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自然的獵人
- (美)愛德華·威爾遜
- 5629字
- 2019-05-24 15:09:03
第1章
天堂海灘
在久遠的記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或我們認為發生了什么事,完全是圍繞著一組強烈印象建立起來的。
一只大水母“賽弗柔安”
就我個人來說,我7歲時留下的一個鮮明印象是:我站在天堂海灘(Paradise Beach)的淺灘上,低頭凝視水中的一只大水母。海水如此平靜、澄清,水母身上每一處細節都展現在我眼前,仿佛它是被裝在玻璃瓶中似的。這種生物真是令人驚嘆,完全不同于我原先對它的印象。于是,我盡可能地從水面上、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端詳它。它那帶有淡淡光彩的粉紅鐘罩上,分布著許多細細的紅線,這些紅線由中央向鐘罩形身體的邊緣輻射。鐘罩形身體的邊緣垂下一圈觸手,環繞并稍微遮蓋住里面的一條攝食管,以及其他的器官。這些器官翻來翻去的,就好像濕漉漉的窗簾似的。對于這些位置較低的組織,我只能看到一點點。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是又不敢涉得更深,只好把頭湊得更近些。
如今,我知道這只水母是生活在大西洋沿岸的刺水母(sea nettle,學名為Chrysaora quinquecirrha),屬于缽水母綱(scyphozoan),而且還知道它是從遙遠的墨西哥灣漂游到天堂海灘的海洋生物。但是在當時,我完全不知道這些動物學方面的專有名詞,只知道它叫作水母(jellyfish)。然而,這只動物是那么神妙,而“果凍般的魚”這個討人厭的名字是多么地不恰當,多么地貶損它。我早就應該輕輕呼喚它真正的芳名:賽弗柔安(scyph-o-zo-an)!想想看,我發現了一只賽弗柔安!對這次值得紀念的發現來說,這個名字合適多了。
只見它停在那兒好幾個小時都不游開。當暮色低垂,我必須離去時,它身體下方那堆糾纏不清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更深地伸入了黑暗的海水中。我不禁好奇:這到底是一只動物還是一群動物?現在我能肯定它是一只動物。而就在同樣一片水域,還有另一種外形類似的生物,俗稱“葡萄牙戰艦”(Portuguese man-of-war)的僧帽水母,則是由一群動物緊密結合而成,各司其職,形成功能完整且和諧的生命共同體。
像這類事物,我現在能輕易列舉出一大串,但是它們都不能和這只水母相提并論。它突然間硬闖進我的世界,來自我不知道的地方,產生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氣氛,我只能想到下列字眼:“在深海王國里,一場詭異、神秘的即興演出?!敝钡浆F在,只要我凝神回想,這只水母依舊能體現蘊藏于大海中的神秘與邪惡。

第二天早晨,那只大西洋刺水母不見了。1936年的整個夏天,我再也沒見到同樣的生物。至于天堂海灘這個地方(近年來,我經常重游舊地),則是位于佛羅里達珀迪多灣(Perdido Bay)東岸的一處小村莊,距離彭薩科拉(Pensacola)不遠,與亞拉巴馬州隔水遙遙相望。
在天堂海灘過暑假
就在這個美妙的季節里,我家遇上了麻煩事。我的父母在那一年離婚了。那段日子對他們來說很難挨,但是對我這個獨生子來說,一點兒也不難過,至少在那時還不覺得難過。當時我寄住在一戶人家中,他們每逢暑期都會收容一兩名男孩在那兒度假。對于小男孩而言,天堂海灘果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天堂。每天早晨用過早餐后,我就離開這棟面對海灘的小屋,獨自沿著海濱閑蕩,搜尋寶藏。我在溫暖的浪頭里涉進涉出,盡情搜尋在海水中漂浮的一切東西。有時候,我就只是坐在小山坡上瞭望開闊的洋面,然后準時回家吃午餐,吃完飯再出去晃蕩,然后再回家吃晚餐,然后再出去,直到最后才不得不上床睡覺。然而入睡前,我在心里依舊要重溫一下白天的探險歷程。
我已忘記那戶照顧我的人家究竟姓什么,長什么樣,年紀有多大,甚至連他們一家有幾口人都不記得了。他們很可能是一對夫婦,而且我也很愿意相信他們是慈祥和藹的好心人,但他們早已淡出我的記憶。倒是那個地方的動物,對我施加了難以磨滅的魔法。那年我只有7歲大,每種生物不論大小,只要觀察它們,想到它們,或可能的話,把它們逮住細細地看一次,對我來說都是件賞心悅目的樂事。
水面下有頜針魚(needlefish)來回穿梭,身體細長,有如綠色的魚雷,上下頜也延長如喙。它們天性敏感,遠遠盯著看是可以的,但它們永遠不會讓你有機會進入觸手可及的距離。頜針魚晚上到底住在哪里?這一點讓我很好奇,但始終未曾知道。藍蟹長著一對能刺破皮膚的利爪,在傍晚時分向岸邊群集。用長柄網很容易就可以捉到它們,把它們煮熟后,敲開來就可以直接送進肚子里,也可以倒進秋葵濃湯中,這可是灣岸特有的熱辣海鮮大鍋菜!
鱒魚以及其他一些魚兒則在比較深的地方活動,比如靠近大葉藻(eelgrass)生長的地方或更深處;你若有只小艇,就能駕著它將魚餌撒向魚群。尾巴上長著嚇人尖刺的黃貂魚(stingray),白天把自己埋藏在水深及腰的水下沙堆中,等天色漸漸暗下來之后,才靠近有海浪的地方。
期盼“大”動物
一天傍晚在海灘邊,有個年輕人從我身邊經過,手上把玩著一把左輪手槍,而我則尾隨了他一陣子,他說他是來獵黃貂魚的。在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包括我父親在內)都經常這樣帶著槍(通常是點二二口徑的手槍或是來復槍,但偶爾也會出現更大型的手槍或獵槍)在鄉間隨意亂逛,除了人和家畜之外,想射什么就射什么。
尾隨他的當兒,我把這名黃貂魚獵人當成我的同事,一起探險的同伴,滿心企盼他能找到一些我沒見過的動物,也許還是較大型的動物。他繞過了海濱的轉角之后,隨即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接著我聽到了兩聲連續擊發的槍聲。小口徑手槍的子彈能夠射中水底下的黃貂魚嗎?我猜大概可以,但自己從來沒試過。而我再也沒見到這位神槍手,沒能親口問問他。
我多么渴望每次都能逮到比前一次更大的動物。好不容易,我終于開了一次眼界,見識到何謂真正的“大”!
我知道,外海深處會有一些大型的動物。偶爾,一群寬吻海豚(bottlenose porpoise)會從岸邊經過,離我站的地方很近,近到若是丟顆石子都有可能砸到它們。只見它們三三兩兩用背鰭劃破海面,做出優美的弧形跳躍,然后落水消失,又在十幾二十米遠處,再度凌空騰起。它們這項反復的動作極富節奏感,因此我都能算準它們下一次冒出水面的地點。
遇到晴朗的日子,有時候我會連續好幾個小時掃視著珀迪多灣水平如鏡的海面,看看能不能碰巧望到什么巨型怪獸冒出水面。我希望至少能看到鯊魚,親眼見識一下那傳說中的背鰭如何沖出海面;我知道它雖然遠遠看起來很像海豚,但是發出的聲音和冒出水面的間隔時間則是不規則的。此外,我還希望能找到比鯊魚更精彩的東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某些能令我終生難忘的東西。
我能看到的幾乎全是海豚,但我并不失望。在跟你分享那唯一一次例外之前,且容我先談一談追獵怪獸的心理學。界定這些怪獸的尺寸并不是以實際大小為準,而是以相對比例為準。據我估算,在我7歲大時,我眼中動物的大小約為我現在看到的兩倍大。例如前面敘述的那只大西洋刺水母鐘罩狀的身體,現在我知道它們平均直徑約為25厘米;但是我看到的那一只,似乎寬達60厘米。因此,可能真有所謂的巨型怪獸,即使它們在成人眼中算不上龐大。
最后,我終于見到了這樣的動物。
得償夙愿
它的登場并沒有在萬頃洋面上激起渦流。它在黃昏時分突然出現在我旁邊。當時我正坐在由海灘通往船庫的碼頭上,而支撐碼頭的柱子則豎立在淺水灘上。就著昏暗的光線,我幾乎沒法看清水底,但我依然不停地從碼頭朝下搜索,尋找任何大大小小會移動的生物。毫無預警地,有只超大的鰩(ray)——比一般常見的黃貂魚大上好幾倍——無聲無息地從陰影中滑出,潛到我晃動的雙腳下,接著又滑向另一邊的深水處。這個圓形的影子看起來仿佛遮住了整個水底似的,不過幾秒鐘就消失無蹤了。我驚呆了,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欲望,渴望再看到這只怪獸一次;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能捉住它,好靠近看個仔細。我心想,很可能它就生活在附近,而且每天晚上都會從碼頭邊游過。
第二天黃昏,我從碼頭垂下一根釣線,釣線末端系著一個我能找到的最大魚鉤,魚鉤上穿了一只小活魚。我讓魚餌整晚垂掛在約兩米深的水中。次日一大早,我沖到碼頭去檢查釣線。魚餌不見了,但魚鉤還在。這樣的步驟,我重復了整整一個星期,但毫無所獲,白白浪費了魚餌。如果我當時用的魚餌是小蝦或螃蟹,逮住這只大鰩的機會恐怕會大得多,可惜沒有人給我這個生手一點建議。

一天早晨,我釣到一只海灣豹蟾魚(gulf toadfish),它是生活在水底的雜食性魚類,天生有張大嘴巴,突出的眼睛,以及一身黏糊糊的皮膚。當地人都認為它毫無價值,而且還是長得最丑的海洋動物。但我認為它很棒。我把我的豹蟾魚放在瓶子里養了一天,然后就把它放回海里去了。不久之后,我終于放棄垂釣那只大鰩了,而且,再也沒見過它從碼頭下經過。

先做貪婪的野人
為什么我要在事過境遷近60年后對諸位講述我這個小男孩與怪水母、大鰩以及海中怪獸的故事?我想,這是因為它勾勒出一幅輪廓,通過它隱約可以看出一位博物學家是如何造就出來的。
一個小孩來到深水邊緣,滿心期待地準備迎接新奇事物。他就像是我們遠古時代的祖先,帶著好奇心,來到馬拉維湖(Lake Malawi)湖濱或莫桑比克海峽(Mozambique Channel)邊。
同樣的經驗一定在上千個世代中重復了無數次,換來的報酬也相當可觀。海洋、湖泊以及遼闊的大河,都能作為食物的來源和抗敵的屏障。地理疆界無法阻止我們的祖先向外播遷,他們可不會困坐在不毛的山溝里等死,他們看起來簡直能應付任何形式的變局。水域一直在那兒,亙古不變,大部分可望而不可即,同時又富饒得取之不竭。
這個小孩已經準備好要探索上述的生物原型(archetype),向未知世界啟程,并從中學得知識,但他還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心中引導他的那股激情。然而,腦海中卻已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個印象成為他往后一生的護身符,而且轉化為強大的能量,引導他在經驗以及知識領域中不斷地成長。年紀漸長之后,他會從自己的文化源頭中多了解一些復雜的細節。但是,核心的印象是不會改變的。任何成年人只要肯認真省思,一定會覺得好奇:為什么自己竟會長途跋涉一整天,只為了釣釣魚,或觀看海上日落呢?
在關鍵時刻獲取豐富的實踐經驗,而非系統知識,才是造就博物學家的重要因素。所以說,最好能先當個野人,什么學名、解剖學知識,都不知道也不要緊,最好能先花上大量時間去隨意探索和做夢。卡森(Rachel Carson)非常清楚個中道理,她在1965年出版的《萬物皆奇跡》(The Sense of Wonder)中用不同的說法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如果實際經歷是日后能產生知識及智慧的種子,那么感情和感覺就是這些種子生長所必需的沃土。童年時光正是培育沃土的時機?!彼苊髦堑匕押⑼I到了海邊。
傷了右眼
對我來說,天堂海灘度假并非大人刻意為我安排的教育課程,只是隨興人生里的一段意外插曲。我被送到那兒,純粹是因為我的父母相信那是個安全的、無憂的快樂環境。不過,就在那段短暫的時光中,又發生了第二段意外插曲,這段插曲決定了我最終會成為哪一類型的博物學家。
這天,我坐在碼頭上,拿著掛有小魚餌的釣竿垂釣,只要魚兒一咬上餌,我就立刻把它拖出水面。有一種小魚長得很像鱸魚,而且貪吃得不得了。它的背鰭上長有10根尖刺,一受驚,這些尖刺便直直豎立起來。當時,一只這樣的魚上鉤了。我一時大意,扯得太猛,結果,它竟飛出水面,撞到我臉上,其中一根尖刺恰巧刺中了我右眼的瞳孔。
連續好幾個小時,我都感到痛徹心扉。但是由于太想要待在戶外,我不敢多吭聲。我繼續釣魚。事后,我寄宿的那家人并沒有帶我去療傷。(事實上,我也完全不記得他們到底知不知道我受傷了。)到了第二天,痛楚消了大半,只剩下輕微的不舒服。再后來,痛楚就漸漸消失了。
幾個月后,我返回彭薩科拉老家,右眼瞳孔開始起霧,出現外傷性的白內障。我父母發現后立刻帶我去看醫生,而醫生則馬上把我轉送到古老的彭薩科拉醫院,去切除水晶體。這場手術簡直就是恐怖的19世紀酷刑。某人把我按倒,好讓一位名叫墨菲(Pearl Murphy)的女麻醉師用紗布罩住我的口鼻,然后滴進乙醚來麻醉我。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當時她這種工作的標準收費為5美元。

等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之后,我夢見自己獨自待在一間大會堂中。我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而且尖叫個不停。或許在我被麻醉之前,真的在尖叫。
總而言之,這次手術令人難受的程度幾乎和白內障本身不相上下。因為手術后好幾年內,我一聞到乙醚的味道就想吐。如今,一旦我受困在密閉空間里,雙手受制不能動,臉上又蓋著東西,這種情況肯定會讓我恐懼癥發作。
發生在我身上的這種強烈反感,并不同于一般的幽閉恐懼癥,因為我能夠神態自若地鉆進壁柜,或搭乘電梯,或在屋子下面及車底下爬行。在十幾歲的時候,我還曾經探測過洞穴以及碼頭附近的水底幽僻處,一點兒都不害怕??傊灰业碾p手能自由活動,而且臉上別蓋著東西,一切都好說。
意外造就昆蟲學家
從那以后,我只剩下左眼有健全的視力。很幸運的是,我左眼在近距離的視力,比一般人的平均視力更為敏銳,在眼科視力表上為2.0,而且終生如此。我雖然喪失了立體視覺,但是能清楚辨識小昆蟲身上細小的圖案和絨毛。稍長大后,或許是因為遺傳缺陷的關系,我又喪失了大部分高頻率音域的聽力。如果不戴助聽器,許多鳥類和蛙類的叫聲,我都無法分辨。
因此,當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像美國所有的博物學家或多或少都曾經做過的一樣,我帶著彼得森(Roger Tory Peterson)的《野外賞鳥手冊》(Field Guide to the Birds)以及雙筒望遠鏡外出,結果證明我是相當差勁的賞鳥者。除非鳥兒很清楚地在我眼前奮力拍翅,否則我根本找不到它們;即使有一只鳥就在近旁的樹上高歌,但除非有人直接指給我看,否則我還是找不到它。
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對蛙類的觀察上。多雨的春天的夜晚,我和大學同學靠著高亢的雄蛙叫聲的指引,前往青蛙的交配地。我的確找到了一些,比如叫聲低沉的犬吠樹蛙(barking tree frog),它們的叫聲仿佛有人在用力敲打一只大木桶;另外還有東方鋤足蟾蜍(eastern spadefoot toad),它們的叫聲很像幽魂前往冥府報到時的嗚咽聲。然而,大部分蛙類的鳴叫聲,在我聽來,都只不過是一陣含含糊糊的嗡嗡聲。
決定終身大事的人生轉折點,竟然出現在我還這么小的時候。我之所以注定要當昆蟲學家,一輩子研究或飛或爬的微小昆蟲,完全不是因為擁有什么怪癖的天才,也不是因為有什么先見之明,完全就只是因為單純的意外事件,限制了我的生理能力。
不管怎樣,我一定得找出某一類型的動物來研究,因為心中的火種早已點燃,所以我能找到什么就研究什么。于是,我剩下的那只眼睛轉向了地面。從此以后,我開始贊美地球上的這些小東西,這些可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來仔細觀察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