lǐng)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下，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lǐng)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眾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1409]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guān)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

人伙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氣便須親。

如何待彼為賓客，只恐身難作主人。

且說山寨里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宴。眾頭領(lǐng)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響，心內(nèi)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yīng)答筵席。至晚席散，眾頭領(lǐng)送晁蓋等眾人關(guān)下客館內(nèi)安歇，自有來的人伏待。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lǐng)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1410]。”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1411]動靜規(guī)模[1412]。”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yīng)答，動靜規(guī)模，心里好生不然[1413]。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座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yīng)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nèi)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1414]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1415]。”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dāng)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里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1416]重蒙恩賜，拜擾不當(dāng)。”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1417]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xué)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為草木，豈不見頭領(lǐng)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那里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1418]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有禮節(jié)，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夠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lǐng)在東京時，十分豪杰，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后[1419]不知誰薦頭領(lǐng)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jié)，但提起，毛發(fā)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為小旋風(fēng)柴進(jìn)的么？”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杰，說是大周皇帝[1420]嫡派[1421]子孫，如何能夠會他一面也好。”

吳用又對林沖道：“據(jù)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1422]，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1423]，理合[1424]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lǐng)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fù)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沖道：“承[1425]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1426]負(fù)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1427]！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只心術(shù)不定，語言不準(zhǔn)，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lǐng)待人接物，一團(tuán)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天幸[1428]得眾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眾豪杰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jié)，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杰來關(guān)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lǐng)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fā)付[1429]，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眾豪杰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只恐眾豪杰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1430]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lǐng)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lǐng)為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lǐng)與舊弟兄分顏[1431]。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臜畜生，終作何用！眾豪杰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處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處。

應(yīng)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難留留客住。

當(dāng)日沒多時，只見小嘍羅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里頭領(lǐng)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復(fù)頭領(lǐng)，少間[1432]便到。”小嘍羅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xué)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并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1433]，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拈須為號，兄長便可協(xié)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辰牌已后，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眾頭領(lǐng)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jié)束[1434]得端正，卻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羅抬過七乘山轎[1435]，七個人都上轎子，一徑投南山水寨里來。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

四面水簾高卷，周回花壓朱闌。滿目香風(fēng)，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華檐外陰陰柳影，鎖窗前細(xì)細(xì)松聲。江山秀氣滿亭臺，豪杰一群來聚會。

當(dāng)下王倫與四個頭領(lǐng)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羅輪番把盞。酒至數(shù)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1436]。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閑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cè)坐交椅上，把眼瞅在王倫身上。看看飲酒至午后，王倫回頭叫小嘍羅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里放著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眾豪杰到此聚義[1437]，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1438]。”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1439]地特來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1440]，決不敢領(lǐng)。非敢自夸豐富[1441]，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眾位豪杰，奈緣只為糧少房稀，恐日后誤了足下，眾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杰到此山寨，你又發(fā)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lǐng)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lǐng)以禮發(fā)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1442]將去。請頭領(lǐng)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沖道：“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1443]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xué)[1444]，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lǐng)面皮。只今辦了船只，便當(dāng)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1445]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1446]的火雜雜[1447]。吳用便把手將髭須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并！”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lǐng)不可造次[1448]！”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1449]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羅們目瞪口呆。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里。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赒給[1450]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杰特來相聚，又要發(fā)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那里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勢頭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即時[1451]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里只一刀，肐察[1452]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沖之手，正應(yīng)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有詩為證：

獨據(jù)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寬柔。

只將寨主為身有，卻把群英作寇仇。

酒席歡時生殺氣，杯盤響處落人頭。

胸懷褊狹真堪恨，不肯留賢命不留。

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里，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愿隨哥哥執(zhí)鞭墜鐙[1453]！”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里曳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杰義氣為重上頭，火并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1454]，不知眾位肯依我么？”眾人道：“頭領(lǐng)所言，誰敢不依？愿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shù)句，話不一席[1455]，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