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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退回去了廿年

零碎的爆竹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窗子外面有一蒼老的聲音罵道:“這些猴兒崽子,開的什么窮心?年過了這多天,還直放麻雷子二踢角。這年過得有什么痛快?東三省鬧土匪,直隸鬧蝗蟲,黃河鬧水災(zāi),煤面全漲錢。這大雜院里,除了張先生,也沒有誰做官,哪里來的這么些個容易錢,到了初五六,還直讓小孩子過年?”最后幾句話,把我驚醒了。正是我新近在北京農(nóng)商部當(dāng)了一名小辦事員,大小是個官了。睜著眼睛一看,墻上掛著的月份牌,上面大書“中華民國八年陽歷二月,陰歷正月”。正是這大雜院里這位賣切糕的街坊大胡子罵得痛快,我該到部了,怎么還睡覺?于是匆匆起床,將白泥爐子上放的隔夜水壺,倒著漱洗過了。頭上戴了兜頭線帽,圍了一條破氈子舊圍巾兒,鎖門就走。當(dāng)個小辦事員的人,決沒錢買大衣。北京這地方又冷,不這么穿著不行。出得門來,這冷僻胡同里的積雪,依然堆著尺來厚,腳在雪上踏著,唏唆作響。那西北風(fēng)像刀割似的迎面吹過,把人家屋脊上的積雪刮了下來,臨空一卷,卷成個白霧團子,然后向人撲來。任是圍了破氈子,那碎雪還向衣領(lǐng)子里鉆了來。我雖穿了一件天橋收來的老羊皮,不覺還打了兩個冷戰(zhàn),鼻子出來的氣,透過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饅頭出籠屜,熱氣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轉(zhuǎn)帽檐,都讓氣沖濕了。心想:不過為了二十塊錢的薪水,冒了這種風(fēng)雪去辦公,實在辛苦。正想著,一輛汽車自身后追了上來,把地面上的雪爛泥漿,濺了起來,汽車兩邊就飛起了兩排泥雨,濺了我一身的泥點。汽車過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車后身窗子里望去,一對男女廝摟著,頭擠在一起。那汽車號碼是自用六〇六,巧了,這就是我們總長坐著辦公的車。不用說,車上那個男人是我上司賴大元總長。慢說我一個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車去講理,就算追得上,難道我還敢和總長去辯是非不成?嘆了一口氣,只好挨著人家墻腳,慢慢走到部。我們這農(nóng)商部,在北京是閑衙門。閑的程度,略好于教育部而已。門口站的那兩個衛(wèi)警,夾了一支舊來福步槍在脅下,冷得只作開跑步走。我向傳達室一看,那傳達正在走廊下籠白爐子的火。他窗戶上放了一架小鬧鐘,已到十點了。院子里除了滿地積雪,并無別的象征。那些花木,由雪堆里撐出枝枝丫丫的樹枝,上面還堆了積雪,在高屋檐下,一點也不見響動,走廊地上倒有十幾個小麻雀,見人來了,轟的一聲飛向屋檐上。這不像衙門,像座廟了。我是礦務(wù)司第一課的辦事員,直走到東向角落的五進院子,才是我們的辦公處。北屋五大間是司長室,正中堂屋會客室。西面是第一科,科長在外面一間屋子里,幾個科員也在那里列著桌子,我和另一個辦事同三個錄事,就縮在另一小屋子里。礦務(wù)司有個特別好處,盡管市面上煤賣到二十多元一噸,大同、石家莊兩處的紅煤,我們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間屋子里都把鐵爐子生著火。這年頭雖不像北京飯店有熱氣管子,所謂屋子里籠“洋爐子”,也就是人間天上了。掀開棉布簾子進了屋,早是滿座生春,正中大屋鐵爐子邊站著兩位茶房,烘火閑話,談?wù)鲁跻唬土藗€三元。看我進來,睬也不睬。我摘了帽子,解了圍巾,掀簾進了第一課。鐵爐子上放了一把白鐵壺,水沸得正沙沙作響,壺嘴里向外冒氣。院子里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進光來。科長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向例來得早。這時,在玻璃窗下寫字臺上,攤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國演義》,架上老花眼鏡,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給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熱氣騰騰,放在面前了。陶科長雖然年紀(jì)大,爐子里的火生得太熱,穿來的皮袍大衣,都已掛在衣架上,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舊湖縐棉袍子。照例,小辦事員和錄事見了科長,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學(xué)校的青年,這個恭維勁兒做不出來。正好是舊歷年,行舊禮吧。因之兩手捧了帽子和圍脖,亂拱了幾個揖,口里連稱:“科長,新禧新禧!”陶科長兩手捧下眼鏡,向我點個頭,又去看劉備三顧茅廬了。這屋子里除了科長,并無第二個人。那邊小屋子是我們自己的園地了。同事們都比我早來了。兩個錄事,已在謄寫公事。另一個錄事和一個小辦事員,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進門,這兩位同事,透著氣味相投,一齊站了起來,拱手道著新禧。我掛起圍脖和帽子,問另一位辦事員李君:“有什么公事辦嗎?”李君道:“沒有什么公事,司長有一個星期沒交下重要公事了。寫的這兩件公事,是陰歷年前留下來的。”他口里說著,眼睛正是對了象棋出神。對方來了一個當(dāng)頭炮,掛角馬,他正在想法解除這個難關(guān)。我也就不問他的話了,跟著坐下看棋。隔壁屋子里一陣亂,幾位科員來了,全都向陶科長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員范君,態(tài)度恭敬。馬褂套著長袍,兩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長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長公館去拜過年的。”陶科長道:“失迎失迎,孩子們鬧著去逛廠甸。”范科員道:“回頭我又到沈司長家里去了。沈司長太客氣,留著我在他身后看牌,又是茶葉蛋,又是豬油年糕,只管拿點心待客,我還替他出主意,和了個斷么平帶不求人,不聲不響地和個三番。”陶科長笑了一笑,似乎記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這屋子里熱鬧起來。一位科員佟君,首先放肆著,在報架上將當(dāng)天的報放在公事桌上,笑問道:“老范啦,八小姐那里去過沒有?喂!今天晚上好戲有《打櫻桃》,又有前本《海會寺》,包個廂,到小房子里去約了八小姐來聽?wèi)虬桑看蠹乙埠靡妭€面兒。”范君也拿一份報回到公事桌上去看著,笑道:“談八小姐呢,去年幾乎過不了年。還是老馬好,辦自由戀愛,比我們這在胡同里胡鬧的人經(jīng)濟得多,他還是一到部就寫信。”在他的對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員馬君,拿一疊公用信箋放在桌上,抽起一張信筆瞎寫。其實他不是寫愛情信,是作篇劇評,要投到一家小報去登起來,題目是《新春三日觀劇記》。正在談?wù)撝晃缓M來了,在屋里的人都向他道著新禧。他是次長面前的紅人,雖未能取陶科長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長了。他一面脫著皮大衣,一面問道:“科長沒來嗎?”外面兩位不理我的茶房,這時一齊跟著進來,一個接著獺皮帽子和大衣,一個又打著手巾把送將上來。佟君道:“科長早來了,剛出去。”胡君在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咬了頭子,銜在口里,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來替他點著煙。他噴了一口煙,兩指頭夾了一支雪茄,高高舉起來笑道:“我告訴諸位一件極有趣的事。我打了這多年的撲克,從來沒有拿過同花順,這次新年,可讓我碰著了。花是黑桃子,點數(shù)是八、九、十、十一、十二,達到最高紀(jì)錄,只差兩張牌而已。”在屋子里的科員,全部轟然一聲。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間精神抖擻,笑道:“這還不算,最有趣的,同場的人有一個人換到了紅桃子同花和愛斯富而好,這兩位仁兄拼命地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還是我告訴他們,不必再拼命,翻開牌來,我是要賀錢的。連贏帶收和賀,一牌撈了個小兩百元。”說著,口里銜了雪茄,兩手連拍一陣。當(dāng)時陶科長進來了,那些科員不便作聲。只有這位胡科員來頭大,并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間說笑著。陶科長笑道:“胡兄如此高興,必有得意之作。”胡君連笑帶比,又?jǐn)⒘艘环N覀冞@屋子里,顯然又是一個階級,那邊盡管笑聲沸天,我們這邊絕不敢應(yīng)他們一個字的腔。約十分鐘,那位向科長做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過我們這邊來,我們也向他恭賀新禧。有的點頭,有的拱手。因為他的階級究竟還支配不了我們的飯碗,所以并沒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無求于我們,只是微笑著點了兩點下巴。我有點瞧他不起,借著在桌子抽屜里找稿件,沒有和他打招呼,他走過我面前時,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沒有和他賀新禧的義務(wù),他也就過那邊去了。這時,那邊屋子,又來了幾位科員,我們這邊,也增加了兩名辦事員。這兩名辦事員,一位是司長的小舅子,年紀(jì)十八歲,一個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為了春節(jié)假后的第一天,也來畫個到。另一名是次長的堂叔,已經(jīng)有六十多歲了,他來是常來的,來了照例不做事,科長向來也沒有交過一件公事他辦。他以為,侄身居次長,只給他一個起碼官做,十分牢騷,常把他一口的家鄉(xiāng)土話低聲罵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變紫紅,白色胡須樁子,由紅皮膚里冒出來,又露出一口長牙,真不大雅觀。這兩邊屋子里,大小官員二十余人,各都坐著一個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箋寫信,或者看報,或者口里銜了煙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著部里預(yù)備下的香片茶,輕輕地談著麻雀經(jīng),其間有兩個比較高明的,卻是拿了報上的材料,議論國內(nèi)時局。我們這邊兩位錄事,將交下的公事寫完了,到隔壁屋子里去呈給科長。今天也算打破了紀(jì)錄,學(xué)著隔壁屋子里的科員,無事可做,我們也來談?wù)勌臁:鋈煌饷嬗腥撕爸翱傞L到,總長到!”,立刻我們兩間屋子里的空氣,都緊張起來,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點兒滋味,到了衙門里,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著。那科長聽了這話,立刻把老花眼鏡取下,將衣架上馬褂摘來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個熱手巾把進來,捧給陶科長擦臉。他接過手巾,隨便在臉上抹了兩抹,打開抽屜,取出幾件公事,兩手捧著走了。這次科長離開,我們這兩間屋子里談話的聲音,不是上次那樣高,但胡科員還是神氣十足,談那打撲克的事。約莫有半小時,陶科長回來了,向大家點頭道:“頭兒走了,說是這兩天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下午可以不來,下星期照常。”大家聽說,轟然一聲,表示歡喜。科長在身上掏出鑰匙,把抽屜鎖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來給他加上。幾位出色的科員,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長走了,范君首先高聲叫起來道:“喂!下午來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兒好戲,小梅和小樓合演《霸王別姬》,馬上叫人去定兩個座兒。”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為什么不和楊梅合作?”大家談笑著戲的消息,一窩蜂地走了。我們這屋子里的人,也走了。只有我和一個李錄事,因一盤象棋沒下完,還在屋子里。那個姓王的茶房回過頭來,向里張望一下談笑著道:“該走了。”另一個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里,整理零碎東西,答道:“忙什么?這屋子里暖和,多坐一會兒,家里可以省幾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沒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聽了這話,推開象棋盤,便站起來,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么?我們多坐一會也不礙你什么事。”王茶房道:“怎么不礙我們的事?你不走,我們不能鎖門,丟了東西,誰負(fù)責(zé)任?”我喝道:“你說話,少放肆。難道我們當(dāng)小辦事員的人,會偷部里的東西嗎?”巴茶房道:“你不打聽打聽,商務(wù)司第三科,前天丟了一件皮大衣。一個姓楊的錄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長桌上的東西,仰著臉對了我們。李錄事跳上前,就向他腦后打了一個耳光,罵道:“混蛋!你指著和尚罵禿驢。”巴茶房掉轉(zhuǎn)身來,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錄事拉走。巴茶房追過來時,我們已到院子里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門口大罵。我陪李錄事到了衙門口,埋怨他道:“你不該打那東西,他是陶科長的紅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狀,你受不了。”李錄事紅著臉道:“二十塊錢的事情哪里就找不到?我不干了。張先生,只是怕連累著你。”我笑道:“不要緊,我也看這二十塊錢的位置,等于討飯。不然,我也不會在部里滿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長面前挑撥是非的話,我就到廣東去。那里空氣新鮮,我還年輕,有機會還去讀兩年書呢。”我們分手回家,但我心里,始終是替李錄事為難的。他一家五口,就靠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丟了飯碗,那怎么是好呢?我想著明早到部,卻是一個難關(guān)。不想當(dāng)這晚我在燈下一人吃飯的時候,李錄事一頭高興跑進來,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為他是把話倒過來說。我讓他坐下,拿起爐子邊放的一把紫泥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笑道:“請喝一點,沖沖寒氣。在這腐敗的政府下,好是做社會上一個寄生蟲,不好卻少不了做一個二十世紀(jì)的亡國奴。中山先生在廣東組織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們一塊兒到廣東去吧。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哪怕是當(dāng)一個叫花子呢,總比在這里看茶房的眼色強多了。”李錄事笑道:“我不開玩笑,我真有辦法了,你也有辦法了。”我且坐著,扶起筷子來。他按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塊吃羊肉涮鍋子去,我請你。”我道:“你中了慈善獎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辦法了呢?”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里說出來,怪可惜的。咱們到羊肉館子里,一吃一喝,爐子邊熱烘烘的,談起來一高興,還可以多喝兩盅。人世幾逢開口笑,走走,別錯過機會。”我聽他說得這樣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館子里去。在館子里找了一個僻靜一點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開口,又追著問了。李君因為我不會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然后手按了酒杯,隔著羊肉鍋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說我們總長是個癩頭龜,可是他幾位少爺小姐都是時髦透頂?shù)奈拿魅藘骸K贍敽痛笮〗阌悬c兒戲迷,你是知道的。”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我只聽說,他大少爺會兼差,現(xiàn)在共有三十六個差事。上由國務(wù)院,下到直隸省統(tǒng)稅局,他都掛上一個名。二少爺愛玩汽車,一個人有三四輛車子。大小姐喜歡跑天津、上海,二小姐會跳舞,家里請了一個外國人教打鋼琴。”李君笑道:“他們家里有的是錢,要什么有什么,他們就只喜歡一樣能了事嗎?”我見羊肉鍋子里熱氣騰騰,炭火熊熊地映著李君臉上通紅,知道他心里十分高興,便不攔阻他的話鋒,由他說了下去。他夾了一塊紅白相襯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鍋子涮著,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愛玩也有愛玩兒的好處。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說好,不過什么人的腔調(diào),我都能學(xué)兩句。去年年底,吳次長家里堂會,我去拉過一出《女起解》。巧啦,賴二位小姐就在場聽著。她聽人說那個拉胡琴的,就是農(nóng)商部的錄事,就記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來,程秘書在馬車上看到我,就把我?guī)У劫嚬^去,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錄事請教,拉了二少爺一路,把我叫到內(nèi)客室閑話。二少爺作一個考官的樣子,先口試了我一陣,然后拿出胡琴來,讓我拉了兩出戲。二小姐原是坐在一邊監(jiān)場的,聽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癢癢,我又給她拉了兩出戲。她有幾處使腔不對,我就說二小姐這樣唱得很好。另外有一個唱法,是這樣唱的,于是我就唱給她聽。她兄妹都高興極了,留著我混了兩三個鐘頭。后來二少爺拿出一張字紙給我看,是總長下的條子,上面說:‘李行時著派在秘書上辦事。’條子是總長的親筆,我認(rèn)得的,而且二少爺當(dāng)我的面,把條子交給程秘書了。”我呀了一聲,笑道:“恭喜恭喜,李秘書。”他笑道:“還有啦,二小姐讓我一捧場,高興極了,進上房去拿出皮包,順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張十元鈔票,說是給我當(dāng)車錢。天爺!我長了三十歲,沒聽說坐車要這么些個錢。”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說你眼孔小。賴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個同學(xué)的喜酒,卻掛了一輛北寧津浦滬寧三路聯(lián)運專車。把那趟車錢給你,夠吃一輩子的了。”李君笑道:“雖然那么說,可是在我這一方面,總是一件新鮮事兒。年過窮了,我這幾天正愁著過不過去,這一下子夠他們樂幾天的了。”他說時,透著高興,右手在鍋子里夾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騰出地位來。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還不到八點鐘,請我聽?wèi)蛉グ伞!彼溃骸奥爲(wèi)蛩闶裁矗魅諟?zhǔn)奉陪。不過今天晚上還另有一件事相煩。二爺說,他九點鐘在德國飯店等我,也許要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拉胡琴。”我道:“你去就是了,這干我什么事呢?”他笑了,映著火爐子的紅光,見他臉上很有點兒紅暈,便道:“我當(dāng)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盡管說。”他笑道:“咱們哥兒倆,沒話不說。德國飯店,全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的地方,讓我去找人,我有點兒怯。你什么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進去?”我笑道:“大概不是為這個,今晚上也不忙請我吃涮鍋子,我沒什么,陪你去。可是賴二爺見著我,他要問你為什么帶個人來呢?”李君道:“我雖沒到過外國館子,我想,總也有個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門口就行了。”我看他是真有點兒怯場,人家第一次派這位秘書上辦事,別讓他栽了。于是含笑答應(yīng),陪著他吃完了飯,慢慢地走到德國飯店。在餐館的門口,玻璃架子的外國字招牌,電燈映著雪亮。這雪亮的燈光,更加重李君的膽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門,經(jīng)過存衣室門口,我們既無大衣,也無皮帽,本也不必在這門邊走。我無意中一低頭,地面上有一線光亮射來。仔細(xì)看時,卻是地毯上有一點銀光。相距不遠,我彎腰拾起來一看,心里卻是一陣亂跳。正是一只白金鉆石戒指,看那鉆石,大過豌豆,絕不下一千元的價值,我下意識地便向衣袋里塞著,而那只手還不肯拿出來,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卻趕快走了兩步。這里是飯廳,角落里幾位音樂師,正奏著鋼琴梵呵鈴,滿廳幾十張桌子,全坐滿了。我到了這中外人士匯集的地方,總要顧些體貌,不能闖到人叢里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這位李秘書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門去了。我見他不在身邊,把鉆戒又掏出來看了一看,光瑩奪目,決是真的。但我心里立刻轉(zhuǎn)了一個念頭,二十來歲的青年,難道就讓這一樣?xùn)|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嗎?我決定宣布出來。見有一個茶房經(jīng)過,便道:“喂!我撿著了一點東西,你們顧客里面,有人尋找失物嗎?”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見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地問道:“你撿著什么?”我說:“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來了,全座吃飯的人,有一大半會是失主。”那茶房聽我的話不受聽,竟自走了。我躊躇了一會,覺著所站的地方,雖與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門,究竟是來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口里自言自語地道:“我登報找失主吧。這筆廣告費,不怕失主不承認(rèn)。”身后忽然有人輕輕地道:“先生,你撿著一樣貴重的東西嗎?”我看時,是一位穿西裝的漢子,脅下夾了一個大皮包,我便點點頭道:“是的,我撿了一樣?xùn)|西。失主若說對了,當(dāng)了公證人或者警察,我就把東西還他。”說到這里,又近了二門存衣室門口,李君迎上來笑道:“老張,怎樣不帶我進去?”他說時,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絹只管擦臉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那西裝人道:“呵!李秘書,你來了,二爺正讓我找你呢。”李君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紹著這是賴公館的二爺跟前胡爺。我這才曉得他是一個聽差,竟比我們闊多了。胡聽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剛才聽到張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撿著東西,我就跟了來的。張先生撿著的東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兒?”我笑道:“胡爺,對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不過,我可告訴一點消息,是很貴重的。要是不貴重,我也不必有這一番做作了。”胡聽差笑道:“那準(zhǔn)對,好了,好了,可輕了我一場累,請你二位等一會兒。”說畢,也就走了。不一會工夫,他由里面笑嘻嘻地出來,向我兩人招著手道:“二爺請你二位進去說話。”于是他在前引路,我們隨后跟著,在食堂左角,一間小屋子里,見賴大元的二少爺二小姐,和另外一對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門口,還樹起了一架四折綠綢屏風(fēng),外面看不到里面的。賴二爺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對了屏風(fēng),我一進門,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頭發(fā)油刷得像烏緞子一樣,只他那下闊上尖的窩窩頭面孔,有點不襯。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盤子里的牛排,卻回轉(zhuǎn)臉來,將刀尖指著我問了那聽差道:“就是他撿著東西?”我看他這種樣子,先有三分不順眼,就站在屏風(fēng)角不作聲。胡聽差道:“張先生,這是我們二爺。”李君站在我的身后,也輕輕地叫了一聲二爺、二小姐,不知不覺地微鞠了一個躬。賴二又向我望了一望,問道:“你拾著了什么?”我道:“二爺,對不起,我不能先說。”左首坐的一個綠色西裝少年,雪白的長方面孔,有些像程硯秋,挨了二小姐坐著。他點了頭道:“對的,二爺,我們得先說出來。”賴二將叉子叉了一塊牛排,塞到嘴里去咀嚼著,然后把叉子指著我道:“我丟了一個白金鉆石戒指,戒指里面,刻了有KLK三個英文字母,你說對不對?”我道:“不錯,拾著一個鉆石戒指。不過有沒有三個英文字母,我還不知道,等我拿出來看。”于是在衣袋里把戒指掏出來,在燈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么三個字母。賴二不等我說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綠綢錦盒來,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這盒子裝的。”我拿起盒子來,掀開盒子蓋,里面藍絨里子有個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對了,賴先生,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體面人,我信得過你,不用另找人來證明了。”我把盒子遞在他手上,轉(zhuǎn)身就要走。賴二站起身來,將刀子點了我道:“你說,你要多少報酬?實對你說,我這戒指只值三千塊錢,不算什么。不過,我是送這位高小姐的。”說著,向在座的一位紅衣女郎點頭笑了一笑,接著道,“尋回來了,完了我一個心愿。我很高興,愿意謝你一下。”我道:“東西是賴先生的,交給賴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報酬。”賴二指著胡聽差道:“你把他拉著,我這就……”說時,放下刀叉,在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和自來水筆,就站在桌角邊彎腰開了一張英文支票,撕下來交給胡聽差道:“你給他,這是一千塊錢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銀行一開門,他就可以去拿。”我道:“賴先生,你不用客氣。假使我要開你一千塊錢,我拿這戒指去換了,不更會多得一些錢嗎?”賴二伸手搔了幾搔頭發(fā),向我周身看看,沉吟著道:“看你這樣子,光景也不會好。”那個穿紅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錢,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他的用意。”賴二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將一個食指點了我道:“你姓什么?干什么的?進過學(xué)校沒有?”我看他這樣子,自覺頭發(fā)縫里有點出火,便笑道:“實不相瞞,我父親是個百萬財主,近幾年來敗光了。當(dāng)年我有一個好老子沒念過書。如今窮了,什么也不會干。”胡聽差和李君聽了這話,只管向我瞪眼。賴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來你也是少爺出身。”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斜靠了那個像程硯秋的男子坐著,微斜了眼道:“二哥,你這點麻糊勁兒太像爸爸。剛才小胡不是說了,他姓張,也在部里當(dāng)個小辦事員嗎?”賴二呵了一聲,見胡聽差手上還拿了那張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么,那一千塊錢你去兌了吧。江蘇王鴻記裁縫,和高小姐做的幾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塊錢,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塊錢賞給那個做衣服的伙計算酒錢。”胡聽差答應(yīng)了一聲是。賴二爺?shù)溃骸昂牵±蠲貢趺磥砹耍俊崩罹蚯耙徊剑艘还鼉骸6〗阈Φ溃骸岸纾憧矗闶裁词逻@樣神魂顛倒的?你不是叫他來一路到高小姐家里吊嗓子去嗎?”賴二笑道:“我這樣說了嗎?現(xiàn)在我們要到北京飯店去跳舞,這事不談了。可是我沒有一定的主張。小胡,你那里拿拾塊錢出來,帶他們?nèi)コ孕○^兒。”我聽了這話,不用他多說,我先走了。出大門不多遠,李君追了上來,一路叫著老張老張!我停住腳問時,他道:“你這人是怎么了?你臨走也不向二爺告辭一聲。”我笑道:“我退還了他三千塊錢的東西,他沒有說一聲請坐。不是拿刀子點著我,就是把叉子指著我。我并非他家的奴才,怎樣能受這種侮辱?”我很興奮地說著,說了之后,又有一點后悔,這話透著有一點諷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車,把車錢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里為難著一個問題,不易解決,科里兩個茶房,和我們搗亂過,今天未必忘了。雖然打那個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黨。好在李君已是秘書上辦事的身份了,料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點鐘,等陶科長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頭,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里,兩個茶房,果然鼓著臉,瞪了眼望著我。姓王的當(dāng)我掀簾子進科長室的時候,他輕輕地道:“那個姓李的沒來,等那姓李的來了,我們再說話。”我聽了,知道這兩個東西,一定要在陶科長面前和我搗亂,二十塊錢的飯碗,顯然是有點搖動了。我先坐在辦公室里,翻了一張日報看,忽然陶科長以下,一大批人擁到屋子里來,我倒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陶科長滿臉欣慕的樣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張先生,電話,總長夫人打來的。”我愕然道:“什么?總長夫人打電話給我?”科長道:“你快去接電話吧,總長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見他如此鄭重地報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來接電話。我剛才拿了電話機,放到耳朵邊,只喂了一聲,那邊一個操南方官話的婦人聲音,就一連串地問了我的姓名職業(yè),接著道:“我是賴夫人。昨晚上我們二少爺二小姐回來說,你撿了鉆石戒指歸還原主,你這人不錯。二爺說,要提拔你一下,給你一個好些的差事。我已經(jīng)和總長說了,也派你在秘書上辦事,照薦任秘書支薪水。

以后要好好地辦事,知道嗎?”我真沒想到總長夫人會在半天云里撒下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興,我又久聞賴?yán)匣⒌耐矐纸患裁创饛?fù)不出。干了幾個月官,這算也學(xué)到了小官對大官那種儀節(jié),半彎了腰,對著電話機子,連說是是……是是……最后那邊又說了,沒話了,你好好干罷,電話便掛上了。我放下電話耳機,我才知道環(huán)在我身后,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負(fù)三分傲骨,現(xiàn)在接著夫人的電話,我就這樣手腳無措?心里一慚愧,不免臉上跟著紅暈了起來。可是這些人毫不覺得我這態(tài)度是不對的,一齊笑嘻嘻地望著我。陶科長問道:“原來賴夫人認(rèn)識張先生。”我笑道:“實在不認(rèn)識。夫人說,把我調(diào)到秘書上辦事,先通知我一聲。”陶科長立刻向我拱了幾下手道:“恭喜恭喜。”陶科長一說恭喜,全科人一齊圍著我恭喜,那范科員握住我的手道:“張兄,我早就說過,翻過年來,你氣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運,我的話如何?”我心想,我并沒有聽到你這樣對我說過。但我在高興之時,口里也就說著果然果然。范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請客才對。”我還不曾答應(yīng),那位胡科員叫道:“不,不,我們公宴。”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興,雖然賴夫人有了這樣一個電話,可是在總長的條子沒有下來以前,還得等一等。”陶科長也道:“等什么呢?賴夫人一句話,等于賴總長下過十張條子。”于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時,賴總長也來了。陶科長帶了公事回科,老遠地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條子已經(jīng)下來了。我們這科,大概是交了運,不但是張先生發(fā)表了秘書上辦事,這里的李先生也同時發(fā)表了。一日之間,我們這里有兩個人破格任用,大可慶祝,我請客,我請客。尤其是張先生這個職務(wù)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閑。不用說,一兩月后,就可以升任正式秘書的。”我見全科人恭維我,窮小子走進了鏡子店,只覺滿眼是窮小子,忘了我自己。范君送過一盒大炮臺煙卷來,請我吸煙。我吸著煙昂頭出神,姓巴的茶房進來,向我請了一個安,笑道:“張秘書,給你道喜。”我也一律盡釋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氣不好。”巴茶房笑道:“你說這話,我可站不住。李秘書教訓(xùn)我,還不是對的嗎?”說著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來,里面是陶科長喝的,二毛一兩香片,恭恭敬敬遞到我辦稿的桌上。不一會李君來了,自然又是一陣亂。下午散值以后,陶科長和同事們沒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們拖到東安市場的廣東館子吃邊爐。八時以后,滿街燈火,坐著人力車回家。可是一進大雜院,我就有一個新感想,身為農(nóng)商部秘書上辦事,每日和總長接近,教我回家來,同賣切糕的王裁縫李鞋匠一塊兒打伙兒,這透著不成話。同事知道了,豈不要訕笑我?趕快找房子搬家。黑暗中王裁縫叫道:“張先生回來了,恭喜呀!”我高聲道:“你們知道我當(dāng)秘書了?我告訴你們,天下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我不能永久倒霉。許多人想走賴夫人這條路子,花錢受氣,總走不通,你瞧,我這里可是肥豬拱廟門,他自來。”喂!罪過,怎好把賴夫人比肥豬。我得意忘形,見屋子里點了燈,也忘了門鎖過沒有,一腳把門踢開,笑道:“秘書回來了,賴夫人身邊……”我話未了,只見死去的祖父拿了馬鞭,我父親拿了板子,還有教我念通了國文的蕭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齊站在屋里。我祖父喝道:“我家屢世清白,人號義門,你今天做了裙帶衣冠,辱沒先人,辜負(fù)師傅,不自愧死,還得意揚揚。你說,你該打多少?”我慌了,我記起了兒時的舊禮教家庭,不覺雙膝跪下。我父親喝道:“打死他吧。”那蕭先生就舉手在我頭頂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當(dāng)然沒有這回事,讀者先生,你別為我擔(dān)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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