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就在城西南，三位老人一個孩子，打個車半個多小時就能到。

寺里的一位居士是崔奶奶的學生，她已經安排好了吃住的地方，三位老人想跟僧人一起超度剛剛離世的兒女，會比較辛苦，平和堅持跟他們一起。

崔奶奶用山中泉水洗好雙手，端坐后用毛筆寫下牌位，再請寺僧安位，然后燃上檀香。平和和外公外婆沒有見過，崔奶奶就把學生準備好的經書放在前面，告訴他們，不會誦的話就在心里默念。她靜坐下來念誦地藏經，聲音平靜、不疾不徐，就像案上的香火，渺如星塵，卻絲縷不斷不亂。

寺廟的生活簡單甚至枯燥，三位老人怕平和堅持不下去，但她卻說：“這跟學校也沒什么區別，只不過學的內容不同而已。”

細想想也確實如此，但畢竟學校里都是青春年少的同齡，而這里多是垂垂老矣的暮光，平和只不過安慰老人而已。崔奶奶知道，對于還沒長大的孫女來說，寺廟可以住幾日，卻不能多呆，所以四人呆了一星期后就準備返城。

依山而建的寺廟，坐在客舍的窗前，就可以望見山下的萬家燈火。

“下面的每一盞燈都是一戶人家?！贝弈棠套诖扒?，遙望月下煙火人間，“每一戶人家都會有悲有喜。”

“再看我們腳下的青山，千萬年前也許是滄海，再看城東北的震澤湖，千萬年前也許是桑田。山川河岳都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那里，我們人生這么短暫，怎么可能不經歷變故。父母給了你生命，不盼你經天緯地，只盼你平安喜樂。如果他們突然走了，你卻為此悲而自傷，痛而自封，他們怎么會安心?！?

“你活得好，他們才能走得好。”崔奶奶問：“你知道奶奶是怎么走過來的？”

平和知道奶奶的過去，但她的心怎么越過重山、怎么穿過荊棘、怎么涉過險灘，她卻無法體悟。

“我四歲失恃，還好有奶奶，才懵懵懂懂地過來了，所以我學會了討奶奶歡心，學會了看繼母臉色。奶奶去逝，我才十三四歲，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就離開家嫁給從沒見過面的人，我擔驚受怕，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從此以后，我與父親一家失聯幾十年，其實也沒比你現在好多少。好在，我向前走了一步，才看到了你爺爺的好，你太奶奶太爺爺待我也很好。我想，我往前走一步沒有錯。但解放后不久，我們的藥鋪被改造了、充公了，全家只靠我當老師的工資過活，這時候，我覺得自己身上擔子很重，但再重我也要往前走，還好平家還有點積蓄，不是靠我一個人苦苦支撐。就在最艱難的時候，你伯伯和姑姑出生了，你爺爺也找到了工作，我們家又充滿了希望。好景不長，三年自然災害來了，太爺爺太奶奶為了把一口吃的留給我們，差不多是活活餓死的。緊接著你的伯伯和姑姑相繼生病，曾經是開藥鋪的平家，卻沒有藥來治孩子的病，你爺爺親自上山去采藥，摔下了山，差點沒命，你的伯伯和姑姑就這樣走了，走的時候甚至還未成年。走到這一步，我差點走不下去了，但你爺爺還要我照顧，如果我真去找你伯伯姑姑了，你爺爺怎么辦？我不得不往前走，往前走，是好是壞不知道，但還有比當下更差嗎？過了幾年，我們有了你爸爸，他的到來，讓我們家又重新活了過來，我和你爺爺對他的唯一希望就是平安健康。但好運氣又一次用完了，沒幾年你爺爺走了。這次，好在還有你爸爸，所以說，老天爺總會給我們留下一線生機。這一次的好運啊，連續了三十多年，我以為老天爺不會把好運氣收走了，但他說收就收了?！贝弈棠處推胶筒亮瞬翜I，繼續說：“幸好我還有你，你也有我啊。我們一老一少要繼續往前走，哪怕走得慢一點也沒關系，好不好？”

平和抱住奶奶，嚶嚶而哭，“奶奶，我們一起往前走，讓爸爸媽媽放心。”

崔奶奶聽到她這句話，總算是放下了心。但她沒想到，壞運氣又來了，剛把平和外公外婆送走，她卻病倒了。

崔奶奶躺在一院的病床上，病骨支離。

“奶奶沒事，你去上學吧。”崔奶奶催平和去吳中報到。

“我想在這里陪著您?！逼胶团聣倪\氣來了，把她奶奶也帶走，怎么也不肯上學去。

“我沒事，這里有你楊姨呢，還有你錢姨，你擔心什么？我會好起來的?！?

“我想看著你好起來。”平和堅持：“我在這里自學，等你好了再去學校，實在跟不上，我明年再考?！?

崔奶奶沒辦法，只能托了楊海琳，去找了她以前的學生，輾轉找到吳中的校長蘇啟正，盡量同意平和晚點去報到。

吳中了解情況后同意了，提出如果跟不上實驗班的進度，到時候進普通班肯定沒問題。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崔奶奶覺得也只有這樣，不能把孩子逼得太急了。

平和去吳中已經是期中考試之后了，因為普通班要到八月中旬才入學，所以她只能在實驗班，跟不跟得上，就要看接下來兩個月的學習成績了。

按招考后的分班安排，平和是十七班的學生。班主任宋利亞不太開心，家里出了變故，兩個多月沒來上學，又是女生，肯定跟不上，她可不想收個拖后腿的影響她業績，于是找蘇啟正去反映，希望這個學生能去別的班?！疤K校長，開學時，十八班的張老師不是轉了一個學生過來嘛，您看我那座位也滿了，這個學生能不能轉到十八班啊?！?

蘇啟正當然知道她的小算盤，轉過去的那個學生，是宋利亞主動要過去的，還不因為是個男生，成績不錯，而且家長有來頭？

“我找其他班主任商量商量看。”蘇啟正沒說死。

“校長，您親自出馬，還會有不成的？謝謝?！彼卫麃嗇p輕松松地走了。

班主任的業績跟學生成績掛鉤，宋利亞不愿意要的學生，其他班主任也不一定愿收，只有先問問張笑蘭看，她畢竟是政教處主任，晚來的學生情況有些特殊，又是他老師的老師家的孩子，張笑蘭善于做孩子思想工作，交給她比較放心。

學期初，張笑蘭是特別留意了平和的，知道她被錄取了，但沒想到一直沒來上學，也一直有些擔心，蘇啟正跟她一說就一口答應了。

“那孩子情況我知道一些。”張笑蘭把去年考試那天的事說了一遍，蘇啟正又把平家和學生目前的情況說了說。

張笑蘭聽了，還是沒猶豫，“這孩子挺懂事的。蘇校長，您放心吧，我去安排。不過，我想提醒一下，孩子比班里其他人小兩歲，這次又兩個月沒上課，我們實驗班學習進度快、難度又大，她不一定跟得上。但我覺得，要是下學期讓她轉到普通班，可能會傷孩子心，還是多給孩子一點時間吧，慢慢來?！?

“你能這么想最好?！碧K啟正想了想又說：“雖然我們的考核擺在那里，但學校還是以培養人才為主，教師還是以育人為主，不能為自己個人一時業績而不顧學生成長，這不是百年吳中該有的。我們有的人，似乎有點急功近利了。”

“教師是個良心活，不過蘇校長，說不定啊，這個學生是個寶呢？”張笑蘭知道蘇校長的難處，不量化考核吧出不了成績，太唯成績了就容易失了教育情懷。

吳中學生都是周六下午放假，周日傍晚返校。后天，平和要來，她得先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