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時后，冒著已經越下越大的雪，黎歐駕駛著車子離開了酒吧，在剛才的那段時間里，她第一次親眼見識到了莊邵蘅那堪稱恐怖的酒量，從頭到尾他沒有再說有關他外公的事情，只是神情平靜地喝酒，黎歐點了一杯果汁在一旁陪他坐著，直到她覺得不能再讓對方喝下去了為止，而對于黎歐拉著自己離開的行為，莊邵蘅也沒有什么反對的意思，就跟著她出來了。

已經是下半夜，天氣冷得很，莊邵蘅沒有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而是在后面的車座上躺著，他并沒有爛醉如泥，甚至離開酒吧的時候都沒有讓黎歐攙扶，但黎歐知道他就算沒醉得厲害，也決不會和平時一樣清醒，發動車子之前，她還把車里的毯子拿出來，給莊邵蘅蓋上。

這里距離錦繡華府比較遠，一時半會兒是到不了的，黎歐也不急，認真開著車，雪天路滑，她自然格外小心。

正當黎歐聚精會神開車的時候，忽然聽見后排有聲音微微暗啞地響起：“停車……”

路這么滑，雖說是下半夜，路上也還是有車輛來往，黎歐可沒敢回頭看，仍然盯著前方，嘴里應了一句：“怎么了？”

后面那人似是頓了頓，才道：“……我要方便一下。”

“那可不行！”黎歐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雖然她知道莊邵蘅喝了那么多酒，不上廁所才是不正常，但現在外面天寒地凍的，風雪不停，莊邵蘅又是喝了酒的人，要是讓他下車找個僻靜角落解決了內急問題，說不定就要著涼了，生病都不奇怪。

這么想著，黎歐就說道：“這么冷，你又喝了那么多酒，風一吹怕是就要受寒了，還是忍一會兒吧，等到了家就好了。”

“……忍不住，快點停車。”

莊邵蘅很干脆地來了一句，黎歐從后視鏡里看見他從座位上撐起身，坐了起來。

黎歐也知道有些事情確實忍不了，但她又擔心莊邵蘅的身體，一時間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一個辦法，她一手操控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從旁邊副駕駛前方的儲物盒里摸出一桶已經被自己喝了大半的中桶裝純凈水，然后在路邊停了車，把車門開了一條縫，將剩余的純凈水迅速倒光，馬上又關好車門，將空桶塞到后面，含糊說道：“湊合用吧。”話音未落，已經麻利地開動車子，重新上路。

黎歐貌似專注地開車，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著自己剛才塞空桶救急的行為，出發點雖然是好的，但讓人家就這么在車里撒尿，還是當著她的面，到底還是羞恥了點兒，莊邵蘅這個骨子里極其傲慢的人，也不知道會不會介意？

后面安靜得過分，但不過兩三分鐘之后，黎歐就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還有拉鏈被拉動的聲音，緊接著，某種異樣的水聲就在車廂內響起——看來莊邵蘅確實是酒喝得有點多了。

但不得不說，這一幕實在是有些令人尷尬，黎歐盡量忽略那微妙的水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直到后來終于塵埃落定，再沒有動靜了，她才從一旁隨手扯了幾張濕巾，扔向后面，干巴巴地說道：“擦擦手吧。”

等到車子終于順利駛到錦繡華府，黎歐堅持讓莊邵蘅披著毯子從車里出來，并將他送回公寓，一進門，黎歐就走向廚房去燒水，等水開了，她倒上一杯，鼓足了勁兒吹起來，吹得稍微沒那么燙了，再兌上一點蜂蜜攪勻。

端著蜂蜜水走向客廳，里面沒人，黎歐又去了臥室，室內沒開燈，她就把燈打開，看見莊邵蘅正和衣躺在床上，黎歐走近床前，把杯子放下，用手推了推莊邵蘅：“醒醒，先喝點水，把衣服脫了再睡。”

莊邵蘅薄薄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然后緩慢睜開眼，黎歐正想扶他起來，他卻已經自己慢吞吞地坐起身，面無表情地摘了皮手套，脫下大衣和里面黑色的毛衣，又一只手解開了淺灰色襯衫的領扣，露出凸起的喉結，黎歐看他雖然動作滯澀僵硬，但好歹不是醉醺醺的樣子，便略微放心，將放在床頭的蜂蜜水拿起來又吹了一會兒，才遞過去：“先把水喝了。”

莊邵蘅什么也沒說，幾口就把一杯蜂蜜水喝完，但他沒有繼續解開襯衫扣子，大概是意識到了黎歐還在場，再脫衣服不合適。

黎歐自己倒沒想到這些，她給莊邵蘅蓋上被子，仔細看了看對方的氣色，莊邵蘅這會兒閉著眼，白皙的面容微微泛著一抹緋紅，眼角帶著幾分薄暈，嘴唇微抿著，顏色似乎也比平時紅了些，整個人看起來沒有了平時習慣性的冷淡，反倒顯出一絲隱約的溫順，黎歐從中并沒有看出什么不妥，想了想，就伸出右手，去摸莊邵蘅的額頭。

女孩柔軟的掌心微微溫熱，蓋在額頭上的一瞬間，令原本微顰眉頭的莊邵蘅整個人都本能地緊繃了一下，但立刻又松懈了下來，顯然并無戒備的意思，他仿佛有些困難似地睜眼，目光落在女孩神情關切的面龐上，一縷溫軟馨香的氣息從蓋在額頭的那只手上散發出來，縈繞在鼻端，若有若無，雖然酒后嗅覺變得有些遲鈍，但莊邵蘅也能確定這不會是香水的味道。

黎歐正覺得掌下的溫度似乎沒什么明顯的異常，見莊邵蘅看著她，就問：“怎么樣，有哪里不舒服嗎？想不想吐？”說著，見莊邵蘅搖頭，就轉身去衛生間擰了一條濕毛巾，拿回來讓莊邵蘅擦臉。

莊邵蘅隨意把毛巾按在臉上擦了幾下，他倚坐床頭，眼皮微垂，長長的睫毛仿佛扇子一般遮在眼瞼上方，讓人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緒，黎歐彎腰認真觀察了他幾秒，確定他應該沒什么問題，基本的思考和行動能力也還在，不用特意打電話叫他家里來人照顧，就說道：“好了，你睡一覺吧，我先回去了。”

剛說完，手腕卻忽然一沉，黎歐微怔，就見莊邵蘅抓住她的右腕，眼睛正看過來，他的一雙眼睛十分黑亮，沒有絲毫雜質，盡管喝了酒，也只是添了一層水潤，也許是自律和保養得當的緣故，那眼睛黑白分明，沒有什么血絲和黃濁，此刻盯過來，就顯得特別專注。

不知怎的，這一刻，黎歐莫名就想起《老殘游記》里面的一段話：……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里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墻角子里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