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徽州
在浮躁而虛榮中,見不到真正的徽州,也見不到真正的徽州精神。徽州就是在不斷飛揚的塵土中慢慢變得模糊。這樣的變化使我每一次到徽州都有一種新的茫然,也由此有一種越來越濃重的陌生感。
一
任何事情都是有著緣起的。2004年的秋天,我來到了黟縣的塔川,站在漫山遍野的紅葉前,我感到徽州是那樣的明朗,那樣的熱烈和自然,又是那樣的清明。而在以往的感覺中,徽州總是顯得那樣沉郁,那樣滯重,總覺得它與身邊的世界相比,就像是一個暮氣沉沉的老者,在夕陽之中漸行漸遠。我曾經生活在徽州,離開徽州后,又無數次到過徽州,但在我的感覺中,徽州一直神秘莫測,我一直沒有感覺到徽州真正的心跳。它的脈音似乎一直是那樣的輕微和低沉,讓人難以捉摸。它似乎屬于另外一個時代,它的精氣神,它的呼吸和體味,都散發著過去的氣息。投影在這個時代,它只是表現為斷垣、殘壁、老樹、夕陽,再就是廢屋碧苔、老月青山、白發布衣,似乎這一切才是徽州,一個破碎斑斕的夢。
對于徽州,曾經有無數人問我:你喜歡徽州嗎?我總是喃喃無言。對于這塊生我養我的地方,對于這塊我異常熟悉又異常陌生的地方,是很難用喜歡或者不喜歡這樣單薄的詞匯去表達的。我對于徽州那種復雜的情感,甚至就像我對待中國歷史的態度,或者就像我對于自己人生的感覺,年屆四十,已然“卻道天涼好個秋”了。我曾在自己的文章中無數次地寫到過徽州,別人甚至把我歸于“黃山派”作家當中。在2002年的時候,我還為中央電視臺撰寫了20集的電視專題片《徽州文化》,但由于受到種種限制,有些關于徽州的心聲、一些個人的揣測和看法,似乎并沒有寫進去。實際上我最注重的,是對于徽州富有個人體驗的感受和那種血脈相連的直覺。我知道,一個人對于一個地方的感受,絕不只是單單的字面意思,更多的,是游走在文字邊緣的喟嘆,是魂魄在字里行間的舞蹈。在一個地方生活得久了,地域靈魂就會與人的靈魂合而為一,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萬物歸一的時候,它們才會悄悄地浮上來,彼此之間對視凝望。
徽州越來越熱了。現在,當年沉寂靜謐的徽州已成為一塊炙手可熱的地方,每天有無數游客以及文人騷客擁向徽州,幾乎每一個到過徽州的人都會著迷于當地的頹垣碎瓦、荒草冷月,嘆服那里博大精深的文化,沉醉當地人那樣一種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他們搜尋著徽州的古跡,一知半解地詮釋徽州,說一些陳詞濫調,隨意抒發一些情感。他們哪里懂得徽州呢?他們多浮躁啊!他們的浮躁,還會帶來徽州的浮躁。這樣的浮躁使得現在的徽州越來越虛假,越來越圓滑,越來越虛榮。徽州越來越臉譜化,越來越戲劇化,甚至越來越時尚化。在急功近利的解說詞中,我們見到了太多的臆想和水分,見到了太多的杜撰和粉飾。真正的徽州正變得遠去,接踵而至的,只是圖片徽州、文字徽州以及電視徽州。這樣的徽州就像春蟬蛻下的皮,只有一具徒有其表的空殼。在浮躁而虛榮中,見不到真正的徽州,也見不到真正的徽州精神。徽州就是在不斷飛揚的塵土中慢慢變得模糊。這樣的變化使我每一次到徽州都有一種新的茫然,也由此有一種越來越濃重的陌生感。
二
2002年底一個最嚴寒的日子,大雪紛飛,我從合肥趕到歙縣,去給外公奔喪。外公去世的時候已89歲了,他曾經是一個徽商,很小的時候,就跟很多徽州男兒一樣,下新安江到了浙江。他先是在浙江蘭溪給人打工,后來又到了金華,幫當地人經營布店。年紀輕輕的外公當時非常落魄,那時正是家族從峰頂跌到谷底之時。我曾經在我的大舅那里看到過一個厚厚的黃皮冊,那是外公的祖上在浙江湖州開錢莊時的賬本,從賬本上看,當時汪家在湖州相當興旺。但汪家后來緣何從峰頂跌入谷底?這對于我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外公一直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對于自己的身世,他似乎知之甚少,也沒有多大興致去談論這件事。徽州人對于自己的家世,總有點諱莫如深。就這樣,老汪家的變遷成了永恒之謎。到了新中國成立后,因為子女眾多,生活艱難,又要求割裂歷史,所以對這樣的話題就更沒興趣了,更懶得把這段過去的、無用的歷史了解得更清楚。就這樣,時光荏苒,我們的家族史,便與絕大多數的徽州家族史一樣,成了永遠的斷章。
外公死的那一天,天氣極冷。在皖南,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可以說是百年罕遇。母親說外公是想故意折騰一下我們。這個一輩子謙恭少語、在縣里很有名的政協委員“汪老好”也許對一生的落寞心有不甘,越是心有不甘,就越要折騰一下他最親密的人,以便讓他們留下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我們家一直是人丁興旺的,外公去世那幾天,遠房近鄰都來了,更顯濟濟一堂。因為是善終,倒沒有什么特別哀傷的成分,大家只是在靜穆中把一切程序走完。喪事請了縣里的幾位“鄉紳”般的人物來主持,他們對徽州民俗非常稔熟。外公在敦實的棺材里躺著,我們依次排列,每人手里托著一小杯白酒,然后把手指伸進杯中,蘸點酒,灑在外公的嘴唇上。由于緊張,輪到我時,我的手指一下子碰到了外公的嘴唇。外公的嘴唇冰涼,那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感覺。我這才意識到,他真的是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了,連體溫都不一樣了。這樣的老徽州真是走了。
外公的墓地選擇在離縣城5里路左右的慈姑老家。送葬那一天,我因急事趕回合肥。后來聽舅舅們說,葬禮進行得非常隆重。我知道出葬的時間,那天清晨,遠在合肥的我似乎也能聽到出葬時高亢的嗩吶聲。平日里不擅言談的外公一輩子內斂無比,雖然他親歷身世的跌宕浮沉以及國運的大起大落,但他一直到死,都表現得異常平靜。但我覺得,一生坎坷的外公在逆來順受地走完自己一生之后,在離開這個世界時,肯定會發出一聲尖厲的長嘯!
三
徽州一直是有弱點也是有局限的。
這一直是我想說的。也是我在所有的文章當中想表達的。
因為現在對于徽州的理解似乎有意無意地陷入了一個誤區——
我們把一些過去的東西想象得太美好,在肯定它歷史價值的同時也高估了它的人文價值。
實際上,不僅僅是對于徽州,對于中國文化來說也是如此。如果把徽州文化放在世界文明的平臺上看,就能看出它的很多軟肋和弱點,比如它精神高度相對較低,它一直未能有突破的勇氣,它暗藏的小氣和促狹……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不喜歡住徽州的那種古民居。
當時,我的外公外婆家在歙縣斗山街,幾乎每年我都要在那里住上很長一段時間。徽州的老房子讓我感到壓抑,那種刻意的做作和修飾,那種暗藏著的狹隘心理,那種居住在里面的局促和壓抑,還有那種在局促和壓抑浮面的寧靜和自得……徽州的老房子有太多違背人本的東西,它一點也不陽光,不健康,像一個陰鷙古怪的老人。當然,用一種文化優秀的東西去否定另外一種文化中的劣根性是不太成熟的表現,因為所有的文化并不都是完美的。但我覺得一種優秀的文化以及一個優秀的民族應該以一種放松的態度來對待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寬容、誠懇、好學,然后加以自我完善。也正是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之下,我覺得對于徽州文化,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包括我們身邊的一切,我們都應該站得更高,去重新審視和認識,因為它們都是人類的文化,是人類進步和提升的階梯。
如果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徽州文化并不算是一種很獨立的文化,它從屬于中華文明,從地域上說,應該是中國古代東南文化的一個支脈。只不過是由于地理位置等方面的原因,它保存得比較好一些,也遺留得完整一些。徽州文化與附近江浙的很多地方文化在以前可以說是緊密相連的,只不過外面的世界改變太多,而徽州又相對僻遠,很多原汁原味的東西保存得完整一些,所以在更大程度上能夠呈現比較完整的面貌。這樣的狀況曾經使徽州自卑,現在又讓徽州引以為驕傲,但在更廣的范圍里,還是應該更客觀地認識自己的位置,自始至終保持一種清醒的姿態。
徽州的局限性是由于樸素、簡單、早熟而又自滿、自得、自享和自閉造成的。實際上,這種樸素、簡單、早熟、自滿、自得、自享和自閉在某種程度上又有很多無奈。當徽州得益于徽商的發達,資金回流精心構筑自己的“桃花源”時,他們在思想上也陷入了一個深深的誤區,那就是,他們自以為在人生的圓覺度上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已經通達所有的人情世故了,所以就想著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與山水共融。這樣的想法,從更高的精神層次上看,未免有點幼稚和天真,有點自欺欺人的成分。
對于生產以及社會進步的阻礙之處不提,單就精神上來說,徽州人的精神并不是一種真正的遠行,而是在向前走過一段路程之后,便不由自主地畫了一個小圓,然后就自以為圓融了——這樣的狀態,很像是化蝶為蛹的感覺。蝴蝶雖然飛得不高,卻以為遍知世界。然后自我成蛹,然后自我幻變。
我們不能說它是一種低層次的輪回。但就世界范圍來說,徽州顯然沒有達到山尖上鷹的沉靜,它只能是青山綠水中蝴蝶的安詳。
當然,就徽州文化而言,它是離不開中國文化及思想這一塊大土壤的,也離不開中國政治和經濟的整個環境。當年在外的徽商紛紛遷移回鄉,購田置業,沒有擴大再生產,除了當時社會限制之外,還在于當時的中國人在精神上找不到進一步對待財富的支撐點。如果一個民族在精神上無法支撐財富的重量,那么經濟的發展必然會是一句空話。這當然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了。
三
所以我一直想以一種較為獨特的方式來寫徽州,以一種獨特的視角來對徽州進行觀照。這樣的方式不是泛泛的介紹,也不是自以為是的臆斷,而是源于一種發現,一種貼近的理解,一種毫無芥蒂的溝通。那種與徽州之間的心有靈犀,以及在這種明白之中的誠實、客觀和寬容,都是我想努力做到的。在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蹣跚在徽州的山山水水之間,我的眼中閃爍著單純,也閃爍著智慧。智慧在本質上不是復雜,而是永遠都是與單純為伴。我看到了青山綠水,也看到了坍墻碎瓦,更看了無形的足跡以及徽州的心路歷程。我想探尋的是一種結果,為什么徽州會變得如此這般,為什么徽州人會變得如此這般。任何一種存在,都是有著充足理由的,把它放在因果的鏈條之中,把它放在真理的普照之下,那種反射出來的光亮,必將絢爛動人。
就如同我們這一次來徽州,我們走的是一條相對生僻的路線。先從合肥到銅陵,繞青陽經太平湖,然后從現在黃山區(原太平縣城)的邊上滑過,經過郭村、焦村,翻過一個很大的山,然后就直接進入了黟縣。當我們的車從大山的隧道里穿行而出的時候,眼前豁然開朗,極目遠眺,一下子就見到了大片粉墻黛瓦的村莊。
我們是從“后門”進入徽州的。我的文章,也要以一種“后門”突入的方式,一下子直指徽州的內核。然后,徽州便在我的目光之中,搖曳多姿,滿地金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