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知遠第二天下午回到學校,去了她慣常去的教室。下午一點多,教室里寥寥無幾地坐著幾個人,大好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悠悠趴在桌上午睡,頭發壓在臂彎里,臉朝著窗外,想必睡容恬美。他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攏她肩膀:“悠悠。”
悠悠動了一動,并沒有醒來。靳知遠忽然覺得心里很柔軟的地方被撞了一下,到底還是狠心叫她起來,又故意板著臉:“你吃完飯多久?這么趴著胃又要不舒服。”悠悠似乎還在做夢,蒙眬地睜開眼,睫毛微翹,末梢甚至還在微微顫動,白皙的臉上清晰地壓出衣服褶皺的印子。
這樣可愛,靳知遠真是忍不住想抱抱她,于是湊近她耳朵,壓低了聲音:“晚上一起去吃飯吧?”她身上有著好聞的干凈味道,也并非花香,更像是檸檬味的洗衣粉香味,他索性將頭埋在悠悠肩上,等著她清醒。
悠悠的眼神立刻清明了一些,將他的頭推開一些:“你怎么回來了?”又愣了一下,“和你同學?”
他們的聚會悠悠已經去過幾次,都是自己的師兄師姐。那些人幾乎都是學校的風云人物,在學生會混得如魚得水。有一次還遇到蘇漾,她就很有些尷尬,好在那幾次周夏陽和孫治也在,她就低著頭和周夏陽嘀嘀咕咕地混時間。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無辜地看著靳知遠:“不想去呢?”
靳知遠沒有說話,微微瞇起了眼睛。
悠悠立刻有些心虛,補上一句:“我馬上要考口譯了。”
他沒再說什么,外邊陽光太強烈,射得眼睛發疼,于是不置可否:“嗯。”
她出去接了個電話,靳知遠隨手翻她的書,在某一頁的邊角還用彩筆畫了一個小小的豬頭,就忍不住想笑。小丫頭掩上門,跑到自己位置上,臉色有些古怪。他隨口問她:“你媽媽?”悠悠搖頭,又低頭看書。
后街出去是一色的餐館,靳知遠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包廂里坐滿了人。一個大四學長請客,畢業在即,馬上要去北京找工作,就在走之前吃頓散伙飯。吃飯也就這樣,不外乎胡亂的互相進酒,或者鎮得住場的人說些笑話,再玩幾個游戲,最后都喝的醉醺醺的,女生便扶著男生出來。
周夏陽見到靳知遠一個人,就打招呼:“師兄,悠悠不來嗎?”
靳知遠笑得有些無奈:“準備考試呢。”
周夏陽偷偷地笑:“悠悠最近睡眠不足啊,最近曾天洋感情受挫了,可憐半夜還打電話來訴苦,我們整個寢室都睡不好覺。”她忽然停了一停,發現靳知遠的嘴角抿了抿,帶了幾分強硬,于是識相地不再開口。
此時的悠悠陪著曾天洋,聽他大倒苦水,他居然還又加了一份油炸花生米,悠悠嚇得忙對老板說“不要了”。看他這個陣勢,分明是想借酒消愁了。
曾天洋膚色黑,喝了很多,倒也看不出臉紅,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施悠悠,下次你被人甩了,我第一個出來陪你喝酒。”
悠悠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多謝你未雨綢繆啊。”
其實天算不如人算,后來那一天還真來了。這樣一想,有些隨口而來的話也真是奇妙。
靳知遠的位置靠著街,一群人在玩真心話大冒險,酒瓶子轉到誰就回答一個問題。這一輪又轉到了蘇漾,她倒是大方:“你們誰問?”這樣的機會可以盤問著名的美女,自然人人都不想錯過,當即有人說:“咱們商量一下再問,機會難得。”
商量了一陣,終于還是拋出了最爛俗的問題:“美女,為什么一直單身?”
周夏陽湊近孫治的耳朵說了句話,孫治就看著靳知遠笑。靳知遠斜睨他們一眼,不以為意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蘇漾簡單地說:“有喜歡的人,觀望中。”立刻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怪聲怪氣地說:“說者有意啊……”這一群人玩得慣了,互相間的心思怎么會不清楚?周夏陽的臉色倒是微微沉下來,撥弄手中的酒杯,默不作聲。
孫治也隨著眾人笑,邊低聲安慰她:“你看看那個人,有沒有半點放在心里的意思?”她就偷偷去看靳知遠,他的神色有幾分古怪,目光專注地看著窗外,像雕塑一樣靜默了數秒,忽然起身出門。
施悠悠扶著曾天洋在往學校走,曾天洋一手攬了她的肩膀,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有些醉了,一邊往前走一邊在找手機,悠悠就幫他拿了包,讓他低頭亂翻:“扛不住了吧?你早幾天怎么不找人家?天天對著我鬼哭狼嚎的!”
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后喊自己名字,悠悠回頭,如釋重負,一下子就笑靨如花:“靳知遠,你幫我扶一下他,這個人怎么醉成這樣子啊……我都沒辦法了……”
靳知遠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出來,一邊扶住了曾天洋,一邊淡淡地打量她:“你喝酒了?”
“我只喝了一杯。曾天洋今天瘋了,啤酒兌著白酒喝,搞成這樣。”她也低了頭去幫他翻手機,一邊有些不耐煩,“我們先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再找行不行啊?”
靳知遠神色愈加冷淡,卻不作聲,看著周夏陽和孫治也出來了。
“快進去吧,一屋子人都看著呢。”孫治慢慢地跟在周夏陽身后,意味深長地沖靳知遠笑,隨意地指了指飯店那塊玻璃窗。
靳知遠像是沒有聽見,轉頭對孫治說:“孫治,幫忙把他扶回去。”周夏陽捏了捏悠悠的手,微微使了眼色,順勢就接過曾天洋的書包。
悠悠看著三個人走遠,這才反應過來:“啊?我送他回去就好了啊!”
靳知遠扶了她的肩,微微用力:“走吧,一起去吃飯。”
“哎,你去吧,我都吃過了。”悠悠握了握他的手,“怎么穿這么少啊?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靳知遠卻用力攥住了她,語氣雖輕,卻沒有放開的意思:“你陪曾天洋不是吃飯?”
“噢!他失戀了啊!死纏著我要喝酒,我有什么辦法?”悠悠想起來就有些懊喪。可是靳知遠微微瞇起了眼睛,一點沒有退讓的意思。
無星之夜,寒風吹得悠悠縮了縮脖子,她有些別扭地看著他,還沒開口,后面追出了飯店小老板,一邊在喊:“同學,你的圍巾忘拿了吧?”
悠悠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脖子,回走了幾步接過,連連道謝。等到再轉身面對他,神色也冷淡下來:“我真的不去了,先走了。”她清楚地看到那個包廂里,似乎人人的目光投向這里,一個個都是饒有興趣,不由得一陣厭煩,“靳知遠你怎么了啊?就吃個飯的小事,這么計較干嗎啊?我就是不愿意去,我戴牙套很自卑,不想讓誰誰誰看笑話,行不行?”
這樣的話,靳知遠還真沒想到,一時間說不上來,不怒反笑:“誰看你笑話?我想和你一起吃飯就是看你笑話?”他的眼睛瞇了起來,漆黑的眸子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清晰透亮。
悠悠脾氣上來,狠狠地甩開他的手:“愛怎么說怎么說。”到底撂下他一個人,轉身就快步走了。越走就越覺得委屈,她以前不愛和不熟的人一起玩,總覺得那是自虐,明明不熟,就要拼命地找話題、找共同的愛好,所以更多的時候寧愿獨來獨往。她也不明白,戀愛是兩個人的事,但是生活還是應該分開的,總不可能硬生生地將一切都合二為一吧?
靳知遠有些醒悟過來,又有些懊惱,他很清楚自己剛才到底在不爽什么:為什么自己的女朋友寧愿陪著別的男生吃飯,也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他那樣遷就和寵愛她,卻似乎沒辦法讓她徹底地融入自己的生活。而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在提醒他:是不是該控制一下自己的占有欲?這種情緒太陌生,以至于一下子涌上來的時候,他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去排解。
再回到飯店的時候靳知遠已是若無其事,他笑笑,拿了一個酒杯:“我自己喝一杯,還有事,就先走了。”也不等什么,拿了大衣起身就走。大約是都看出了他心情不佳,一桌的人互相看了一幾眼,笑呵呵的不再挽留。
寒風凜凜,溫度的驟然降低并沒有讓自己清醒起來。靳知遠忽然覺得有些迷茫,分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大概有嫉妒,又有被拒絕的憤怒,然而更多的是心煩意亂。不過十幾分鐘,心底竟然有些后悔,明知她是個爽快又不拘小節的丫頭,又比自己小,反倒真和她慪氣。這樣想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教學樓一側的小路上,拿出了手機。
“靳知遠。”
蘇漾因為喝了酒,又吹了風,臉上更加泛出嬌艷的淡粉。她一直走在他的身后,那人只穿著一件毛衣,大衣便漫不經心地搭在手臂上。腳步那樣快,幾乎叫人追趕不上。
他轉過身,淺淺而笑:“你也出來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分外濯亮。
蘇漾就站在他的對面,纖纖一抹身段,眼神卻像融化在他的目光中,半晌才說:“嗯,來找你說說話。”
靳知遠極輕微的皺眉,旋即爽朗一笑:“怎么了?”
他們從高中開始就是同學。靳知遠在學校受歡迎,很多女生偷偷遞紙條給他,他有時候也會和幾個女生關系比較好。可她知道那些小小的曖昧都不是真的,他那樣一個人,似乎對很多東西都不會認真。后來高考,自己是最后交的志愿書,那是因為在辦公室偷偷看了他填報的大學。即便這樣,眼看他開始和別人戀愛,自己心中卻還隱存了倨傲,總是安慰自己,那不過是自己太過矜持、不愿主動的緣故。
她笑了笑,卻說了句不相干的話:“找老同學敘敘舊。”
她分明已經有些站不穩了,靳知遠沉默地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你喝太多了。”那雙手這樣溫暖而堅定,在蘇漾因薄醉而僅存的記憶中,貪戀如斯。然而溫暖也不過這片刻而已,他似乎覺得不妥,溫言說:“你醉了,我送你回寢室。”
“靳知遠,你為什么會喜歡上她?”
這句話像是寒冬那涼薄的月光,淡淡地灑在了兩人之間,又像輕雪飛揚,驟然讓小小的空間變得清凈涼爽。
靳知遠的眼睛極勾人的輕輕一挑,嘴角抿了抿:“那是我和她的事。”他不再說什么,轉身扶了蘇漾的手臂就往宿舍樓走去。
悠悠還是回到了教室,繼續復習口譯筆記。打開MP3做聽記,感覺極差,紅色簽字筆畫出的錯誤簡直不計其數。她嘆口氣,沒來由地覺得沉甸甸的,于是收拾了東西就打算回寢室上網。到了門口,順路一拐,偏偏走了那一日和靳知遠一起走的小路。
于是看見前面的一對身影,男生個子修長,而女生則微微靠著身側的男子,宛如親密的情侶。
悠悠哪里經歷過這樣的事?一下子又氣又急,翻來覆去鉆過一個念頭:靳知遠是個混蛋!怒火上揚,腳步倒更快了,幾乎小跑著追上了前面兩個人,然后揚起臉,大聲地打招呼:“師兄師姐,真是巧啊!”有意將一個“巧”字拖得長,又拿足了腔調,仿佛挑釁,然而眼眶還是不爭氣地紅了。
悠悠覺得丟臉,頭也不回,反倒走到他們前面去了。
靳知遠的腳步停了一刻,眼神依然追隨著那個背影,卻并沒有放開扶著蘇漾的手,嘴角抿出了淡笑。
“這樣是不是……不好?”蘇漾亦問得有些猶疑。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我先送你回去。別理她,她還是個孩子。”
她還是個孩子……這樣親昵的語調,仿佛那真是一個應該讓他擁在懷中的孩子,給足了他所能付出的疼愛。
這個冬夜,蘇漾倚靠的這個自己愛戀的男生,卻又品嘗到了人生最澀又刺骨的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