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進(jìn)來西院。

從外頭看，西院和主樓是完全一致的歐式風(fēng)格，進(jìn)了院門才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四面高墻阻隔外界，這里給人的感覺卻不是沉悶、寂寥。高墻底下，四季草木被遮蓋在白雪之下，可以聯(lián)想它春時的生意。除了壇壇罐罐的綠植，地上還擱置了許多木條、木板、一筐土、一些成型的陶件。西墻根兀自空蕩一塊，想來那些木條、木板是要被用來重建花壇的。散亂的陶件——徐一一手里正拿著一個，他仔細(xì)辨認(rèn)它的樣子，他向徐琝問了好幾句，徐琝讓他保持安靜——這些陶件，被隨意丟下了，又長時間散亂地上，是因為主人的遺棄，也是因為主人不舍吧。不過，整體上這院落被打理得十分雅致，置身其中，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沈寒心跟在眾人后頭踏進(jìn)小院的時候，不自覺就被這小院落吸引住了，她很快就把它和浮世繪中的日式宅落聯(lián)系到一塊去了，這里像是從舊畫上搬下來的一處——人是在里頭行走、起居，不再距離遙遠(yuǎn)。

“請吧?！?

正屋的原木色落地門被拉開，眾人進(jìn)去。

不但小院，連同屋里的裝飾、擺設(shè)，一應(yīng)是日式風(fēng)雅。正屋正中是一張原木色正方形矮桌，桌上放著一副陶制茶具——看樣子只是擺著，并不在日常使用。左右地下鋪著兩張軟墊，墊面上分別繡著“寒鴉戲水”和“晚照歸舟”。視線往上，一張高幾臨窗，幾上擺著一只圓身窄口紅瓷瓶、一只白瓷盤、一只灰色方口直身高陶瓶，瓶里供著兩支臘梅——窗外日光透過玻璃圓窗把它的影子留在幾面，影子伴著花色顯出它的活潑。

“尋歡?！?

一聲溫柔的呼喚從詹伯挽起的珠簾后頭傳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獨自推動著輪椅“走”向來人，他的目光那般熾熱，使人忘記了他曾經(jīng)是生活在絕望當(dāng)中。

“二哥——”

趙家小妹撲在至親哥哥的懷里，早已眼淚汪汪。

“來了?！壁w錦鴻輕輕摩挲著小妹的白發(fā)，言語溫柔極了。

“二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壁w小妹哭得更兇了，“他們不讓我來看你。你要是有個事，我怎么辦！”

“傻丫頭！我沒事了。你好全了沒有？大哥說你老毛病又犯了，怎么總不聽話，不好好養(yǎng)著！”哥哥的話，滿滿是愛憐，“傻丫頭，不是見著了嗎？”他撫去她臉上的淚珠。

“你不好好愛惜你自己，生了病，我隔著這么遠(yuǎn)，怎么能一下子就跑過來照顧你！你太不讓我放心了！”趙小妹的話，帶著責(zé)怪，帶著不舍，帶著失落，帶著傷心，總之是數(shù)味錯雜、不能和眼淚一起下咽，她像個小孩似的，撲在哥哥懷里一頓痛哭，旁若無人地撒個哭嬌。

“好了，好了，看你，回頭又要鬧眼睛疼了。起來坐著吧，腿受不住的，起來——”

趙鐸扶徐老太在太師椅上坐下，趙錦程也坐下。趙錦鴻讓詹伯幫他把輪椅推到徐老太座位旁固定好，兄妹倆手拉手，徐老太又絮叨起從前。趙鐸妻子也已張羅著其他人在矮桌邊圍坐下。詹伯去把早先準(zhǔn)備下的茶水端進(jìn)來，徐老太讓沈寒心先向趙錦鴻敬茶，又讓徐一一向趙錦鴻拜年。趙錦鴻領(lǐng)茶，又從詹伯手里接過紅包給了徐一一，徐一一接過紅包，說了“謝謝！”，乖乖回到沈寒心身旁坐下，顯得十分安靜。眾人閑話。一會，詹伯又端上了點心。

“詹大哥，您放下吧，讓我兒媳婦來吧，讓我大哥二哥嘗嘗侄媳婦泡的茶，您坐下歇歇，讓這孩子來吧，她呀手巧著！”

“您取笑了。”沈寒心起身，禮貌地接過了詹伯手里的茶壺，“詹伯伯，我來吧！”

“好?！?

“這孩子看著很安靜?！壁w錦鴻說。

“是。這丫頭，對我這個老太婆最盡心盡力了?，\兒呀，不及她一半?！?

“男孩子難免粗心些?！壁w錦程搭話。

“眉目間有幾分像藍(lán)兒……”趙錦鴻呆呆看著沈寒心，不由得吐出一句話，聲音雖輕，還是被徐老太聽到了。

徐老太輕輕撫觸著趙錦鴻修長的十指，眼里充滿愛憐，從記憶深處涌上的一陣悲傷被她用笑容遮蔽，“二哥，你覺得你侄媳婦漂亮還是我年輕的時候漂亮？”她用話題岔開他的思緒。

“侄媳婦漂亮?！?

“二哥，你沒有以前疼我了?！?

“二哥老了，記不清楚你年輕時候的樣子，所以是侄媳婦漂亮。”

“二舅爺爺，你可以看照片，你看看照片就記得我奶奶的樣子了！不過，我覺得是我的媽媽更漂亮?！?

“一一——”

“奶奶白疼你了！”

“奶奶，一一只是實話實說，您不是說過，好孩子就要老老實實、不撒謊的嗎？”

“是，是！奶奶也覺得你媽媽更美麗?！?

“不過呀，奶奶是最漂亮的奶奶，別的小朋友的奶奶都沒有我奶奶這么好看！”

“小小年紀(jì)！”

徐一一果然把大伙逗樂了。眾人喝茶、說話，時間輕逝。

“二哥，這條毯子，是我讓兒媳代勞織的?！毙炖咸屔蚝哪脕砹嗽缦葴?zhǔn)備的針織毯子，她把它攤開蓋在趙錦鴻腿上，“天冷了，一年比一年冷，你出屋的時候蓋著，衣服也要多穿一件，院子里太涼了，別待太久?！?

“這孩子手真巧。難為你了?！?

“二舅，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二哥，這回，我打算多住幾天，你要多陪陪我?！?

“好，多住幾天吧。二哥這沒準(zhǔn)備，你還是過去住東屋吧，那里什么都是齊備的?！?

“我想出去走走，你得陪我一起去?！?

“這么大雪天的，你要去哪里？不去了，家里這么多人，都不夠陪你解悶的嗎？”

“二哥，你陪我去老劇場看電影，就看《廬山戀》?！?

“鐸兒都把電影院搬家里來了，你想看就在家看也是一樣?！?

“二叔，哪有把電影院搬回來，只是弄了點簡單的設(shè)備！”

“鐸兒啊，公司的事還不夠你忙嗎，又鼓搗些什么！”

“爸，我哥差不多算是把電影院抱回家了，嗯，大半個電影院！”

“老二，你又冒冒失失的！”

“二叔，您今天好嗎？我剛才和姑姑一起過來的，走到門口的時候想起一件事來，又走回去了。”

“你天天來，二叔心里都記得你的好?！?

“你又去辦什么事了！一天天地不著家！”

“爸，我難得回來，總要見見老同學(xué)吧。”

“你呀！”

“鋒舅舅，你可以帶我出去玩嗎？”趙鋒也在矮桌邊坐下，徐一一悄悄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嘰嘰咕咕，“舅爺爺和舅奶奶一直在說話，爸爸媽媽他們都不怎么說話，也不跟我玩，我覺得這里太悶了，我想要出去玩，你可不可以帶我出去？”

“這樣?。∧悄阋鹊龋任宸昼姲?，鋒舅舅剛來，不可以馬上就走，你再忍耐五分鐘，好嗎？”

“我可以等你?？墒?，等一下你要帶我去玩好玩的，可以嗎？”

“一言為定?！?

“好！”

徐一一悄悄回到徐琝旁邊坐下，安靜地吃著碟子里的薯餅。

“你們說什么悄悄話呢？”

“爸爸，這是秘密！”

“那你小聲點說?！毙飕\低頭。

“說出來了，就不是秘密了。”

“那我問舅舅?！?

“好吧，也不算是秘密，不過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

“那要等什么時候？”

“爸爸，他們都有認(rèn)真說話呢，你要認(rèn)真聽，別管我了，我會乖乖的！”

“嗯！”徐琝輕輕捏了一下徐一一的小臉，“別吃太多，馬上就要吃午飯了?！?

“知道了，最后一個?！?

說話間，門外又飄起雪花來。一家人趁著風(fēng)雪初揚(yáng)之際回去東院，趙錦鴻和他們一起吃午飯——對于趙家三兄妹來說，這是新年的第一頓團(tuán)圓飯。想來，那滋味是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