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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室佛門敘云煙,金剛怒目化修羅

少室山上,梵音陣陣,丘若君端坐在候客室,閉目養神。

他面帶微笑,和嵩山上的樵夫問了路,他面帶微笑,和少室山的百姓家借了井水來飲,他面帶微笑,謝過少林寺的知客僧,又面帶微笑,端坐在候客室等待寺中長老的接待。

他氣度總是從容不迫,如同翩翩君子,而江湖中人,也確實是這般看他的。有人評價武林正道新秀,共計十一人,合稱“四妙七絕”,他便位列“四妙”之一,人稱“西岳君”。那是因他出身西岳華山,人品又高潔正直,為人又和藹可親,總面帶笑容,為人謙遜,如同謙謙君子,是故武林中人如此稱呼他。

可他的心呢?

他總是和和氣氣的樣子,可郁勝宗為什么總覺得他是一副冰冷臉龐呢?

對于他這樣的客人,少林派自然是不敢怠慢。為他上的,自然是上好的茶,接待的,也是寺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不一時,達摩院首座莫語便前來。達摩院乃是少林高階弟子習武所在,達摩院首座之上,便是方丈。對于丘若君,少林可謂十分看重。

但看那和尚,滿臉笑容,一臉的皺紋幾乎都要被他的笑容擠到他腦勺了。丘若君剛要對他深施一禮,莫語賠笑道,“丘檀越不必多說,寺中事務繁忙,你先在這里等等,隨意逛逛,老衲稍后再來,少陪,少陪。”弄得丘若君有些莫名其妙,一時摸不著頭腦。

莫語說完便往外招呼一聲,走進一名僧人。丘若君向他行禮,卻發現他也是抱拳還禮,雙手并不合十,不念佛號,仔細觀去,看這僧人方臉大耳,粗眉大眼,樣子粗豪,發現他也是瞧著自己,豪爽笑道,“不愧是華山西岳君,果真是氣度不凡!很好!很好!”

一旁莫語皺眉道,“非塵,外人面前沒有半點規矩!”

丘若君聽他喊這僧人作“非塵”,微微吃了一驚,“啊”了一聲說道,“原來這位便是北釋尊非塵、非塵…”這僧人非塵也是名列“四妙”之一之人,因為出身少林佛門,才有“北釋尊”這一名號。

四妙七絕雖然齊名,但彼此之間未必相識。像丘若君與非塵,今日就是第一次見面。

非塵性格粗豪,不管這些,反而將手一擺,大聲道,“北釋尊三字,休得提起!我這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個虛名!你便是罵我無恥混蛋,都好過喊我這名號!”

莫語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怒道,“非塵!出家人胡說八道什么!”

非塵怏怏道,“我入得佛門來,偏偏就是不喜歡那些佛理,只喜鉆研武藝,喊我一聲釋尊,豈不辱沒了佛門尊號?唉,罪孽,罪孽,阿彌陀佛。”

丘若君聽他說的有趣,最后兩聲佛號喊得有模有樣,忍俊不禁道,“非塵師父倒是快人快語得緊。”

莫語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也不和他理論,說道,“你照顧好丘檀越,寺院周圍,除了方丈室外,都可帶丘檀越游覽。”說完,又向丘若君陪了不是,退了出去。

丘若君心想,既然老和尚沒空,只好向這大和尚討教了。他奉了師命,前來少林拜訪,正是為了調查刺客闖入華山一事,那刺客行使的是達摩劍法,運行的是少林內功,多半與少林有些牽扯,此次前來,步步為營。

雖然少林乃天下武林正道之首,多半不會是此刺客幕后指使,但他仍然小心翼翼,生怕著了道。待得到了少林,方丈閉關不出,達摩院首座匆匆露了一面便轉身離去,行為詭異。非塵看似粗豪,可終究是江湖上成名人物,決不可小覷。他心想,“莫語老和尚看似敦厚,實在難堪信任。眼前這和尚若當真如他外表一般粗豪直爽,我有什么疑問,倒不妨問他。”

如此想著,非塵給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丘若君行走江湖已久,雖與少林弟子打過交道,卻是頭一次上少室山來,也不與非塵客氣,同少林高僧同游少林寺,不禁興致盎然。

二人出得小院落,幾棵松柏挺立,樹下幾名小沙彌正打掃落葉。旁邊便是天王殿,那四大天王雕刻的威武雄壯,法相莊嚴,隱隱有不怒自威之像。四大天王象征的是“風調雨順”,是故有不少善男善女正在祭拜。

再往深處走遠則是大雄寶殿,這大雄寶殿乃是佛事活動的最中心所在,在此祭拜念佛的佛教教徒其實最多。其中供奉的佛像與菩薩也是最多。正中間供奉的乃是釋迦牟尼、藥師佛與阿彌陀佛,屏墻后另立觀音像。寶殿兩側,則是十八羅漢像。

丘若君出身華山,素日里雖時常有旅客上山,但多半要么繞開華山派所在之地,要么便是在山中道觀燒香。華山又是天下奇險之所在,本來就少有人來。所以華山派中,那是萬萬沒有今日少林之中這般光景的。

雖執天下武林正道之牛耳,寺中氣氛卻全無江湖門派中那般殺伐之氣。饒是丘若君見多識廣,也覺得好生有趣,心中又暗生一股敬佩之情。

繞過大雄寶殿則是藏經閣,傳說少林七十二絕技盡皆藏于此地。偷學旁門武功乃是武林大忌,丘若君從后門出了大雄寶殿,連瞧都不瞧一眼,便想繞道而行,卻被非塵一把抓住,非塵笑道,“丘檀越來即是客,便來閣中坐坐又如何。”

丘若君頗為驚訝,非塵見了,已知其意,大笑道,“丘檀越莫非也以為鄙寺七十二絕技皆藏于藏經閣內,哈哈,非也非也。”他臂力驚人,也不多做解釋,便想強拉丘若君入閣,丘若君有心要試探這和尚實力,下盤暗中生勁,穩扎地面,手臂上也暗運內力,不讓非塵將自己牽扯過去。

其實少林華山,各有長處。華山絕技,盡在劍藝,以奇險快絕著稱。少林武學,長于內在修煉,出手勁道皆以陽剛雄健聞名,若論臂力,華山武學可落了下乘。非塵只是性格粗豪,并非愚蠢之輩,否則也無法達到“四妙”之境界,這般道理,焉能不知?他哈哈一笑,臂上又加了幾分力道。

丘若君初時不以為意,少林內功,主修手少陽三經,臂力大過常人,乃是常理。到后來只覺得這和尚不僅臂力雄健,且勁力不衰,確實不同于尋常少林弟子,這才撤去內勁,非塵發覺對方已收回內勁,也隨即撤了內勁。這收發自如的功力,不由得又讓丘若君敬佩了幾分。

但丘若君涵養功夫極好,于方才較量之事,不加理會,只是淡淡一笑,“既然非塵師傅如此堅持,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非塵道了聲“請”,將丘若君請進了藏經閣。

入了藏經閣,見得眼前一名老僧端坐在一個講臺上,臺下坐著十幾名小沙彌,那老僧正在講解佛經。丘若君對這些佛學經典所知甚少,聽得也是索然無味,非塵雖是佛門子弟,志不在此,聽得也是心不在焉。二人駐足聽了一會,便走開了去。

丘若君瞧著閣中書架上的佛卷經典,問道,“對了,非塵師傅,方才你說‘莫非你也以為七十二絕技皆藏于藏經閣內’,言下之意,這些武林秘籍,都被貴派轉移地方了嗎。”

非塵點頭道,“不錯,過去鄙寺中的武功秘籍確實都藏于藏經閣中的,但幾次被盜之后,經方丈同幾位長老商量,將這些武功秘籍都轉移了。”他若有所思了一下,補充道,“其實鄙寺決定轉移這些武林秘籍,不僅僅是為了被偷盜一事。因為武功秘籍同這些佛卷經典陳列一處,寺中長老委實覺得有些不妥,這才轉移了地方。”

丘若君道,“那這幾年被盜去的武功秘籍里,有哪幾部呢。”

非塵微皺眉頭,說道,“請丘檀越見諒,此乃鄙寺私密之事,不宜外傳。其實,向丘檀越透露少林秘籍被盜之事,已是出格了,只是丘檀越乃是謙謙君子,江湖之上也素有威望,這才說與丘檀越聽了。其中細節,不便與外人所道,丘檀越,見諒,見諒。”

聽得此話,丘若君不由得頗有些頭疼,本以為此行可從非塵口中套出些消息,不想這和尚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比想象之中精明的緊,雖說少林轉移七十二絕技之事已令他頗為震驚,但若不知遺失典籍,便須得從其他事情尋找先前那刺客與少林之關聯的證據了。但他游寺興頭不減,臉上依然掛著淡淡微笑,說道,“是在下失禮了。非塵師傅,請了。”

出了藏經閣,向大雄寶殿西側行去,乃是六祖堂,正面供奉了佛門五位菩薩,兩側則有禪宗六祖的雕像,人稱“六祖拜觀音”。西側壁上,描繪的則是“達摩只履西歸圖”。達摩乃是禪宗初祖,亦乃六祖之首。丘若君觀圖,若有所思,他雖少讀佛門經典,也知達摩之名,何況他今日來少室山,更是為了“達摩劍法”而來,但達摩之像,卻是頭一次見到。

此圖中達摩,胡須微卷,相貌與中原人士頗為不似,更為奇怪的,乃是他雙腳赤裸,手中卻另提一只鞋子。丘若君心中疑惑不解,問道,“非塵師傅,達摩師祖此圖何意?”

非塵撓撓自己的大光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嘿,我對佛理也沒多少研究,你問我可問倒了。”

卻聽后面有一人說道,“達摩祖師此舉,為的是證明自己的存在的。”

二人聽得此聲,溫文爾雅,不禁轉身看去,發現一僧人,身著月白色僧袍,氣度從容,法相莊嚴,但其中又有幾分文質彬彬的模樣,和尋常僧人決然不同。非塵識得此人,對丘若君說道,“丘檀越,這是小僧的師弟,法號非因。”非因向丘若君深施一禮,轉身對非塵笑道,“非塵師兄又在這偷閑偷懶了,若是讓方丈他老人家聽說你連只履西歸的故事都不知道,非得罰你把達摩祖師的‘少室六門’多抄錄幾遍了。”

非塵大大咧咧,滿不在乎道,“我哪里有偷懶,這是奉了莫語師叔之名,陪伴貴客的。”

非因搖搖頭笑道,“胡鬧,胡鬧,師叔想來也是頭昏了,有貴客上山,竟讓你這武癡陪人,豈不是壞了人家游寺的雅興?”

非塵聽他說自己武癡,也不以為然,道,“這位貴客乃是華山首徒,外號‘西岳君’,丘若君丘檀越。師弟,你肚子里墨水多,不如你給丘檀越講講這圖畫是個什么意思吧。”

非因聽得此人出身華山,不由得多打量了丘若君兩眼,淡淡笑道,“既然是和師兄齊名的‘西岳君’,確實該由師兄你來出面。”他接著道,“不過只履西歸的典故,師兄既然不知,也只好由小僧來說了。”

“世人皆知,達摩祖師并非我中途人士,而是來自西域天竺。他將自己衣缽法器傳給了二祖慧可之后,便不再參與少林事務,禪棲千林寺,東魏孝靜帝天平三年坐端而逝。達摩圓寂,天下震驚,廟堂之上,江湖之遠,無不為之悲痛。

但當時東魏有一使臣,名曰宋云,恰巧出使西域,對于達摩圓寂之事,一無所知。達摩圓寂兩年后,這宋云由西域返回洛京,途徑蔥嶺,卻碰見了達摩祖師,當時達摩祖師身著僧衣,赤著雙腳,手拄拐杖,一手還拎著自己一只僧鞋,自東西去。這宋云與達摩祖師原本便是相識的,見他如此,心中不解,問他,‘大師往何處去?’達摩只是回答他,‘吾往西天去矣。’接著二人又聊談挈闊。臨別之時,達摩祖師叮囑宋云,‘你我今日相會之事,萬萬不可告予他人,說了,恐怕你有百日的牢獄災禍’。宋云不以為然,回到洛京之后向魏孝靜帝交了圣旨,閑談之中,說到自己于蔥嶺見到了達摩,魏孝靜帝大怒,說‘大師圓寂后葬在牛耳山,你說在蔥嶺遇見大師,可不知犯了欺君之大罪嗎!’接著便將宋云投入大牢。

宋云入獄百日之后,魏孝靜帝想起宋云之事,覺得事出蹊蹺,又覺得只因這件事情便嚴懲宋云有所不妥,便召回了宋云,命宋云細說此事,宋云將當日事情詳細說了,魏孝靜帝命人去開了達摩祖師的棺木,發現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只僧鞋,眾人才知,宋云并未說謊。”

故事說完,丘若君說道,“達摩祖師佛法精深,但死而復生之說,未免,未免有些…”他想說“荒唐”,總覺得不妥,兩個字卡在嘴里,說不出來。

非塵說道,“達摩祖師武功高深,天資聰穎,要我說,多半是他老人家內功精湛,屏息裝死,否則,皇帝老兒多半不放他老人家回歸故里哇。”

非因說道,“死而復生之說,確實頗有些荒謬了,此事若當真有,多半也是如非塵師兄所言那般。只是于我等出家人而言,生生死死之事,并非心中所掛,這些往事背后的真相,縱然當真另有隱情,也不應妄加揣測。就小僧看來,只履西歸的故事,為的是提醒世人,達摩斯人,在世間有走過一遭的證明罷了。至于達摩祖師如何假死,反倒不足為道了。”

丘若君若有所思,說道,“多謝非因師傅了。”非因微微一笑,說道,“無妨,小僧今日功課尚未做完,少陪了。”說完,便往藏經閣處去了。丘若君瞧著他遠去的背影,問非塵道,“這位非因師傅,不是本地人吧。”

非塵點點頭,說道,“丘檀越好眼力,我非因師弟說起來,倒應該與丘檀越是老鄉,他是陜西人士,離華山頗近,入我少林門中,已有三年之久了。”丘若君答應了一聲,不再多說什么,方才他聽非因說話之時,口音中夾雜了幾句陜西方言,但出家人既然出了家,便是斷了紅塵來往,從前往事,無需再提,因此丘若君問了非塵,卻未問非因本人。

非塵繼續說道,“我這位師弟,其實武功修為決不在我之下,又精通佛法,只是少在江湖走動,不然我這名號,該給我這師弟的。”

丘若君微笑道,“人各有所志,難以強求。我瞧非因師兄,天生便應該隱居泉林,同你我這般在江湖中走動,恐怕也不是他的性子。”

非塵一愣,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倒是小僧動了妄念了。”說罷,二人出了六祖堂,又相繼去了千佛殿、立雪亭、塔林等地,最后,到了后山達摩院,二人方才駐足。非塵說道,“再往洞內,便是鄙寺禁地,如今方丈正在達摩洞內閉關,便是小僧,若無要緊之事,也不可入內。”

丘若君點點頭,心中有些奇怪,若是禁地,非塵何故帶自己來此呢。互聽洞內有一老邁聲音說道,“洞外何人。”丘若君這才有些明白,丘若君此次攜自己前來,乃是為了直接詢問方丈。

非塵上前,畢恭畢敬道,“稟告方丈,華山派的貴客到了。”

洞內那老邁聲音,只是低低回應了一聲“哦”,便沒有下文了。丘若君心中有些焦急,聽方丈所言,似乎是早已知道事情內情。但洞內方丈若無回應,自己也不好主動開口詢問,良久,洞內那聲音才又回復說道,“丘檀越不必多禮,老衲日前接到尊師信件,知你來意,有什么問題,但問無妨。”

丘若君微一沉吟,說道,“方丈大師既知鄙派近日之事,晚輩就不兜圈子了,首先,在下想問的,是近年貴寺遺失的武功秘籍,可有一部達摩劍法。”他原本想問,丟失的都有哪些秘籍,但想此事畢竟不光彩,又是少林內部事務,不宜多問,那方丈既然已知事情來由,直接詢問也無妨了。是以僅僅是問了要緊的部分。

洞內那聲音似乎并未多加思索,說道,“絕無可能。”

丘若君微微一怔,似乎并未想到對方反應如此之快,他看了一眼非塵,非塵不明所以,并不開口,洞內方丈便如看穿丘若君心中疑惑那般,解釋道,“丘檀越有所不知,這達摩劍法雖為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但并無秘籍卷宗,這達摩劍法,其實是達摩師祖當年在這達摩洞中遺留下的劍刻,后人觀之有感,才有了達摩劍法。我們這些弟子有要修煉達摩劍法的,根本無秘籍可傍,只有向達摩院申請后,在這達摩洞之中觀摩劍刻,自悟劍法。”

丘若君這才明白,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氣,既然達摩劍法并未為外人所盜,那么鎖定那刺客的范圍,便小了許多。但接下來卻讓他犯了難,既然那刺客并非外人,那便只能是少林門人了,可這等疑問,又如何問的出口呢,他躊躇再三,心想,既然師父已與方丈有書信來往,方丈心中多半也已經有了計較,便問道,“那么敢問方丈,貴寺上下,近十年來,可有哪位,修煉過這達摩劍法。”

洞中方丈這次思索了一陣,方丈才緩緩道,“觀摩劍刻,參悟劍法,沒有過人的才智是無法做到的。我少林弟子可修習的七十二絕技是有限制的,是以弟子在選擇時,少有人選擇這門達摩劍法。更何況,佛門中人以慈悲為懷,貧僧以為,劍乃兇器,用之不祥,是以鄙寺之中,修習達摩劍法之人,真的是少之又少。”說完這句,方丈念了句佛號,說道,“丘檀越莫怪,這只是老衲自己見解,有得罪處,還望見諒。”丘若君出身華山,以劍藝揚名,是以方丈才有此致歉。

丘若君眉頭微皺,道,“無妨。那究竟是哪幾位師傅修習過此劍法,還望方丈大師賜教。”

洞內傳來一陣低語,似乎洞內不止方丈一人,接著,見一人緩緩走出,正是達摩院首座莫語,他一改方才笑臉,神色嚴肅,他說道,“非塵,你回去做自己的功課去。丘檀越,請隨我來。”

非塵答應了一聲,對丘若君笑道,“今日丘檀越有要務在身,小僧不便打擾,下次再來,咱們打個痛快。”也不理會莫語嚴厲批評,回達摩院去了。這邊廂,丘若君隨著莫語,兜兜繞繞,又走了幾圈,來到五乳峰頂峰,見無路再走,二人這才停下腳步。莫語道,“尊師來信之時,方丈便已經有了揣度,只是此事于少林臉上無光,貧僧這才出此下策,帶丘檀越繞了這么大個圈子。

誠如方丈師兄方才所言,鄙寺之中修習達摩劍法之人,實在少之又少,莫要說近十年,便是近三十年來,修煉過達摩劍法的,也不過十人而已。

非塵師侄、方丈師兄都是其中之一,事實上,當世少林門人中,也只有他二人修習過達摩劍法。但當時上華山上行刺的刺客,絕無可能是他二人。

絕非貧僧有意偏袒,就尊師信中所言,刺客行刺之時,方丈大師尚在達摩洞閉關,貧僧素日里照顧方丈起居,這點做不得偽。至于非塵師侄,其時正在河南境內助衙門緝拿盜匪,衙門的各位捕頭,都是人證。他二人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近期上過華山的。”

丘若君道,“大師誤會了,晚輩無論如何也不會質疑少林高僧的,晚輩所猜想的,會不會是哪里的宵小之輩,偷學了貴寺的功夫,抑或是少林之中,有沒有哪位師傅…誤入歧途了…”

莫語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此乃我師門之不幸,讓丘檀越說中了,不錯,我與掌門師兄心中所懷疑的對象,正是昔年少林的一位棄徒。”說罷,他從袍袖中取出一本小冊,交予丘若君,說道,“鄙寺弟子修習七十二絕技,須經過達摩院嚴格審查,哪名弟子,修習的是哪一門絕技,都是記錄在冊的。

大約二十年前,鄙寺之中,便不幸出過一名修習過達摩劍法的叛徒。他原本是俗家弟子,后來在寺里剃度出家,法號莫恨。

貧僧這莫恨師弟,出身農戶,家里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原本叫做楊三的。他家其實不僅務農,家里哥哥偶爾也外出打獵,彌補家用。十四歲那年,他哥哥上山打獵,打死了地主家朗員外小兒子的獵鷹,地主家要他賠,他沒錢,地主家的家仆當場打死他哥哥。他家老父老母悲痛不已,上衙門里打官司,結果檀越多半也猜到了,地主家使了百兩白銀,買贏了官司,不僅如此,還要他家賠獵鷹。農戶家里能有多少銀兩,賠得起這等事物?家里葬了他哥哥后那是一文錢都沒了,獵戶家不依不饒,要他家把姐姐嫁給地主小兒子做妾,農戶家不依,地主說你不賠女兒,就把你家大兒子棺材開了,拿棺材抵銀子。”

話說到此,丘若君微怒道,“這朗家忒欺人太甚。晚輩行走江湖也有些時日,雖聽得有些惡霸為惡一方,作威作福,但做事好歹尚留幾分余地,這地主家人行事險惡,當真少見得很。”

莫語瞧了他一眼,嘆氣道,“可不是。那已經是大約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天下雖定,但昔年楚燕兩國交界之處,仍然是哀鴻遍野,亂吶,又恰逢山洪災害,寺里那時可接受了不少災民,縱然如此,寺外每日仍有災民餓死,慘吶,慘吶。阿彌陀佛。”莫語提及此處,似乎又念及當年慘事,眉頭緊皺,低頌佛號。接著又說道,“但他家楊二姑娘頗有主張,她說,生逢亂世,這是人各有命。自己若是嫁了人,不禁能分擔爹娘肩上擔子,爹娘好歹和那朗員外家是親家,這般亂世之下,還能有口飯吃,自己嫁過去,算不得委屈。

誰知楊二姑娘出嫁沒幾年,便翻臉不認人了,和朗員外家一同逼自己娘家還當年銀兩,老兩口傷心過度,被逼當晚,老爺子便上吊了,老太太早上起來見了老爺子的死狀,也嚇死了。他家里就剩下楊三兒自己了。朗員外家還不依不饒,楊三沒錢給他,朗家家奴把楊三打個半死,打折他一條腿,幸得當時一位道長相救,才免于一死。其時那位道長因有要務在身,帶著他不方便,便將這孩子放在鄙寺。唉,當日之事,還歷歷在目啊。那日我和方丈師兄做過早課,給難民舍了粥之后回寺,便看見那孩子渾身是血,倒在菩提院門口,身上幾個要緊地方做了簡單包扎,那位道長同我與方丈師兄說了事情來由,便下山去了,我與方丈師兄好生照料,那孩子過得一個月,傷才好全。只是打折的那條腿,卻是再也好不了啦。

后來這孩子說自己無依無靠,無家可歸,我師尊見他委實可憐,道長也來信規勸,便收他入了門墻,做了俗家弟子,想不到,莫恨師弟天資頗高,又肯下苦功,兩年下來,就通過了鄙寺木人樁試煉,入了達摩院,但他身為俗家弟子,能習得的七十二絕技非常有限,因此干脆剃度出家。唉,那幾年其實貧僧早就該看出來的,師弟他用功是用功,只是他刻苦過了頭,心中仇恨,多半未見消減。

師尊知他出身貧苦,身上還肩負家人血仇,望他能就此放下,是以賜號莫恨。

他后來得到師尊許可下山后,還做了幾件俠義之舉,貧僧與師兄師尊,實在是高興不已。雖然他行事手段頗有偏激之處,落入他手的惡人,下場多慘烈,但我們都覺得,畢竟是行俠仗義,也不以為意,有時他做的過火,我們略加懲處,也不多過問。

誰知他二十四歲那年下山時,偏偏出了事。

貧僧依然記得那天,貧僧與師兄目送他下山歷練,原本以為,他只是去捉拿普通盜匪,若我與師兄記得那天是什么日子,說什么也要阻止他下山。

貧僧與師兄是一直過了兩三天才得到的消息,那天貧僧還頗為掛念師弟,擔心他下山遇險,這時來了兩名農戶,神色慌張,支支吾吾,貧僧還道是有強盜害人,卻發現他二人雖神色慌張,但衣服干凈整齊,身上也并無傷口,我細細詢問,他們才說,他們是朗員外家的佃戶,住的地方離朗員外家的宅子頗近,那幾日他們發現朗員外家始終沒出來人,頭一兩天還沒注意到,這第三天頭上了,才發現不對勁,而且一到夜里,時常能聽到宅子呢屢屢有婦人慘叫聲,那兩人膽子頗大,進去了一次,在門口看見里面有一女子,披頭散發,口角留有鮮血,他們以為是女鬼,所以甚是害怕,到山上來,是想請幾位法師過去做法。

貧僧初時聽得朗員外三字時,還沒想起來什么,倒是方丈師兄聽聞后大驚,拉著貧僧便往山下跑,連那兩名佃戶都沒有安頓。貧僧問道,‘師兄何故這般驚訝’,方丈師兄急道,‘怕不是莫恨師弟發了難’。

那朗員外宅子與鄙寺還有點距離,我師兄弟二人下山之后連夜出發,天亮時才到達,距離朗宅還有幾里,便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味了。

到得朗宅,里面情形,實在有如修羅地獄,貧僧不愿多言,只能告知檀越結果,事后我師兄弟二人報官,經官府調查,朗家二十七口人,除楊家二姑娘外,皆死于非命,其中還包括楊二姑娘的三個孩子,最小的剛滿月。”

丘若君聽得這般人間慘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嘆氣道,“畢竟血濃于水,此人還留下他姐姐的性命。”

哪知此話說完,莫語雙眼圓睜,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深深的恐懼,說道,“不,不,他留下他姐姐的性命,為的是讓她受苦受折磨的。”

丘若君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敢多加想象,問道,“莫非,莫非…”

莫語說道,“那兩個佃戶進朗宅錯以為的女鬼,正是楊二姑娘。唉,我那莫恨師弟,當著他姐姐的面,一一殺死朗家的人,又生生斷了他姐姐一條腿,他姐姐又親眼目睹三個小兒死在眼前,從此喪失了心智,失心瘋了。

我師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從此亡命天涯,再也不回寺中,貧僧也好多年不再見過他。只是從此之后,江湖中多了個外號‘鬼修羅’的大盜,他在中原做下好幾起案子,都是屠人滿門,殘忍至極。貧僧與師兄幾次意欲除掉他,都讓他逃走了。”說到這里,老和尚已是老淚縱橫,哭了起來,說道,“都是我為人兄之過啊,是我沒把師弟教導好,那么多條性命啊。”

丘若君倒吸一口涼氣,鬼修羅之名,他年幼之時尚有聽聞,那時誰家稚子不聽話,家中大人都是拿鬼修羅之名嚇唬。只覺得故事中這莫恨手段太過毒辣,但又覺得朗家有此下場,也實在是報應,只能嘆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個孩子們。”轉念一想,說道,“大師,請恕晚輩冒昧,晚輩還有幾個疑問。”

莫語說道,“貧僧知道,這段往事中還有幾個疑點,丘檀越應當還未參透。其一,莫恨為何要事隔多年才向朗家報仇?其二,此人與華山刺客定有關聯,但關聯何在。”丘若君點頭稱是,莫語道,“第一件事,貧僧當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雖說朗員外家有請些武師做打手,但充其量就是江湖四五流的身手,雖然人多,但以他的武學造詣,入門五六年后便已能手刃仇人了,為何要苦等十年之久,貧僧曾想,是否是因為他姐姐也是他仇人之一,他掙扎了很多年都不能痛下決心。直到很多年后,貧僧與當年那位道長重逢,才知其中原因。道長當年救下師弟后,師弟跪求道長收他為徒,道長不允,師弟長跪不起,道長無奈,只好說,以他之力,可保他入得少林,但道長心知他拜師學武,定是為了報仇,于是與他約定,雖可保他入得少林,但十年之內,不得動殺人報仇之念頭。道長與他如此約定,怕的是若將話說死了,從此不允許他報仇,若少年性烈,以死相逼,反而麻煩,才有了十年之約。他只盼少年常伴青燈古佛,十年之久,可約束他殺戮之心,消減他心中仇恨。沒想到適得其反,少年隱忍十年,心中殺念反而大盛,不僅殺死仇人一家,還走上了一條修羅不歸路。道長得知后來之事,也長吁短嘆,說此乃他之過也。

至于第二個疑問,鬼修羅一腳有殘疾,與那日上的華山行刺的兇徒條件不符。而且早在三十余年前便已經惡貫滿盈,行刺之人,自非他本人。”

丘若君微動容道,“大師的意思,這鬼修羅還有幾個門生后人的?”

莫語嘆息道,“唉,豈止是幾個。鬼修羅下山后做了幾件大案后,糾集一幫亡命之徒,建立門派修羅門,門下弟子百人,皆習得他一身武藝。他天資聰慧,從鄙寺中習得達摩劍法后,雖覺祖師遺留劍法精妙無比,但覺慈悲過度,加以修改,創下修羅劍法,依貧僧看來,那日華山刺客所使出來的,多半是修羅劍了。

修羅門自身在三十年前,便同鬼修羅一同覆滅,但他門下弟子眾多,有一兩個落網之魚,也不奇怪。”

丘若君道,“原來如此,想來也多半如此,晚輩行走江湖日久,卻從未聽聞過有這么一個勢力,更未聽聞過修羅劍法。”

莫語道,“往事如煙,稍縱即逝。正如你我今日之對話,也落入滾滾紅塵之中,無人知曉。”說罷,他將一只手拍在丘若君的肩膀上,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丘檀越,你,可懂得?”

丘若君聽得此言,不禁呆住。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理這句話,從身上拿出一枚玉佩,那玉佩上刻有一只怒目神明,八臂伸出,道,“那日那刺客身上遺落此物,大師對此物可有什么看法?”

莫語心中頗奇,接過玉佩,看了一會,說道,“這是佛門中的阿修羅,易怒好斗,驍勇善戰,但是玉之一物,乃是君子所配,我未曾聽說有哪個寺廟做阿修羅的玉佩,更不曾聽說修羅門中有此信物。不過修羅門既然起名叫修羅門了,真的做出阿修羅的裝飾,倒也不算什么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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