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雨閣的夜是安寧的,除了幽幽的蟲鳴,唯有晚歸的鳥雀偶爾的叫聲。
云緋若卻睡得頗不安寧。
好似總有個聲音在她腦中盤旋,逗留不去。那聲音與她迥異,性情應也是截然不同。云緋若只聽得見她在說話,看不到她的臉。
這樣的夢境在北辰宮時也時有出現,但自從來了青渺峰,卻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清晰。
“小師妹……小師妹……”
輕柔的呼喚聲傳入她耳中,好似一把利劍,瞬時割斷了她的夢境。
云緋若遽然坐起,窗扉半掩,月正當空,然而那聲音卻還在不遠不近地徘徊。
她不由自主地出了門,隨著那聲音緩緩前行。
月色如水,月光下的女子一身淺色寢衣,如幽靈一般,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山道,在縱橫的藤蘿之間穿行。枝葉上的不知是雨水還是露水,一滴,兩滴,落在她的衣衫上,發絲上,最后終于有一滴落到了她的額頭上。
“我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云緋若住了腳步,茫茫然地環顧一周,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棋亭。日間她與師父的那局殘棋還在亭中棋坪上,而香早已燃得只剩下了灰燼。
“自然是我叫你來的。”
云緋若忽然聽見一聲輕笑,循聲望去,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形從棋亭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白衫飄動,笑意吟吟,俊秀的面容頗有幾分眼熟。
云緋若細想了想,再將那白衫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終于記起這個人來。
“你是凌仙峰山道上救我的那個高人!”
“謝謝你沒忘了我。”他的笑容依然如那日般溫煦,好似只是來探訪一位相交不深的故人,而這位故人竟沒忘了他,因而十分開心。
“我又怎會忘了你。”云緋若低低囁嚅,見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心中有些慌亂,偏了眼神。
那人背著雙手,緩緩走近。云緋若越發面紅耳赤,不敢同他對視,只好轉頭裝作心不在焉。
泉水中躍起一尾小魚,銀紅色的魚鱗將月光反射出一道耀眼的紅光。
云緋若心頭一凜:閑雨閣雖不算門禁森嚴,但這人孤身夤夜不問自來,居心難測。況且此前她是經他刻意指點才在寒梅林目睹了那一場尷尬怪事,雖然因此得以拜師,但也命懸一線。故此這長相俊脫俗的白衣男子究竟是什么來頭實在是令人生疑,不可不防。
“你到底是誰?這樣鬼鬼祟祟地想做什么?”想到此處,她后退了幾步,審慎地盯著他。
那人臉色僵了僵,隨即低低笑了起來:“我都叫你師妹了,你還想不到我是誰么?”
他的笑容實在是太過炫目,好像暗夜中的一道光,驅散了所有的陰影。云緋若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暗道是不是胡亂揣測,冤枉了他。
“莫非……莫非你也是……”
“對啊,我也是明日觀禮的賓客之一。當年我曾投入門尊門下學藝,雖不算與你有同門之誼,卻也還當得起你叫一聲師兄。”
云緋若又羞又窘,內心深處隱隱有些竊喜,這樣一位如仙人一般高潔的男子竟也是她的師兄呢!她不好意思的仰臉笑了笑,撓撓頭發。
“原來是師兄啊!不知師兄為何半夜叫了我出來?可有什么事吩咐?”
她想問的并不是這個,但問不出口,怕自己一開口就是錯。
“我曾聽人說小師妹在凌仙峰受了傷,想來是因為我一句話引起的,故而一直深感不安。但是門尊性情如此,不許人輕易上青渺峰,因而我一直沒機會親自來看一看。今日到了此處方知小師妹已經無恙,但終究不甚放心,要親自看一看才行。”
“原來他一直惦記著我!”云緋若聽得有些癡了,呆呆地望著他。猛然間,她感覺到手腕一陣暖意,低頭時看到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尖已經觸碰到了她。一陣恐慌席卷心頭,她不由自主地將手臂收到了背后。
“恕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看看小師妹的傷。那天是我的不慎,害得你差點丟了性命。”
云緋若瞬時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她記起日間師父所言,心說果然自己只會替師門丟臉。她的眼神閃爍,訕訕道:“謝......謝師兄關心,經過師父精心療治,已經無礙了。”
“那就好。”男子迎著夜風粲然一笑,連月光都失了色,“我這個師兄從開初就送了你一場性命之憂,你防備我實屬正常。”
“我沒這個意思,師兄當日的恩情,我沒齒難忘。“云緋若覺得自己懷中一定藏了頭小鹿,不然自己為什么會越來越覺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他擺擺手,轉身抬頭,望著黑魆魆的山巒。
“你我萍水相逢,那天我本不該如此魯莽。”他出了會兒神,道,“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著你在山道上拼命攀登的樣子,就想到了當年的我。”
他忽然轉過頭,啟齒笑道:“聽說過千機門嗎?”
“千機門!”云緋若微微張了嘴。千機門在仙道中名聲并不算太好,卻是各派都忌憚的所在。聽聞那位門主專研旁門左道,門中上下盡是些機關消息,門人在外手段陰狠,然而又令人抓不住把柄。看此人神色,怕是同千機門有莫大的關系,她心念一動,便茫然地搖了搖頭。
“也是,你才多大,怎會知道千機門這樣的下九流門派呢!”他垂了眼睫,看起來有些失落。云緋若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撒謊假做不知是錯還是對。
“我年輕識淺,不知道并不表示千機門聲名不著啊!”
他抬眼瞄了她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千機門聲名狼藉,我倒是希望它更加無人知曉一些。想到來日我要接任這個聲名狼藉的門主,不免有點絕望。”
“原來師兄是千機門的少主嗎?”云緋若曾聽楊柳姐妹說起璇璣門的弟子大多出身矜貴,如今執掌仙道名門的也不在少數。
“讓小師妹見笑了,在下齊無離,確實是千機門的下一任門主。千機門擅長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從立業之初便致力于鉆研機關消息。那天我見到小師妹,如此一塊美玉無人雕琢,不免想到了前幾日得到的消息,加以推算,這才有了接下來的那些事。”
“原來是這樣啊!”云緋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抬頭時迎上齊無離歉然的目光。
“我雖毫無惡意,但終究將你陷入險境。幸虧小師妹否極泰來,否則我真是萬死難贖其罪。”
云緋若心中疑竇解開,卻又浮上了另一個問題。寒梅會從來不邀請旁門左道,師父如何會在會上收了千機門的少門主做了弟子?
“你定然十分奇怪門尊為何會收我做弟子吧?”齊無離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苦笑一聲道,“那年父親為了將我哥哥送到璇璣門下,千方百計討到了一張邀請函。我是個庶子,自小不受父親喜愛,是我娘苦苦哀求,他才肯順道將我帶上。不料那天我的哥哥在切磋時被人打斷了腿,父親無處發作,竟怪我袖手旁觀,將我狠狠揍了一頓。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求生的欲念卻越來越猛烈,碰巧門尊赴會,被我一把抱住了大腿。”
“當時四周一片噓聲,好似我這樣怕死十分不該。父親更是急怒欲狂,搶過來要將我置于死地。”
“門尊卻開了口,道,你如此恨他,不就是因為你的兒子失去了做璇璣弟子的機會么?那我便賠你一個璇璣弟子。”
“師父本就心懷慈悲。”云緋若眼睛亮晶晶的,滿臉的佩服,“不過想必師兄天資聰穎,才能修到如此高的境界。”
“我未必比別人聰明,但我的確比別人刻苦。”齊無離笑了笑,那笑容卻無比苦澀,看得云緋若跟著心疼起來,“上天憐我不死,又送我這樣一個旁人想都想不到的機會。我那時便發誓,今生一定要出人頭地,才能不辜負門尊的一片厚愛。”
“可是師父未必對你有這樣的期許啊?”云緋若怔怔地,眉心微皺。
齊無離一愣,眸中閃過一絲痛色:“你還小,自然不明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派弟子為了進璇璣門庭爭得頭破血流,難道僅僅是為了修煉么?”
“我是不懂,楊兒姐姐也說我還小。”云緋若偏頭思索片刻。她一向不是執拗之人,雖覺得齊無離這話有點刺耳,但想來這位齊師兄從小命運多舛,性情稍有些偏激也是正常。
“是我失言了,只是覺得跟師妹尤其投緣,才毫無顧忌。”齊無離平復了心境,在棋坪邊就坐,向云緋若伸出手來。
云緋若自然知道他意思,猶豫了一瞬,也在他對面坐下來,撩起衣袖,將手臂擱在棋坪上。
“師兄還會診脈嗎?“
“略知一二。”齊無離伸出三指搭上云緋若手腕。夜間風涼,云緋若的手臂凍得冰冷,齊無離溫溫的手指一觸及她的皮膚,頓時暖意融融,好似一股熱流緩緩上行一般,剎那間遍體生溫。
“聽說芳華門的絕魄極為陰毒,便是蘭芷仙子本人也需耗費許多時日才能消解。”齊無離長眉輕挑,凝視著云緋若,“沒想到門尊竟有如此神通,居然以一己之力將絕魄拔除得如此完全。”
“因為璇璣玉本就是絕魄的克星啊!”云緋若見齊無離神色疑惑,忍不住有些得意,“楊兒姐姐說了,本門的璇璣玉實是仙道至寶,我此番得了大造化才能連著沾了半年的光。”
齊無離嘴角抽動了幾下,半晌才澀聲道:“門尊竟用璇璣玉為你療傷?”
云緋若見齊無離一臉的不可置信,這才想起楊兒曾交代不可輕易談及璇璣玉,不由懊惱地拍了下自己腦袋。
“我只是有些意外,不過門尊一向慈悲為懷,又怎會為了一塊玉而放棄徒兒性命。”齊無離眼神定定的,越過云緋若,不知看到了什么。
“齊師兄是不是同師父間有什么誤會?”云緋若見他聽到璇璣玉后神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想哪兒去了?我深受門尊大恩,得了他的悉心栽培,才能在千機門中站穩腳跟。”話雖如此,齊無離的嘴角卻彎出了嘲諷的弧度。云緋若只道他自傷身世,免不了又暗暗責怪自己言語不慎。
兩人相對站在棋亭中,一時靜默無語。棋亭中悄然無聲,甚至聽得到枯枝折斷的噼啪聲。夜色如水一般流淌,云緋若低著頭,看到亭外濃密的樹葉陰影被月光投射在了凹凸不平的山石上,他們的身影也被淡淡的光拉長,交疊在樹蔭上。
“阿嚏!”
山風帶著寒意,穿透了單薄的衣衫。她看到那個頎長的影子動了動,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剎那間,冷冷的月光好像化作了溫泉,將她包裹在其中,暖融融地醉人。
她似乎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仰起頭,齊無離目光柔柔地,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仿佛她是他尋覓了多年的珍寶。她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在他的黑色瞳仁的中間,就好像他的臉,也填滿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知道他是千機門的人,算計與心機與生俱來;她知道他半生坎坷,充滿了對世道的偏見;她知道他不甘平淡,一襲翩翩白衣下藏了一顆功利心。
可那又如何呢?她雖年歲不大,但翠琉峰下也并非桃花源。人心詭譎,狡詐多變,她早已見識得不少了。而他如此坦誠,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就將自己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露在她的面前,不作絲毫掩藏。
“明日還有事,我送你回去吧!”
云緋若低低應了一聲,抬足在前。猛然間腳底一空,耳邊風聲颯然,齊無離的手臂繞著她的腰,將她帶到了空中。
她忽然覺得遺憾,她寧可一步一步地踩著他的影子,慢慢走完那條山道。有他在旁,孤清的山道都是繁花滿地的。
這個念頭才剛轉完,腳尖已經踏到了實地。云緋若怔了怔,發現自己站在閑雨閣的寢房前,身邊已經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轉過頭,她看到齊無離修長的身軀背對著她,漸漸沒入了青渺峰的陰影中。
她張了張口,一個“齊”字從唇邊劃過,落到了草地上,聽不見聲息。
她好像聽見了一聲悠悠的長嘆,從不知名的角落中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