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從建章宮里跑出來，先去了聯通太和宮與建章宮的小園子。秋日里楓葉紅的像是血一樣，楓樹下站著個身形頎長的年輕男人，他著天水青色的錦袍，銀線勾勒出海水波紋。負手而立，面對著太液池上的秋風颯颯。

“大人，微臣已經送到了。”

秋日的艷陽曬得暖洋洋的，有些舒心。

遠遠看去，這男人身上像是自帶一圈金黃的光暈，像是神祇臨視。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搭載漢白玉雕刻的欄桿上，他道：“王大人的親眷已經在城外渡口了，全都安然無恙，盤纏也交到夫人手里了。”

王太醫弓著身子道：“多謝大人。”

“走吧，不要再回南都了。”男人說，他的嗓音若約月色如銀中一朵破水而出的睡蓮那樣清冷。

“否則被太后的嘍啰見著你們還活著，你們全家性命不保，沒人能再救你們一次。”

王太醫道：“多謝大人搭救之恩，微臣全家沒齒難忘。”

他目送王太醫離開，瞧著他急匆匆地背影，也是有些羨慕。

做這里的主人是多少人艷羨的，可他卻還是孤身一人，要去羨慕他人唾手可得的東西。

婁驤苦笑，轉身離去。

大青山神廟。

傍晚時分的神廟燈火璀璨，紅瓦金頂披上一層霞光，散發著的金光萬丈讓人無法直視。

璇璣一天都跟在索南嘉措身邊，今日是他要到下面去見來朝見的信徒。璇璣自然不能出現在大殿之中，只得躲在便殿里，會有婦女帶著孩子在這里。

她雖然帶著面紗，掩住美艷的臉，但從衣著首飾到周身氣度是尋常百姓半分都比不了的。

北庭人覲見上師，無論尊卑，都是一樣要等待的。有信徒深夜就上山，等清晨時神廟開門進來覲見上師。

索南嘉措會摸摸有緣分的孩子的頭頂，以為孩子祈福。許多被上師摸頂的孩子都一生無恙，長命百歲。令更多北庭人對上師摸頂有了癡迷，但是上師摸頂一年只有一次，也只有幾十個孩子能有這樣的殊榮。

璇璣從花窗向外眺望，山中所建的金剎在青山蔥翠中，若凌空而建。

她有些疲憊，坐在便殿里也著實有些惹眼。她差一個小沙彌給索南嘉措傳話，說有些乏力，要上去了。

她還記得是如何下來的，所以也能摸索著走回去。

路過一處緊閉著的房，璇璣聽見窸窸窣窣的響動，以為是老鼠，心里有些怕。北庭的老鼠有貓崽子那樣大小，瞧著衣服都要磨牙，更何況是別的。

“王嫂，王嫂.....”

璇璣聽見有女人在低聲喊，神廟里沒有女人，她腦中想起了素未謀面的小王姬。

她湊過去，看見那門上有一根碩大的鐵鏈，鎖的嚴實。

“小王姬？”

屋里的格日樂說著北庭話道：“是我，是我....”

璇璣搖搖頭，她如今聽不懂北庭話。一個字都聽不懂，也不會說了。默啜說得一口流利的南齊話，索南嘉措是半神，懂得世間所有語言，自然也能說南齊話。

“不。”璇璣用剛剛學會的單音與格日樂隔著門對話，又用南齊話道：“我病了一場，如今聽不懂你說什么。”

格日樂也不懂南齊話，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可璇璣一個字都聽不懂。

兩人無異于雞同鴨講，格日樂著急，大力地晃著門，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大妃，你該回去了。”

索南嘉措不知什么時候上來的，他去接受信徒覲見，穿著一件正紅色金線繡極樂鳥的寬袍，脖頸里帶著一串鈴蘭干花項圈。面上帶著儺，衣裳繁復堪比南齊女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里面關著的，是小王姬嗎？”璇璣問。

“與你無關。大妃，你說你乏了，早些回去吧。”

璇璣看索南嘉措有些不顯露的惱怒，她反抗道：“上師，里面關著的是小王姬嗎？”

索南嘉措恍惚間覺得，她銳利的眸子幾乎要將自己的層層掩飾看穿，就像是烈日曬化了北海神女的羽翅那般。

“是。”

璇璣不解，堂堂王姬為何會被關進去。

她還沒有找到一個答案，就被藏在寬袍大袖里的索南嘉措用藥迷暈了。索南嘉措將她打橫抱起，送回了房里。

他在昏睡著的璇璣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儺面，露出滿是血色的眸子和半邊斑駁的臉。

他不受控制地伸手，想用指尖去碰她的臉呢，從眼角眉梢到嘴角。

索南嘉措猛然回過神，向后打了個趔趄，充血的眸子忽然恢復了往日的墨色。

凡人與神靈，有無法跨越的隔閡。

格爾木宮中的默啜寢食難安，他二十天都沒見著璇璣。差人去給索南嘉措傳話，上師說她仍需休養。暗衛半夜翻進神廟，也被索南嘉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弄成重傷。

阿爾斯楞見不到母妃，也鬧脾氣。平日里心情好，還朝他這個父君笑一笑。如今可好，每日睡起來都要哭鬧許久才肯停下。

“骨力培羅，讓西海大君世子去大青山，求見上師。”

召見傳到阿蘇勒手里時，他正在父君榻前。西海大君夏日里去圍獵，遇見大雨，馬蹄打滑，連人帶馬翻下山崖，摔斷了肋骨。說起來不是大事，骨頭長好了，可人卻日漸衰弱下去，像是被一點點抽走靈魂的木偶。

阿蘇勒早就能都當一面，他請了大夫醫治，可索南嘉措的使者突然去了西海大君帳中，說西海大君這命中大劫渡不過去了，讓世子上承天命。

西海大君篤信上師是北庭出了名的，他攆走阿蘇勒請來的大夫，縱容自己日漸憔悴，直面騰格里的召喚。

阿蘇勒如默啜一般，對索南嘉措不是那樣信任。他還是日日親自奉藥，可西海大君執意往生，斷了活下去的念頭，也不是世間尋常藥石可救。

默啜讓阿蘇勒去，不是想讓他見璇璣，他就是想讓阿蘇勒見索南嘉措。

從格爾木宮望出去，晴日里看大青山上的神廟，仿若覺得那金頂佛剎可與傳言中，南齊武帝在帝都修建的靈臺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