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在神廟中住了小半個月，日子閑散而安逸。神廟里偶爾有豢養的貓兒跑上來，到璇璣腳旁蹭蹭。冷不丁兒的，默啜出現，倒是打破了這份平靜。

“上師，大妃身子可好些？”默啜今日沒穿王袍，一襲海藍色的緞面騎裝，并未戴王冠，只有幾個侍從，可見是輕裝簡行而來。

嘉措上師帶著個香樟木儺面，怒目而視，額間暴珠，頭上長角。騰格里是威嚴，不可侵犯的，所以這張儺面也是兇神惡煞的。

默啜本以為把璇璣送到神廟里，她靜養些時日再把她接回去，但是沒想到，索南嘉措竟然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讓她住在神廟的最高處。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索南嘉措又是少年人，默啜隱約有些不安。

“大妃身子仍不好。如我所說，她的魂魄被人召喚，我正在盡全力保全她。汗王不應該不讓人提前來傳信，就擅離王廷。”

默啜對索南嘉措的了解不多，他是轉世之人，是世俗王權之外的。默啜不像是斯蘭或是天選大可汗那樣依賴于神諭，他除了年節在神廟聆聽神諭，其他時間是不會出現的，也鮮少與上師會面。族中長老雖然不滿，但他們著實不能拿默啜怎么樣。

“上師要多久才能讓大妃離開神廟？給本汗一個期限?！?

索南嘉措面對氣勢凌人的大可汗絲毫不畏懼，反而冷聲笑道：“汗王若是想見著大妃瘋癲至死，日日來便是了。”

“讓本汗見她一面?！蹦ㄈ圆幌胪俗專敃r急匆匆地把璇璣送到神廟里，其實是想讓她避開處攝圖之事，也好堵上悠悠之口。默啜已經下定決心，她病了便是病了，忘卻不是壞事。只需幾個小小的謊言，再強硬些，就能讓她重新接受自己。不必算計，不必疑心。

索南嘉措背過身去，厲聲道：“如今正在緊要關頭，汗王出現只會讓她煩惱分神?！?

“她是本汗的大妃，是攝政大君的母妃?！?

兩個男人就像是為爭奪領地而決斗的雄獅，屋內的氣氛瞬時緊張到了極點。

“可大妃若不是因為產后虛虧，如何能被淫邪循著機會侵體。”

默啜不由得驚愕，索南嘉措繼續說：“大妃飲用避子湯長達五年，體內積累寒氣，沒有十年不能排出。助她受孕的藥藥性太過猛烈，她本就心思重，身子承受不住如此多股力量抗爭內耗。她生產時，是不是有血崩之像？”

索南嘉措見著默啜面上一副愧疚又驚訝的神情，已找到了答案，“那人算準了時機，要在她羸弱之時，將她帶走。汗王若是想要大妃痊愈，神思健全，便不應該來攪擾她?！?

默啜問：“敢問上師，若此次她能痊愈，可否能一生無虞？”

儺面之后的索南嘉措轉過身，直視著默啜，默啜從他眼中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寒意，不禁退后了兩步。

“她若瘋瘋癲癲，連自己究竟是誰都搞不明白，你要她一生無虞，與她自己而言，又有何用？”

默啜終究沒見著璇璣，悻悻離去。

“我真的是因為服藥產子，才被淫邪侵體嗎？”璇璣開口問。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索南嘉措身后，他今日見完默啜，發現璇璣就躲在插屏后偷聽，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你是不是生氣了？因為我偷聽。”

璇璣伸手，扯扯他的袍子，“上師....”

索南嘉措猛地轉身，兩人差一點撞上，璇璣撒開手，聞見他身上很好聞的味道，像是小蒼蘭，但是又帶著些草木的生疏味道。

“你不要跟著我。你的病對你的身體沒有大礙，但如此下去我怕你先被他逼瘋。我只是想給你點時間，讓你自己靜一靜?！彼髂霞未氲?。他說話鮮少有語調起伏，就像是個沒有感情的物事一樣。但如今接觸的多了，璇璣也能從他話語中品出幾分。

璇璣抬頭，“你覺得他逼我太緊？”

她還不記得他，可身上卻已經有了他的氣味。

索南嘉措不知怎的，突然心里有了波動。他轉過身，道：“我乏了，你自己回房吧?！?

他消失在回廊遠處，像是孤魂野鬼一樣悄無聲息。

璇璣站在原地靜默了許久，她今日聽了默啜與索南嘉措的對話，更是覺得周身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姓甚名誰都不知，一生無虞有何用？

索南嘉措其實并沒有走遠，他見著璇璣不一會兒回到房里，才安下心。

沾染了十丈軟紅，就如同沾染了燕云十六州的瘟疫。并非藥石可醫治，若是用錯了藥，反而要了性命。

婁璇璣啊婁璇璣，你終究是要回來的。

索南嘉措不禁仰天長嘆。

他摘下儺面，儺面背后是俊秀的少年，黑曜石的眸中像是裝滿了璀璨星河，皮膚像是宣紙一樣脆弱，雙眉間一道紅色的閃電，右半邊臉直至全身都是紅色的藤蔓覆蓋。他須發皆白，反倒是看不出年歲幾何。

靖明四十一年冬，天象生異，萬顆星辰一夜之間隕落，如戰場上敵人投來的火石。

一顆星辰落在北海旁乞顏氏的氈帳中，即將臨盆的夫人被擊中，因此殞命。可因戰爭落敗的乞顏氏卻有了吞星之子。生就白發，紅色紋理遍布半邊身子的明安溫都斯將會是上師口中所說的歸屬之人，他是千根之人。

夜里下起雷暴，璇璣幼時懼怕雷聲，武帝總是徹夜陪著他?？扇缃裎涞鄄辉诹?，也沒人會再記得她害怕打雷。

璇璣蜷在床榻上，攏緊了被子。一道電光劃過天際，璇璣正惴惴不安地等著聽振聾發聵的雷聲，卻忽然聽見有人敲了敲窗欞，

“是誰？”璇璣雖然看不清，但卻能感知到身邊任何細微的變化。她棲身，瞧著窗上映著一只瘦弱的身影。

璇璣開了窗，見著是一只黑色的貓仔，不知道是怎么爬這么高，渾身濕漉漉的。璇璣將她抱進來，用素日里擦手的粗麻布包裹著她。貓仔冷的發抖，不斷舔著自己濕透的毛發。

璇璣松一口氣，她還沒來得及安慰自己，窗子便被人從外面推開，發出細小的聲響。璇璣抱著貓，轉身就要朝外跑，去找索南嘉措。

“大長帝姬殿下?！蹦侨嗽诶茁曄麓舐暫暗?。

璇璣轉過身來，脊背緊緊倚在門上。

她神經繃得緊，所以一眼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龐。

“小十六？”

璇璣腦海里，仿佛昨日才見過的少年，已然長成了。挺拔的身影從窗戶鉆進來，身上的雨落到地上，一地水痕。他仍是記憶中的如玉少年，分毫未變。與默啜的冷峻截然不同，他有齊人的溫潤與詩書琢磨出的傲人才氣。

世人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這話用在他身上也合適。

“經年未見，故人安好？”

璇璣像是被釘在原地一樣，什么都做不了。她想要念出他的名字，卻發覺自己連喉頭都在哽咽。

璇璣丟下貓，狂奔著跑向他，兩人相擁。

“許清渠，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身上濕漉漉的，不比那只貓好到哪里去。

他收緊了雙手，抱緊了璇璣。他想都不曾想過能擁她入懷，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