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揚本以為成不了氣候的雪越下越大，壓塌了半個破舊的驛站頂。能容留他們藏身的地方也越來越小。王勝還病著，一行人不得不啟程先回宛州。

一路上，遇見了兩三撥北庭的精銳，他們著急趕路，不知要去哪里，所以也并未留意到藏在路邊溝壑里的人。

回到宛州城內時已是深夜，宛州駐扎著一批原先的鎮北軍。平帝戰敗后，將罪過歸結到鎮北軍身上，鎮北軍主帥何繕戰死于帝都之外百里，何家落罪抄家，何家六子四女，年長的不過剛剛有了新婦，年幼的還是垂髫小兒，全部發配充軍，主帥夫人難以忍受兵士侮辱，率領何氏女眷在帥府中自焚，大火燒了一天，將整個帥府燒得干凈，平帝震怒，何家眾人挫骨揚灰。

許清渠也因為當年戰敗被投入死牢，丟掉了一雙眼睛。

鎮北軍被解散，重新編入守備，原先的將領們被打壓，留在北方的荒蕪之地。

許清渠與樓揚來的時候，還在宛州城中小住了幾日，重新盤算著如何向北走。可若不是王勝病中，許清渠或許會特意繞開了宛州，為的就是不見昔年故人。

宛州城內的將領們和鎮北軍余脈數萬人如今由許清渠的另一位故人掌管，原首輔大臣，如今的鎮北節度使蕭正則。不過許清渠他們到的不巧，蕭正則出城去賑災了，他如今是地方父母官，難免要安撫民心。

蕭正則府邸中的副手老申是行伍出身，原先是鎮北軍的六品棋牌副將，與許清渠十分熟絡，兩人一同喝過酒。老申原先并非什么緊要人物，清算鎮北軍時他因為為人足夠厚道，未曾獲罪，只是奪去軍職，保留品階，留在北方，打理遣散之后的鎮北軍殘余。

蕭正則大概是算準了他們要來，幾日前出門的時候就吩咐老申為他們準備些御寒衣物，又騰出一處院子給他們。

宛州城原先是繁華之地，南來北往都要從這里經過，如今卻成了前線，默啜率軍南下，侵奪河曲三州后，宛州城的居民又向南逃竄，這里只有幾萬鎮北軍殘部。黃河蜿蜒從城外過，易守難攻，北庭人也就消停一陣子。

“天冷，先喝些燒酒。”老申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些陳年黃酒，放在廚房熱了熱。

許清渠摸索到碗，抿了兩小口。老申見著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如今這般模樣，也只是暗自惋惜。蕭正則府上去請了大夫來給王勝看傷，他的傷不致命，但要好生養護。

熱騰騰的黃酒香氣彌漫在屋子里，似乎是揚州來的老酒。樓揚海飲了一大碗，才覺得凍僵了的手有些回溫。

“蕭大人何時回來？”許清渠問。

今年大概是因為天冷的緣故，北庭人更喜歡到邊界的地方搶掠，不少人家都被北庭人洗劫，蕭正則此去就是為了安撫民心。他方才到任節度使，這本是個在前朝十分厲害的官職，平帝能坐進太和宮，也要多謝幾位節度使鼎力幫扶。可平帝疑心，將那幾位都送到了自己之前去阿鼻地獄，又抽調地方衛隊為羽林郎，成外強中干之局面。如今的鎮北節度使除了散落的鎮北軍，也沒有什么實際的權力在手。

老申回答：“約莫著明日就該回了。馬蹄打滑，或許要午后。”

樓揚知道許清渠與蕭正則是故舊，二人是當年一同上書房的同窗，都是安樂長帝姬的伴讀。不過一個精通策論史書，一個更擅騎射功夫。

許清渠性格張揚，桀驁不馴，側帽風流，不是多少貴女的深閨夢里人。蕭正則不如他那樣出色，卻也并非凡人。在家族獲罪后收斂鋒芒，連許清渠獲罪，也不曾說什么。

其中究竟發生過什么，沒有外人清楚。

“他還未娶妻？”

老申與樓揚都被許清渠的問題，問得覺得有些驚愕。

“沒有。”老申如實回答，“蕭大人沒有妻兒，不過府里有個通房丫鬟。”

許清渠突然笑起來，有一顆不夠齊整的虎牙漏出來，不知道是怎樣的情感。

“勞煩告訴你們大人，許某不愿打攪，明日一早就去城里的客棧定間房。”許清渠道。

窗外的雪鋪天蓋地，城里不會有比節度使府邸更好的住處。而蕭正則走之前，似乎也料到了許清渠會如此做，所以有了吩咐。

“許將軍，蕭大人走前囑咐了，要末將好生照顧您。要等他回來見到您。”

許清渠仍笑著道：“老申，許某如今是庶人一個，哪里有什么許將軍。所以，沒有蕭大人囑咐你要好生照顧的人。”

論著巧舌如簧，若是許清渠自稱第二，世上怕是無人第一。

“許將軍，蕭大人走之前知道您會走，所以讓末將轉述一句話，蕭大人說，夢里相逢酩酊天。”

許清渠那像是被寒冬凍住的面龐有了變化，像是開化了的江水，推動著冰凌流去。

夢里相逢酩酊天。

老申接著說：“蕭大人說，許將軍自會明白。若還是執意要走，末將不做阻攔。”

許清渠猛的站起身，打翻了身后的圈椅，他仰頭，感受著頭頂模糊的燈火，深深嗅了一口冬日的味道。

一如既往，北方的冬日仍是血腥味道四溢的，風雪裹挾著，常人聞不到的。

第二日傍晚，許清渠與蕭正則閉門密探，兩人溫和的就像是老朋友那般，樓揚看不出任何異樣，蕭正則還有手拍了許清渠的后背，兩人一同走出書房。

王勝日漸強壯起來，他是醫者，可以自醫。蕭正則也給了大夫不少銀子封口，就將大夫一家老小送到了宛州以南的荊州老家。

王勝仍是那一副憎恨璇璣的模樣，樓揚也鮮少與他交談。

蕭正則遠遠地看了一眼樓揚，兩人當著許清渠的面沒有任何言語。樓揚深夜難以入眠，披著間斗篷出來看雪，遇見了“恰巧”也輾轉反側的蕭正則。

“敢問大人一句，大長帝姬身子如何？”樓揚道，白色的熱氣從他口中涌出，像是人魂魄四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模樣。

蕭正則斜睨著樓揚，他有蜜色的皮膚，狹長的三角眼雖然沒有見過沙場，但論著一腔赤誠，這里似乎無人比得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