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莫離已緩緩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五趾洞的洞頂，臉上是淡淡的沉默，似乎不知所措。

他的腦海里面在迅速翻影，回看他短暫又漫長的一生。

這是哪里？

莫離迅速地坐起身，環顧四周。

他的臉上有迷茫，有懷疑，更有說不出的期盼。

這些年，經歷過流離失所，看過紅顏，聽過笑語，眾叛，出走，渡十劫，守塔，發配，誤會，親離，娶妻，凱旋，生子，屈辱……

想到這里，他的臉上隱隱地出現了一些疼又說不出的感覺。

后來，恩斷義絕，心灰意冷，以死救贖，孤魂野鬼……

再想到這些，莫離捏緊了拳頭，擰起了眉頭，微微撇著厚厚薄薄的唇，站起來。

他走到五趾洞的中央，看著外面折射進來的隱隱的光，低下頭，端詳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僧袍。

忽地，有一根干枯蠟黃的散發斜斜落到了他的灰麻色靴子上。

轉而，那頭發又滑到了一地沉沉的淡黃色土里。

一根無足輕重的頭發，在這一小片散土里，渺小又卑微。

莫離定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它，卻不想將它捻起來。

因為，他想不明、說不清、找不到，這一根不甚緊要的發絲，該去何處容身。

既然不甚緊要，也自是無需在意。

莫離定在那里，他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可是，他卻想到了一個地方——寶龍寺，那是他離開七金山的佛堂后，去的第一個地方，也是他第二次長大的地方。

后來，金龍寺，市井，膳房，菜地，竹簫，三花樹……

三花樹，那是很美的樹，開很美的花兒，給很美的人看。

那人后來去了……

想不清呵……

除了她，還有大師兄，甜寶施主，文無，將離，一只丑陋無比的大水牛……

文無？將離？

他們是兩個孩子，是她的孩子……

那不就是……

我的孩子？

我和她，是許下山盟海誓的戀人，曾經人神仙魔紛紛艷羨的神仙眷侶。

那么菜地里，三花樹下，很美的人，又是誰呢？

是她嗎？

往事像一只帶著刺殼兒的板栗，一開始扎得他生疼，再向里是硬硬的，分不清楚，剝不開。

他松開固執的拳頭，雙手掌心向上，便漸漸地有一團火從掌心里生了出來。

剛開始，那火淡淡地紫，淡淡地黃。接著，莫離手中的火越燒越旺，很快便有了燎原之勢。

然而，漸漸地，那兩團火又滅了，滅得毫無征兆。

莫離雙手顫抖，激動得嘴唇都抽搐起來。

本神的法力何在？

明明已經恢復過來，卻為何使不出力氣呢？

一時間，莫離想不明白。

他退后幾步，退到了榻邊，盤膝坐在地上慢慢呼氣運功。

他已睡得不知星辰幾何，只想盡快些調整好身體和功力，到外面去尋她，去查明自己心中的疑慮。

羌溪的熱風吹來龍城里面，順著洞口飄到了五趾洞里，將地上的散土掀起來，蓋住了那發絲的一半，壓得它動彈不得。

此刻，莫離正全神貫注，閉目用功，梳理七經八脈。

“奇怪，為何我的無邊異火比當年更見純粹，體內的功力也十分混元純正。看來適才，是本神還未適應自己這一身深厚的修為。難道是轉世當了和尚，潛心向佛，佛祖見我寡欲清心，無形中攢下了這么多的功德？”

莫離來不及想明白，只想著快些平衡好體內的修為，去尋得仲海與文無、將離，好一家團聚。

莫離正聚精會神，夢入太虛。

就在這時，大師兄莫生回來了。

他懷里抱著一堆青青的草藥，滿臉都是欣喜之態。

“師弟，我尋到了好多珍奇的草藥。這下，你一定能很快就醒過來了。”

莫生正興奮地跑進來，誰知？

此時，莫離正堂堂正正地靠近榻前，盤膝坐臥，面不改色。

看起來，他雖平靜沉默，卻是實實在在的容光煥發。

“師弟，你……”

莫生驚訝于莫離蘇醒得竟這樣快，他抱著草藥呆在那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太好了！”

良久，莫生樂得將草藥飛快扔到地上，恨不得一步就跑過來，好仔仔細細為莫離檢查一下。

莫離聽見有人打擾，緩緩睜開眼睛。

這才剛剛翻開眼皮，面前就有一個人朝他撲過來。

他小心觀察，撲過來的這人并沒有惡意，反而在小心翼翼地捏捏自己的臉頰，再左看看胳膊，右看看肩膀，上下左右一通檢查。

從他的光頭向下看，也是一身和尚的裝扮。可他的僧袍破破爛爛，鞋子上都是泥土和蒼耳，這灰頭土臉的樣子，似曾相識，卻又不認識。

莫離略有幾分驚訝，輕輕質問，“師父是……”

雖然莫離的聲音很小，但是莫生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他沒好氣兒地看著莫離的傻樣子，心里嗔怪道，“看來師弟的確是昏迷了太久，居然連我都沒有認出來。”

可是，想到莫離躺了這么久，他的氣就全消了。

“我是大師兄啊！”

此時，莫離還在認認真真看著自己。

于是，莫生拍拍莫離的肩膀，故作老氣橫秋地樣子，“師弟，看來我的草藥不會白白費了。你大病初愈，我還是要給你好好補一補的。以前，在寺里，你每次不舒服，可都是我給你采藥、煎藥的。”

“大師兄？”

莫離努力回想他在金龍寺里修行的日子，這才恍然大悟，淡淡叫著，“大師兄。”

“這才是我的好師弟。”

莫生聽到莫離喚自己，心里樂開了花。

可莫離的心里卻嘀咕了起來，“大師兄？曾經，獻藝才是本神的大師兄。后來，本神流落九州，竟不明不白地又認了一個大師兄。如今，真不知該如何向獻藝元君交代了……”

如果獻藝和莫生……

真是滑稽啊！

想到這里，莫離微微低下頭笑了。

他悄悄摸著自己的肚子，為自己心里的小秘密而竊喜。

莫生不知情由，連忙關切道，“師弟，你現在感覺如何了？”

“很好。”

“那就好，不過你大病初愈，還是要多多休息才是。”

一邊說著，莫生推著莫離想讓他感覺坐下來休息。

“無妨。”

莫離卻輕描淡寫地回答，并未坐下。

莫生見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卻仍覆在肚子上，這才豁然開朗，“師弟，你莫不是餓了？”

一邊說著，他連忙打開包袱，取出干糧來遞給莫離。

莫離看著眼前莫生遞過來的大餅，哭笑不得，心里卻暖暖的。

“額……多謝。”

一邊說著，莫離優雅地站起來，輕飄飄地，真像個是十足的神仙。

他悄悄走到一邊，又把大餅放到了莫生的包袱里面。

莫生不解，“師弟？是這大餅的味道難以入口嗎？”

莫離不食人間煙火地輕輕答道，“不，這餅很好。”

莫生更加不解，“難道是我不好嗎？”

“不，你也很好。”

“那你為何不吃？”

莫生不明所以，接著拾起大餅來，又推給莫離。

莫離推開那大餅，見莫離眉頭緊皺，只好活脫靈巧地從他一邊閃開，背對著莫生淡淡道，“本神出身自神族，何須食這些于修為無益的糧食呢？人間常有饑民，還是多多留給他們吧！”

此言一出，莫生更加糊涂。

他對著莫離的背影追問，“師弟，你如今為何不說‘阿彌陀佛’那一套了？”

莫離一時尷尬，想不出該說些什么。

他只得背對著莫生，不再說話。

五趾洞內，氣氛一度尷尬。

這時，莫生想到莫離不愿剃度的事情。他怕自己這次再說錯了話，惹得莫離心煩。畢竟，莫離大病初愈，自是要萬事都依著他。

至此，莫生不再提這些無關緊要的廢話。

他從包袱里取出一捆斷發，那些頭發被理得仔仔細細，整整齊齊。

“師弟，你看。”

莫生一邊說著，一邊來到莫離面前，將那些頭發給他看。

“師弟，從今以后，我再也不逼迫你了。你若不愿剃度，那我依你便是。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聽你的。”

可是，如今，莫離早已不再糾結于這些斷發。

所謂的“發斷人亡，人亡心意盡”，與他而言，全是無用。

人亡也好，灰飛煙滅也罷，他所愛的人，他心之所系，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能放開。

莫離接過那捆頭發，不禁回憶起在凡間時，廿熹的樣子，她究竟……

莫離一時心急，激動得左臂麻木起來。

于是，他的右手猛地攥住左腕，不敢再想。

這時，他才摸到自己手腕上的赤金石。

莫離低頭細看，不禁浮想聯翩……

“小獸，本公主窮得只剩下金子了，便將我身上這塊金子贈予你吧！這是我庶伯送給我的，他有好多好多的金子。”

“那你幫我系上……”

“本公主一想到你現出原形后，前掌上縛著這金塊，便覺有趣。這像極了凡間里那些頸間掛著鈴鐺的狗兒貓兒了，哈哈……”

“無妨，我輕易不露獸腳。只在你面前原形畢露。”

“你不是很窮嘛？你爹娘竟讓你到這北境汋浪庭來尋前程。這可是七金山上的金子，你可拿它去換很多很多的好東西，如此你便有錢啦！”

“我都是你的，錢自然也歸你管。”

想到這里，他大概才撥開迷霧，想到這赤金石乃是前塵后世的牽連之所在。

原來，當年在七金山上，救下自己的那位神仙，就是湖人上神。幸虧在他的佛堂里修煉了數萬年，才保得自己的元神。

我和她，經歷過天崩地裂的愛情。這是讓我留得一絲殘魄，竭力活下來的勇氣。

想到這里，莫離釋然，他看著手中的斷發，不再心潮澎湃，只淡淡地說，“向來情深，奈何緣淺。”

他心里，時時刻刻記著仲海。

離開這里，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她。

他還要問清楚，他所愛的那個仲海，與三花樹下那個很美的人，到底是何聯系。

想到這里，莫離的心中就隱隱地疼。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各種各樣的畫面，凌亂不堪，這一切讓他倍感沉重。

莫離不敢想，不敢懷疑。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時愛上了兩個女子……

仲海在他的心里，刻骨銘心。

而那個一指成冰的女子，也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想找到仲海，聽她埋怨自己，原諒自己，再愛上自己。

無論如何，他要找的人，就是她。

至于漂泊時候邂逅的那個女子，莫離竭力地搖著頭，讓自己不去想她，“我負了佛祖，既要發斷人亡，也該全是天意。”

說完這話，莫離重重地閉上了雙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眼睛，重新看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

“不是這樣的，師弟！那根本就不是佛祖的旨意，你千萬別再放棄自己了。佛祖寬宏大量，他可以原諒那么多的壞人，你是好人，佛祖當然也會原諒你的。”

“是這樣嗎？”

“不。”

莫離自問自答，眼中全是說不清的情義。

突然，他將束好的斷發解開，盡數撒到柔軟的土里，眼中含了些微微的淚水。

莫生不解，他生怕莫離再次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

莫生心急如焚，趴在地上瘋狂地抓著散落一地的斷發，指甲里全是泥土。

“師弟，你別再想了。等你養好了身體，我陪你去找你的凡塵，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莫離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他和仲海第一次相見的情景。

諸紀的龍澤谷內，會靈龍潭中，有一只渾身披著銀鱗的龍魚，她身形柔軟狹長，翕動著一雙粉嫩的龍角，奮力游翔。

終于，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隱藏的心。

莫離抬起眼皮，滿臉微笑看著莫生，“謝謝你，大師兄。莫離早已不是以前的莫離了，但我初心不改。”

莫生似懂非懂地看著莫離，露出傻傻地笑容。

他拍著莫離的胳膊，認認真真地回答他，“師弟，無論你想做什么，都要記得，我會支持你。”

莫離淺淺看著莫生，倍感欣慰。

形勢瞬息萬變，莫離不知該如何向莫生解釋這一切。

其實，他自己還有許多問題都沒有想清楚。

莫離只是很感激，感激他流落九州的這些年，有莫生這樣好的大師兄陪著自己。

此刻，他已經決定，即刻動身，去尋廿熹，去尋那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的七海二公主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