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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曲蘇

疏影樓的荷池中,起風了。滿池的荷葉如同浪花翻卷,一道道淺綠拂過水面。

也拂過了執素晦暗不明的面容。

“下來吧!你還真當我疏影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數縷白紗瞬間如同繩索一般卷上屋頂,落回時,紗束散開,一道修長的淡青人影微笑著轉身。

“見過執素仙子,曲蘇是擔心打擾了仙子的清凈?!鼻K拱手為禮,神情坦蕩,似乎他并不是因為躲在頂上偷窺而被卷下來的。

執素怒容一現即收,坐在窗邊淡淡地打量著他,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到來。

曲蘇面容雅致,五官俊秀卻毫不張揚,似乎生來就是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他溫和地笑著,身姿蕭然而又隨意,目光從容迎上執素的眼神,絲毫不覺得難堪。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執素嘆了口氣,偏頭望向荷塘。

“仙子需要的不正是賊么?”

“可你這小賊技藝不精,壞我大事。”執素目光如利劍般掃了他一眼,語聲中微含不快。

曲蘇目光似水一般,柔柔漫過水榭,停留在酒壺上:“并非小侄學藝不精,而是玉衡真人修為實在是太高了點?!?

“你怎么好意思?上回跟我說流情必能奏效,結果無功而返,浪費了我一壺楓露白?!?

“若非你的好侍婢話太多,令他有了戒備,仙子怎知不能成事?”曲蘇言笑晏晏,“難道那丫頭喝完后的情形,仙子竟然沒去查驗?”

執素難得地現出一絲羞澀,白了曲蘇一眼。

眼波流轉,比楓露白更為醉人,曲蘇的心不由得酥了酥。

“仙子可別這樣看我,曲蘇不是玉衡真人,做不得柳下惠。”

“那這次的迷夢生呢?你不是說一杯就成嗎?”

“唉,這可怪不得我,仙子實在太著急了些。”曲蘇手指微曲,在桌面上叩出清脆的聲響,“你百年都等了,難道連幾日也不能等?你若是今日喂他一杯,待他入了夢,以靈力助迷夢生擴散,先成了夫妻之實;明日再喂他一杯,后日再一杯……如此細水長流,慢慢地控制了他的心神,方才是萬全之策。”

“你怎不早說?不是你說一杯足矣……”

“我的素素仙子啊,對付尋常人一杯自然足夠!那是我傾盡所有心血煉制的迷夢生??!總共也不過小小兩壺!但玉衡真人是尋常人嗎?這兩百年間仙道出過比他強的嗎?”

“他若是不強,我也懶得花心思在他身上。”

“對啊,所以我今日才匆匆趕來,那天話沒說完,誰知道……”

執素仙子懊惱地擺了擺手,有些氣急敗壞:“誰叫蘭芷忽然來了,你的密室就那么隨便嗎?誰都可以進?”

“她自然沒什么不能進的……”曲蘇遲疑了一下,慢吞吞道。

“說起來,上回是我誆騙了她,難道你不惱我嗎?”

“惱什么?”曲蘇眨眨眼,一臉的莫名其妙。

“惱我壞了你姑奶奶的好事??!”

“那是她癡心妄想了?!鼻K也坐了下來,拿起酒杯聞了聞,“她不比仙子,她心無大志,只需一人白首偕老,玉衡真人并非佳偶?!?

“哦?這么說,你倒要謝謝我才是?”執素掩唇笑道,眼波蕩漾,水榭風光頓時旖旎了起來。

“不然,曲蘇怎么會連番相助呢?”

執素好似聽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笑得淚光盈盈。過了片刻,她止住了笑,曼聲道:“你可真會說笑,這話哄那些小女孩兒還差不多?!?

“在執素仙子面前,曲蘇無所遁形。”

執素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曲蘇,你應當知道,我們這些小門小派不同于各大名門,根基淺薄。若想在仙道中立足,自然只能另辟蹊徑。你們芳華門奇香魅人,千機門擁有登峰造極的機關術,而我疏影樓最擅長的是什么,你知道嗎?”

“疏影橫斜水清淺,想來仙子在梅花上有非同一般的造詣?”

“自然不是,我來歷不明,只能以梅之孤寒自詡。不過歪打正著,招引了玉衡,可惜的是,我還以為我算無遺策,沒想到他早就懷疑我了。”執素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這一生,窮盡心血,只為了謀算人心,但我最想要謀算的,往往都落了空。”

她的神色悲苦,好像有無窮的哀痛想要訴說,卻只是化作了一滴淚。曲蘇怔怔地伸手去接,那淚滴在他掌上融化,滴入了他的心中,暈開了層層漣漪。剎那間,一朵清雅無瑕的白荷綻放在他眼前,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只覺得自己有任何動作都是褻瀆了它。

“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了什么?”

她的聲音空靈,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邊。曲蘇忽然有點想流淚,他想訴說,把積壓在心中多年的,見不得人的那些話,都傾訴出來。

但他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那朵白蓮并不是他想要的。

“你能制出那樣的香,我不信你真的無欲無求!”執素眉目間充滿了疑惑,曲蘇明明已經陷入了幻境,為何她還是什么都看不到?

“仙子不必費力了。我來之前便已經服下了定神香,你想知道什么,不妨我自己主動告訴你。”

“我如何相信你?”

“我會告訴你我內心的私隱,以此來交換你的信任?!?

執素愣了愣,忽然啟齒笑了:“你又不是蘭芷,她說這話我還會有幾分相信?!?

“我自然不是她,仙子又豈會同一個一眼能看穿心思之人合作?!?

“我剛剛發現,你同我說話至今,但凡提到蘭芷,你均以‘她’呼之。我固然不怎么看得上她,但我聽說她對你有救命之恩,教養之德,難道在你心中,你就如此輕視于她?”

在執素探究的目光中,曲蘇漾開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執素心中一動,這年輕人看起來人畜無害,此時這樣一笑,竟令她有幾分心猿意馬。

“她救我性命,授我功法,一心為我盤算,我打心底里愛她敬她,怎會看不起她?”

“愛她?你敬她也就罷了,如何愛她?”

“她的恩太深,我這一生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才不算忘恩負義。仙子以為如何?”

“放肆!她可是你的姑祖母!”執素怒道,“她大了你何止幾十歲!如果這便是你的私隱,未免太當我傻子了!”

“仙子可知,我每每喚她一聲姑奶奶,心中必定加上三個字。”曲蘇瞇了眼,好像極為享受執素勃發的怒意,聲音越來越甜蜜,“‘我的小姑奶奶’,如此一來,是何等的親昵!我與她相識三十多年,我便這樣喚了她三十多年。她在我心中從來都不是長輩,只是一個任性灑脫的小女子。我憐她愛她,有何不可?”

他提到“我的小姑奶奶”時,充滿了柔情蜜意,又帶著淺淺的悵惘和無奈。執素雖覺得荒唐極了,心里又隱隱有些羨慕蘭芷:這世間最不該愛她的男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她放在心上。

“我原以為你所求的不過是芳華門門主的位子,如今看來,你要的其實是蘭芷?!眻趟貒@氣,這孩子的想法實在匪夷所思。

“仙子錯了,門主之位和她,我都想要?!鼻K含著笑,手伸出窗外,摘了兩只碧綠的蓮蓬。

執素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寒聲道:“你要的太多了。單選一樣已是不易,若一樣都不愿舍棄,那恐怕是難上加難。”

“所以我才需要同仙子合作,我們各取所需。”曲蘇修長的手指掰開蓮蓬,丟了一粒蓮子在口中,“這蓮子味道清甜,仙子不妨嘗一嘗?!?

“我的蓮蓬,你卻來借花獻佛?!眻趟厮厥州p抬,接了飛過來的蓮蓬,“不過經了你的手的東西,我實在是不太放心。”

“仙子的心是不是放錯了地方?”曲蘇毫不介意,笑吟吟地嚼著蓮子,“仙子還記得一個叫做‘不系舟’的前輩嗎?”

“什么意思?”執素面皮緊繃,眼中閃過一絲惱怒。

“仙子當年自薦枕席,與不系舟也頗為恩愛了幾年,難道一轉眼就忘了嗎?”

“胡說八道,我連此人是誰都不知道!”

“仙子胸口有一處印記,至于是什么樣的,我一時想不起來,大概還得回去問問不系舟前輩?!鼻K又摘了幾個蓮蓬,將蓮子一一剝出,卻不再吃。

“他在你手上?”執素閉了閉眼,“不過是一樁舊事,多少年過去了,我一時想不起來也尋常。”

“那倒也是,這么多年來,仙子的枕邊人換了多少個,可憐不系舟至今還念念不忘仙子的厚贈。”

曲蘇站起身,把桌上的蓮子細心地用一個絲袋裝了。

“你少來嚇我,他靈力全散,即便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也無法助他重拾修為,不過一個活死人罷了!”

曲蘇詭秘地笑了笑,執素瞪大了眼睛,素手掩唇。

“嘖嘖,我猜得沒錯,果然是你下的手。”

“你待如何?”

“不系舟雖沒了修為,一張嘴還是靈便得很,當年夢梅亭的那些舊事,想來他是終生難忘的。仙子往后若是牢牢記著你我之間的合作,別對我頤指氣使,不系舟就是個死人了?!?

曲蘇揚了揚手上的絲袋,踩上竹橋,回首笑道:“我走了,我的小姑奶奶最愛吃這種新鮮的蓮子,我得趕著給她送去。”

“滾!”

曲蘇慢悠悠地出了水榭,飛身上岸。就在他足尖觸到實地的一剎那,原本平靜的湖面驟然間波濤洶涌,滿池的荷葉如同扇子一般紛紛朝他襲來。

他被鋪天蓋地的荷葉阻滯了腳步,頓了一頓。

一道帶著荷香的水箭兜頭澆下,如晴空下的傾盆大雨一般,瞬時將他淋得透濕。

“曲蘇,你最好拿出你的誠意來,不然憑你那點本事,撕破臉我們誰也討不到好處!”

曲蘇渾身濕漉漉地站在秋風中,面色溫潤。他朝著水榭揚了揚手中的蓮袋,高聲道:“多謝執素仙子厚賜,我的小姑奶奶若是見我為了她摘取蓮子濕了一身,想來會感動萬分?!?

荷池中“咚”一聲,那只酒壺被扔了出來。曲蘇揚唇輕笑,在滿塘荷風中出了疏影樓。

云屏山外青山不絕,溪澗在平緩處匯集,聚成一條條河流,滋養了一座座村莊。

于是繁衍出了人世百態,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喜,有人悲。

人有八苦:生、老、痛、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除了老死未至,其它六苦,想來平常得很。”云緋若面容消瘦,頹然枯坐在平江城東面數百里的一間農居中。

情竇初開的少女大抵如此,癡情來時生死不悔,燃盡時灰敗得也慘烈。便如初春早開的桃花忽遇一場晚來的冰雪,只剩下了殘紅遍地。

那天離開入樵山后,她便日夜兼程,想要趁早回了璇璣門,從此再不見那個無義之徒。沒想到傷心之下,兼且在九曲陣中受了一夜的寒氣,病來如山倒。

如此欲速則不達,在這村子中一住就是半月。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她的身體是好多了,心緒仍然怏怏地,提不起勁。

這個村子中多數人姓劉,故而外人都稱村子為劉家村。云緋若住著的這戶農家僅有個婦人劉嫂子,帶著幾個孩子過活,男人一直在外做工,極少回來。農人貧苦,她給了點碎銀,那位劉嫂子千恩萬謝地把房間留了給她,自己帶著孩子住到了柴房,每日給她送些食水。

于是這幾日她便天天坐在窗下,一步也不曾出門。

太陽西斜的時候,勞作歸來的農人三三兩兩地從窗外經過。每日里她最喜歡的便是這個時候,能看到形形色色的村民,盡管他們與她并無干系。

一對穿短褐的父子面朝著夕陽路過,年輕的背著包袱,年長的口中絮絮叨叨。

“叫你到鐵匠鋪子去做學徒,為的是學些本事,將來不至于像我一樣勞碌一世連肚子都填不飽。你倒好,手藝沒學成倒先看上了你師傅的女兒,成天跟在人家姑娘屁股后面打轉。這下被你師傅趕了出來,真是……”

年輕的唯唯諾諾,連聲認錯。

“云姑娘,吃飯了?!?

劉嫂子端了飯菜過來,見她望著窗外若有所思,也過來瞧了一眼。

“村西的,他家的寶貝兒子前幾日剛送出去,說是到鎮上學手藝,怎么這就回來了?”

“我方才聽見是被他師傅趕出來的?!痹凭p若隨口回答。

劉嫂子撇了撇嘴:“這小子仗著面目端正,在村子里就招蜂惹蝶,必是老毛病犯了?!?

云緋若不吭聲,坐到了桌邊。劉嫂子仍在她耳邊嘮叨:“學手藝啊,就跟種地似的,一定要全心全意,不能分散了精力。云姑娘是見過世面的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才學了個半吊子,就撂了手上的活去想些有的沒的,豈有出頭的那一日?”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嫂一席話聽得云緋若冷汗涔涔:“我豈非就是那個半吊子?我奉了師命下山歷練,卻每日糾纏于兒女情長,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我何曾對得起師父,何曾對得起我這些年的辛苦?”

想到此處,她積蓄了許久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越落越多,越落越快,將這些時日的委屈、傷心盡皆融化,宣泄得一干二凈。

“云姑娘,你怎么哭了?可是想家了?”劉嫂子說了會兒,見云緋若飯菜半點都沒吃,眼中如斷線的珍珠一般,不由著了慌。

“大嫂,謝謝你。”

劉嫂子雖不明就里,但看她神色輕快了許多,不似前幾日一般愁云遍布,心中也替她高興。

“謝什么,粗茶淡飯,云姑娘不嫌棄就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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