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語言學·2014
- 甘于恩
- 5760字
- 2019-11-01 14:20:28
●南方漢語方言研究●
論廣東吳川吉兆海話聲調的閩語特征![[基金項目]2013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粵、閩、客諸方言地理信息系統(tǒng)建設與研究”(項目號:13AYY001)、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福建莆仙方言與粵瓊閩語比較研究”(項目號:12YJC740003)。本文原題為“廣東吳川吉兆話的聲調特點——兼論吉兆話的閩語特征”,在第13屆閩方言國際學術研討會(2013年11月29日—12月1日,泉州師范學院)上做大會發(fā)言,承蒙多位學者指教,特此鳴謝!此次發(fā)表,做了若干增刪。文中尚存問題,由作者負責。感謝發(fā)音人楊仲池先生(1933年1月出生)的鼎力支持。](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EB223/13795736303467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42741-rNikkNmYypZZSbsvoPPKHxOV3DjHXOfQ-0-01c1295d564b828ef94fbb832fa781fa)
甘于恩
(暨南大學漢語方言研究中心 廣東廣州 510632)
提要 廣東吳川吉兆話是粵西一種帶有混合性質的方言,項目組運用高端錄音軟件,細致調查記錄了吉兆話的語音面貌。本文描寫該方言的聲調類別、特點及來源,對吉兆話內部的各種成分進行比較研究,認為吉兆話是在閩語與當地土語(帶有壯語性質)融合的基礎上,覆蓋了粵語的層次。各類層次具有先后關系。本文著重揭示吉兆話聲調中的閩語特征,并顯示閩語聲調層次與其他聲調層次的演化關系。對于了解閩人的遷徙與語言演變,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 吳川吉兆話 混合方言 聲調 閩語成分 演化
一、緒論
位于廣東西南部,距離湛江市東部50千米的吳川市中,有一個離吳川市區(qū)東南部13千米的村莊——吉兆村。吉兆村屬覃巴鎮(zhèn)管理,瀕臨南海,東靠吳川王村港鎮(zhèn)。1950年前屬梅茂縣管理,1951年劃入吳川縣。
吉兆村居民使用的方言主要為吳川粵話、東話以及海話。吳川粵話的使用者最多,故已成為當地人日常生活或正式場合的通用方言。有部分吉兆居民使用東話(即雷州話),使用人數較多,不僅吉兆居民會使用東話,其他村鎮(zhèn)也存在東話的使用者。吉兆村還存在一種特殊的方言——吉兆海話。吉兆海話使用人口不多,只有吉兆村的居民會用,海話具有顯著的獨特性。據《吳川縣志》記載:“吳川縣內說這種方言的人大約有兩千,他們都集中居住在覃巴鎮(zhèn)以南靠海的吉兆鄉(xiāng)。……吳川縣吉兆鄉(xiāng)的海話跟廉江海話、電白海話都不同,具有自己的獨特特點……”使用吉兆海話的居民早先也是從閩地遷來的。當地普遍姓楊,據《楊氏族譜》稱:“始祖廖,字遠志,號永久,……為宋進士,……先代居福建將樂縣,后代遷莆田縣木關村。迨元順帝至正二十八年(1368),當時鼎革,天下大亂,唯粵東稍安,公乃攜五子一侄航海而來,直抵高涼茂名之吉兆村……”
由記載可知,吉兆海話的使用者乃是早前從福建莆田縣木關村遷徙而來,故吉兆海話含有閩語成分,但吉兆話并不僅僅是閩語。后來與當地粵語、土語接觸后,長年累月慢慢演變成今天的樣子。
在實地調查中,調查的發(fā)音人表示說吉兆海話的居民數量在驟減。吉兆村使用吳川粵話的人較多,無論是日常交際還是開會用語,基本都使用粵話,吳川粵話是當地交流的最主要方言。年青一輩的人更愿意使用流通廣泛、相較更容易的吳川粵話,所以吉兆海話使用者幾乎都為60歲以上的老年人。其中,40歲以上的中年人能聽懂吉兆海話,但是不能熟練使用;而40歲以下的青年人只能大略聽懂吉兆海話,有的人甚至根本無法聽懂吉兆海話,年青一輩大多不愿意學習吉兆海話。如果沒有辦法繼續(xù)有效地傳承吉兆海話,也許若干年后,它將會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
吉兆海話聲韻母系統(tǒng)雜糅了粵閩壯語音的成分(擬另文討論),不僅如此,吉兆海話的聲調也頗具復雜性。本文將從吉兆海話聲調的類別、特點入手,探查聲調的來源,對內部的各種成分進行探討,并針對吉兆海話(以下簡稱“吉兆話”)中閩粵壯語音的層次進行分析,通過揭示方言中的閩語特征,顯示聲調的層次性及演變關系。
二、吉兆話共時聲調簡說
(一)聲調列表
以下采用表格形式,列出吉兆話聲調的基本形態(tài),按照與中古音系的關系,我們暫時把聲調列出8+2類,8類按聲母的清濁分,X調來源不明,獨立列為一類,超高調可能是小稱變調,也先單獨列出來。
表1 吉兆話聲調(10類)

(二)調類的說明
假如單獨從中古音系來看,我們會發(fā)現吉兆話的聲調相當紊亂,幾乎每種調型在陰陽調類中都可以找到。例如,21調既有陰平字,也有陽平字;33調既在陰平出現,也在陽平出現,既在陰上出現,也在陽去出現。交叉混雜的趨勢非常顯著。
那么,我們分類的依據是什么呢?如果完全按調值的形態(tài),可以分出17~18種甚至更多(21、31、53、51、22、33、44、55、13、24、34、35、45、25、212、221、223、331以及相對的入聲調)。
我們的做法是:先按中古聲母的清濁,分為陰陽兩類,這樣平上去入各分陰陽,總共是8類,同一大類(如陰平)中再以調值的形態(tài)來分出小類。即使這樣,吉兆話的聲調體系依然非常復雜。究其原因,與其瀕危性和語碼的多元化密切相關,我們在共時平面上看到的聲調面貌,既有地域差別,也有歷時變化。這點下文會加以討論。
三、吉兆話聲調的多源性
從現實的平面看,吉兆話似乎近于粵語,如出現中入的苗頭(讀44調,如“鴨接拆”),從陰平到陽去都基本上能找到與廣州話對應的調值(陰平55、陽平21/31、陰上35、陽上13、陰去33、陽去22)。但是,吉兆話的聲調系統(tǒng)其實與交際密切聯系,李健(2011)指出:吉兆海話“已經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閩語讀書音”,這是吉兆話交際能力嚴重衰退的證據,遇到較為書面化的詞語,吉兆人傾向于使用粵語的讀音。也就是說,吉兆話的底層(早期層次)只存在于口語層面,而粵語的讀法屬于較為后期的層面。從這點上說,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將吉兆話等同于粵語。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就此得出結論,吉兆話的底層聲調屬于閩語?李健(2011)依據吉兆的族譜(來自福建莆田),將莆田話作為來源地方言進行比較,但這在方法論上恐值得商榷。
我們認為,吉兆話聲調確有閩語的成分,但未必是莆田話,拿吉兆話聲調與莆田話相比,很難找到相似之處。原因可能是:①莆田祖籍的來源說未必可靠,這如同珠三角粵語居民,多數說來自粵北珠璣巷,但其實有附會的情況;②即使吉兆話確如族譜所言,在1368年來自莆田木關村,可是在600多年前,莆田方言也許還比較接近閩南話,蔡國妹(2006:3)也說:“莆仙話原本屬于閩南話,其后之所以分化為與閩南話有較大差別的莆仙獨立方言,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地理位置上的過渡性。”換言之,現在的莆田話(莆仙話)實際上是一種受到省城福州話影響的過渡方言,與歷史上的莆田話并不是一回事。以現在的莆田話來推測吉兆話的閩語特征,無異于“刻舟求劍”。
從吉兆話聲調共時的樣態(tài)來看,其中確有一些與現在閩南話相同之處,其可能性有幾種:
一是確實是早期莆田話的遺存,二是早期閩南話的遺存,三是受了周邊雷州話的影響,四是從莆田的南日島浮葉村閩南方言島輾轉而來[蔡國妹(2006):“莆仙方言內部一致性較強,只有莆田市南日島浮葉村浮斗自然村通行閩南話。”]。第四種可能性比較小。依我們的判斷,吉兆話聲調中的閩語特征,來自早期閩南話的可能性最大,相對于莆仙方言來說,閩南話使用人口最多,穩(wěn)定性較強,在雷州半島又是強勢方言,有助于在相對近似的語言環(huán)境中存留下來而不出現語言被徹底替換的情形。
當然,除了粵語的聲調外,吉兆話還有其他非閩的特征,這就是吉兆話聲調的另一個來源——古越族語言(應該屬于民族語言),較為典型的是51調,讀這一調的多為非漢語詞,如“螺鮮舌”(采取訓讀讀法)。有人據此認為吉兆話的屬性是少數民族語言。我們的看法有所不同,盡管吉兆話的基本詞中確有不少來自早期壯語類的語言,但這不能抹殺吉兆話所具備的閩粵語特性(下節(jié)將做論述)。那么,既然是漢語方言,為何反而會受古越族語言的影響呢?有兩個要素需要強調:一是早期漢人在粵地實際上是“少數民族”,漢語方言自然會受到當地強勢民族語言的影響;二是在數百年的惡劣自然條件下,移民的遷徙不可能拖家?guī)Э冢悄旮涣姷哪行圆拍艿诌_并在陌生的環(huán)境生存下來,與當地的女性(可能是非漢族)結合是繁衍后代的必然選擇。因此,移民的方言通過“母語”這一媒介,遺存一些非漢語的基本詞語甚至核心詞,并不是不可能的。
四、吉兆話聲調中的閩語特征
以上談了吉兆話的多源性,不過該方言的閩語特征依然隱約可見。以下按聲調的順序揭示其中的閩語特征。
(一)陰平
吉兆話的陰平從高低幅度來說有3種形態(tài):高域、中域和低域,高域包括55、45、44這3類調值,中域包括33、34和24,低域則有21(偶見212),31是低域與中域的交界地帶,調形則接近21。高域的調值,盡管顯示出粵閩的相近性,如廣州、廈門皆為55,但相信廈門話的55調值是后來的發(fā)展,不會是早期閩南話的聲調調值。而44的讀法應是高域55與中域33的折中或過渡。
中域33則體現出較多閩語的色彩,泉州話陰平本調為33,廈門話陰平前字變調亦為33(可能反映出早期閩南話陰平的本調),顯然34和24應該是變體(34是33的變體,而24則是34的再變體)。
(二)陽平
吉兆話的陽平集中在中低域(或偏中)和高域兩端,中低域31、21都是粵西粵語陽平調調值的常見形態(tài),22也可以看作是這類形態(tài)的變體。所以,比較大的可能,陽平的中低域讀法源自粵語。但是,中域還有兩個平調的讀法:一個是33,一個是44。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33來自閩語陽平的前字變調,像漳州話陽平(23)的變調即33;另一種是33是粵語陽平22的變體,44則是再變體。我們姑且存疑。
陽平還有一個高域的讀法為45,我們較傾向于它來自閩語的陽平調,廈門、泉州陽平的調值都是35,屬于中域向高域的拉伸,45調應該是35升調的微變形式。陽平有高域的成分正是不少閩南話的特色,如廈門泉州的35、潮汕的55皆是。
(三)陰上
粵語的陰上表現為升調特征(35、25、24),閩南話則表現為非升調特征(31、51、55),粵語也有陰上讀55的,如四邑話,但估計四邑話的55可能與閩語的底層殘留有關。無論如何,吉兆話中升35、25、24的讀法,很顯然是粵語的讀法,而不會是閩語的讀法。
從聲調是否平緩來看,吉兆話還有3個平調的陰上讀法:33、44、55。前面說過,55調也可能是閩語的讀法,因為泉州的陰上就是55,廈門話的陰上作為前字也讀55(反映早期聲調調值),讀44則是55的變體,而45、34作為升調特征,較大可能是35的變體(粵語)。至于33調源自何處,我們還需要研究。
(四)陽上
陽上聲調的分野很清晰,一種是平調,另一種是升調(低升),平調有2個:44、22,與閩南的廈門(33)、泉州(22)非常近似,應是閩語的成分;升調13則與廣州話陽上13完全相同,屬粵語成分無疑。
(五)陰去
陰去閩南話以低降為主要特征(廈門21,漳州21,泉州31/42),粵語以中平為主要特征(廣州33,四邑33)。對比吉兆話發(fā)現,降的聲調31為閩語層次,33則為粵語層次,34、44為粵語層的變體。吉兆話陰去有個高域的調值(45),假如說成是44的再變體,似乎也說得過去,但一般說來,變體的再分化能力比較弱。因此,陰去45的讀法,可能來自閩南陰去的前字變調55,二者皆屬高域,至于為何變?yōu)槁缘偷?5,我們猜測可能與粵語33調的向下拉動作用有關。如果這點屬實的話,則45調是一個閩、粵共同作用的混合調。
閩、粵共同作用造成混合調并非絕無僅有,331調(例字有:耀炭圣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前面說過,陰去讀33為粵語的主要特征,讀降調為閩語的主要特征。當發(fā)音人覺得某個音節(jié)具有較多書面語色彩時,他可能會采用粵語的讀法;但當他對是否應該采用粵語調值游移不定的時候,則可能會讀回較具口語色彩的閩語層(即31、21)。這時,就出現了一個前部為33、后部為31的混合調,而且前部的時長會略長于后部。
(六)陽去
閩南話和粵語的陽去皆為平調(33、22),似乎很難區(qū)分。但粵語的陽去在低域(22),閩語的陽去在中域,所以中域的33、44應該是閩語層,31調從表面上看與粵西的陽去31是一致的,但粵西的31調很可能是在雷話的大背景下出現的變異——31的讀法其實是粵語影響力的顯示,早期的讀法應偏向33,但由于粵語陽去22的作用,使得陽去的終點向低域延伸。所以嚴格說來,31的調值是閩、粵調值互見的融合物。
(七)超高調
吉兆話存在一種特高揚的超高調,調值記為56,來源則平、上、去皆有,如“枝”(平)、“嬸”(上)、“褲鋸”(去),我們傾向于將之視為形態(tài)變調。因為這類字幾乎全為名詞,而且在粵西的茂名地區(qū)粵語,這種特高揚的超高調是普遍存在的(邵慧君,2005)。因此,我們猜測這是粵西方言的區(qū)域特征。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暫時只討論舒聲類聲調,入聲聲調待稍后再加探討。當然,吉兆話的聲調,仍有不少未解之謎(如陰平21調及其變體的來源),并非一時即可解決。
五、聲調層次關系初探
總的來說,吉兆話的聲調系統(tǒng),呈現出較為復雜的關系,早期有三個層次:早期閩語、早期粵語、早期土語,后來的影響則有現代粵語和雷州話(閩語),這是中間的層次。最頂端的層次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吉兆話聲調的面貌。
從時間先后關系來說,閩語可能略在前,而粵語在后,但有時也出現二者糾葛的現象,早期土著語言盡管在詞匯上留下明顯的印記,但聲調屬于土著語言的不多,比較確切的是高降的51(31)。我們可以用表格來表現這幾種語言或方言聲調的關系:
表2 吉兆話聲調演變示意表

說明:演變結果用箭頭→表示,來源則用箭頭←表示。
六、余論
吉兆話聲調是一個復雜的綜合體,與諸多因素的影響都有關系。要了解其成因和發(fā)展軌跡,需要對其來源地方言和周邊語言的情況有全面的掌握。本文只是利用現代的調查方法從某個側面對吉兆話的閩語層次進行一些探求,依然存在方法上的不足,語料的支援也不足夠。今后需要不斷地加以改善。
(1)對吉兆話聲調的探討,最好能結合詞匯層面來考察,因為同一個漢字,不同的義項,聲調會有差異,尤其是對于吉兆話這種活力很低的方言而言,直接借入外來聲調是很正常的現象。所謂“外來”的聲調,如果已經成為其言語活動的有機部分,我們再把它視為非本體的、非體系的聲調,那就不合理了。
(2)目前的五度制標調法,對于比較單純的方言來說,也許夠用,但對于吉兆話這種混雜性的方言,顯得力有不逮。筆者的想法是,引入平、直、升、降、高、低、拱、曲、長、短等元素,用更科學的方式(如數學模型)加以表述,這樣的比較才能更好地揭示方言之間聲調的異同,更好地展示方言聲調的本質特征。
(3)總結本文的幾個部分,我們將吉兆話的聲調層次做以下的展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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