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女其姝:從靜宜女中走出的她們
- 徐玲編著
- 12206字
- 2021-11-23 16:27:57
靜宜英魂
——王佩英
王佩英,原名王培英,河南開封一個富商家庭的獨生女。1932年就讀靜宜女中。抗戰期間,王佩英變賣私產資助、掩護丈夫張以成,協助地下黨做了大量的工作。1948年8月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195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文革”期間,為堅持信念,不惜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她的三子張大中先生為了紀念母親,2010年10月在開封八中(原靜宜女中,即王佩英的母校)成立了以她名字命名的“王佩英慈善基金”。

2009年冬,兩位異鄉客人走進我們校園,她們衣著樸素大方,溫文爾雅,說是從北京來尋找靜宜女中時期史料的。我很高興有人能來學校尋根——我們還沒有被遺忘,因為學校這些年由于教育發展不均衡,生源短缺,舉步維艱,面臨著生存窘境。身為在開封八中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普通教師,我當然希望學校受到更多人的關注。
我把學校這兩年搜集的資料全部拿了出來,希望能給她們提供一些有價值的幫助。她們中的一位向我透露,她的母親王佩英曾是靜宜女中的第一屆初中畢業生,自己此次來是尋歷史的遺跡以祭奠母親的。在一張1932年第一屆靜宜女生合影照中,她發現了自己母親的身影,盡管照片因年代久遠已有點模糊,但依稀能看到當年母親大家閨秀的風范。她們如獲至寶,喜出望外。
晚上回到家,我打開電腦在百度上搜索,搜到了王友琴的文章《梳辮子的母親——王佩英》。我的心靈被震撼了,淚水模糊了雙眼,徹夜難眠……
王佩英,原名王培英,1915年3月14日生于河南開封市一個富商家庭,她是家里的獨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優越的家庭條件和良好的家庭教育,給了王佩英無憂無慮的童年,也造就了她善良的性格。然而,就在她七歲那年母親不幸病故,這給幼小的王佩英帶來極大的傷痛。后來,父親續弦,善良的繼母并未使王佩英缺失母愛,反而送她到最好的學校——河南省立第一小學讀書,接受良好的教育。
河南省立第一小學是河南省創辦最早的一所小學,校址就在離王佩英家不遠的北門大街,原系1905年開辦的河南官立兩等小學堂,1912年改名為省立第一兩等小學校,1917年改為河南省立第一高等國民小學,1923年春又易名為河南省立第一小學。曾任靜宜女中校董、河南省教育廳廳長的齊真如,1918年為該校的校長。學校經費由官府批發,年經費數目無限定,可隨用隨支。王佩英在這里接受了良好的初級教育,這為她后來考入河南省私立中學靜宜女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然而生活再次給王佩英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災難,剛到金釵之年的她,再次經歷至親的離世,無論她怎樣號哭,都不能把疼愛她的父親喚醒。盡管父親給她留下了一大筆豐厚的遺產,但這一切都不能填補失去親人的悲痛。災難接踵而至,十四歲那年,繼母也撒手人寰,王佩英成了孤兒。這時王佩英的生活由親戚照料。小小的年紀經歷了這么多的坎坷,王佩英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當時的女孩子能讀至小學畢業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中國自古就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思想。王佩英卻不顧傳統束縛,決意繼續深造。她說服了父母托付照看她的監護人,毅然決然地報考了位于開封雙龍巷的靜宜女中,并以優異的成績成為該校第一屆初中生。
時光追溯到1920年。應天主教開封教區主教譚維新之邀,美國印第安納州主顧修女會派遣蓋夏嬤嬤等到中國河南開封興辦教育。當時蓋夏嬤嬤不幸腿骨折斷,在傷腿還未痊愈的情況下,依然懷著虔誠的信仰,于1920年2月,率領從自愿申請到中國的300位修女中選出的五位修女來到中國,在戰亂窮困的河南開封開始了她們的教育使命。
初到開封,蓋夏嬤嬤注意到中國社會重男輕女的現象非常嚴重,婦女的地位極為低下,更令她痛心和不解的是女人大都裹腳,足不出戶。裹腳是舊時女子以布帛緊束雙足,使足骨變形,腳形尖小成弓狀,以此為美。這是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對女性的摧殘。她想,要把她們從苦難中解脫出來,首先要讓她們接受教育,使之自我覺醒,從而自強自立,獲得應有的尊嚴。經多方咨詢、籌劃后,一個小型的女子學校在草市街誕生了,取名華美女學校。學校初始只有47人,當時還有裹著小腳來報名的,蓋夏嬤嬤一律接納。三年下來,華美女學校辦得有聲有色,培育了不少女孩子,各大報紙大加贊揚,譽之為全開封最好的女子學校。這一切給蓋夏嬤嬤帶來更大的信心,她決定創辦一所完全女子中學。
1932年,天主教會在雙龍巷路北購置了林家大院作為校舍,據說林家大院曾是史可法的故居,河南省私立靜宜女中在開封雙龍巷誕生。學校建筑面積為3000平方米,建有教學樓、學生宿舍樓、教師住宿辦公樓、餐廳、圖書館及大禮堂等,均為中西合璧建筑,磚木結構、灰瓦歇山式坡屋頂、人字木屋架、西式玻璃門窗,是當時開封教育建筑中最完整、質量較好的一座建筑群,也是開封天主教各教會學校中校舍及設備最好的一所學校。
靜宜女中之所以能這樣順利地創辦和招生,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省教育廳非常感佩外國修女對中國女子教育的奉獻。學校的首任校長是英啟良,滿族,北京人,北京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其伯父英華(字斂之)是天主教北方區的名流之一,因曾創辦《大公報》及隱居“靜宜園”(在北京西山)而聞名。其侄子是后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當時校董會由陸伯鴻、馬相伯、英啟良、英千里、夏景如、朱志堯、謝翰英、張懷、英秋等社會名流組成。學校有著各項縝密的章程,管理嚴格,開有國文、英語等課程。女作家郭良玉在《平庸人生》書中這樣描述靜宜女中時期的生活:
這所學校要求極為嚴格。從生活上說,學生一律住校,不到星期六,不許出校門一步,每周六可回家一晚,星期天下午必須回校。
寢室里每個學生一床一床頭柜,柜旁掛一白布口袋,裝換下要洗的衣物。床上白布床單一律鋪平,蓋上那些不同色彩的每個學生的被褥。
…………
關于校服,學校要求夏天為白褂、黑裙、白襪、黑鞋,冬天為旗袍式棉服。學生服裝整齊劃一,美觀大方,是當時流行的女子學生裝。學生的書包不僅規定顏色統一,并要繡上“靜宜”兩字的英文字母縮寫才符合要求。在課程設置上,學校完全按照當時教育部的規定安排課程及課時,不設宗教課,但會要求學生每天早晨五點半到六點半(即在上早自習之前)在學校的小禮拜堂里舉行宗教儀式(即天主教所稱的“彌撒”),由天主教堂派一個神甫前往主持,凡遇天主教的重大節日,如“圣誕節”“復活節”等,教徒師生照例放假并集體到理事廳總堂去參加宗教儀式。每學期的開學前或放假后,在美國修女的組織下,教徒學生需要參加“避靜”。
這樣科學嚴謹又隱含包容開放的西方式教育,和洗滌凈化心靈的宗教靈修活動一起,構成了王佩英少女時期的成長環境。她在靜宜女中每周除了學習國文、英語、算學、化學、物理、生物、地理、歷史以外,還要學習動物、植物、公民、體育、音樂、圖畫、童子軍等課程。這一切開啟了她的視野,也是她精神歷程的初始。她以后人生歷程中對真理的追求和對信念的執著正是源于少年時培養的對科學的態度和對自然的認識。
王佩英父母去世后留下一大筆遺產,另有房屋四十多間,土地四十三畝。遠房親戚看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弱女子,就想與她爭奪這筆豐厚的財產。但王佩英小小年紀就知道用法律武器來捍衛自己的權益,保護父母留給自己的遺產,因此她決定打官司。于是,經人介紹她認識了一個名叫張以成的律師。
張以成,1911年出生,河北人,是北京朝陽大學法律系的畢業生。朝陽大學(今天中國政法大學的前身)民國時期是一所赫赫有名的法科大學,當時有“南東吳,北朝陽”的說法,也有“無朝(陽)不成院(法院)”的美譽。張以成年輕英俊,才華橫溢,會說一口流利的德語,畢業后很快就在開封的一家律師事務所找到了工作。也許,他接到的第一個案子就是王佩英的家產紛爭案。
王佩英在同學的陪同下,來到張以成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她穿著白褂黑裙、白襪黑鞋,留一頭烏黑的童花式學生發型,背著繡有“靜宜”英文字母縮寫的書包,站在張以成的面前。張以成怎么也沒有想到要打官司的竟然是一個文靜、漂亮的女學生,他眼前為之一亮。在了解了王佩英的家史以后,張以成想不到眼前這位溫婉秀美的大家閨秀經歷了這么多的坎坷,外表看似文弱,內心卻很強大,知道用法律的武器來保護自己。這樣的女子令他肅然起敬,內心一股想保護她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決心全力以赴為王佩英打贏這場官司。

北京朝陽大學的校門
在打官司的過程中,王佩英被張以成英俊瀟灑的外表、雄辯的口才和正義感所深深折服,張以成更是為這位美麗的富家千金自強自立的個性所吸引。歷經幾個月的時間,官司打贏了,兩人也從眉目傳情發展到相知相愛。這在當時也并不足為奇,特別是對這些知識分子而言,而且這在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學生當中也可謂一種時尚,或者是一種沖破封建的努力。那時,王佩英還在靜宜女中讀書,盼望每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返校的這段時間能與張以成見面。可監護她的老婦人對她要求很嚴格,不允許她外出和私自把一個男青年帶回家。于是,張以成很靦腆地扮成王佩英的女同學,頭戴圍巾,穿著女孩子的服裝,手里夾著作業本和書,到她家里一起溫習功課。老婦人本已老眼昏花,時常還愛打打盹,每次蒙混過關成功約會都會給他們帶來驚喜和對下次重逢的期盼。這就像小說中描寫的富家千金小姐愛上窮書生的典型橋段。
后來他們沖破重重困難,最終走到了一起。他們憧憬著幸福的未來,本想浪漫而又平靜地共度此生,然而,他們的生活注定就像一部情節跌宕的電影,序幕才剛剛緩緩拉開……
1941年,張以成在中華通訊社做明碼譯電員。就在這年冬天,一個寒冷的雪夜,一群日本憲兵突然破門而入,說張以成開槍打死了日本人,不容分說就把他抓走了。王佩英和年幼的孩子們嚇壞了:自己的丈夫守法守分,一個文弱書生怎么可能開槍打死人?何況我們哪來的槍?在王佩英的眼里,槍是暴力的武器,與他們的生活相距甚遠。王佩英為了解救丈夫,變賣了自己心愛的首飾,托熟人朋友疏通關系,最終打探到真正的緣由。原來張以成的姐夫是個巡官,他有一把德國造的盒子槍,他離開北平時把槍存在了張以成那里,而張以成后來由于生活窘迫也不得不離開北平回開封,臨走時又把這把槍保存在了舅父家里。日本憲兵搜出了這把槍,他的舅父嚇壞了,不得不說出是自己的外甥放在這里的。
很快真正打死日本人的人被捕了,張以成得以無罪釋放。第二天正好是大年三十,王佩英和孩子們高興極了,期待著張以成回家歡歡喜喜過個年。然而,張以成的心情是復雜的。在獄中,他經歷了日本人的嚴刑拷打,目睹了日本人對中國同胞的殘忍暴行。作為一個中國人,卻在自己的國土上淪為二等公民,實在是奇恥大辱。此時,他想到了那個真正打死日本人的勇士,心中不由地對他充滿了敬意。
張以成愛國仇敵的情緒很快被十八集團軍總部情報處開封情報站的地下黨注意到了。一個有文化的青年,有著強烈的愛國之心,又在敵人的通訊社當譯電員,這正是我黨需要的難得人才。張以成讀大學時就是個進步青年,他讀過《共產黨宣言》,思考并憂慮中華民族的命運。于是,他毅然決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了一名中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并得到了妻子王佩英的支持。
他們找到了生活的目標和方向。張以成常常在外奔波,風險性極大。為了免除丈夫的后顧之憂,王佩英承擔了家里所有的家務,并照看三個孩子。有時,為了掩護和支持丈夫,她不顧個人安危,幫助地下黨傳送情報,為他們站崗、放哨。
寫到這里,我眼前出現了電影里常看到的畫面:一個機警、干練、漂亮的女人,身著碎花棉襖,坐在門口,手里納著鞋底,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的環境。一有動靜立馬起身,收起手中的活,回屋告訴正在開會商討殲滅鬼子計劃的地下黨員們。王佩英就是這樣為丈夫為共產黨做著平凡的事情,使地下黨一次次免遭破壞。
當時開封的地下黨經費緊張,處境困難,王佩英不惜拿出父親給自己留下的財產,支持丈夫的事業。應該說,當時的王佩英對共產黨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和認識。她的行為也絕不是人云亦云、夫唱婦隨的盲從。據陳克強老人回憶說,他家當年是地下交通站,因為家境貧寒,不容易引起敵人的注意。他中學畢業那年,王佩英正好借住在他家。深感時勢動亂,前途無望,陳克強情緒低落,王佩英看到這種情況就告訴他“八路軍是真心為了窮苦人的隊伍,八路軍辦的‘中原大學’不要錢,還管吃管穿”。陳克強立馬精神起來,似乎看到了一絲曙光。經王佩英介紹,他真的去了八路軍辦的“中原大學”,后來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我曾陪著陳克強老人去尋訪他那個曾經做過地下交通站的家,位于雙龍巷靜宜女中的后墻東邊東聚奎巷。老人含淚給我講述了王佩英對他的影響,感激她給自己指引了一條明亮的道路。東聚奎巷是條很窄很短的巷子,現在仍依稀可辨當初的街貌。如今這里的居民不知道這里曾經擁有過一個地下交通站,滿懷理想的地下工作者們曾在這里謀篇布局這個城市的未來。
1949年4月,黨中央召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告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正式成立。王佩英就在這一年加入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立志做好黨的助手,為勞苦大眾謀福利。
1949年10月,神州大地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王佩英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社會工作中,為新中國的建設不遺余力地奉獻自己的一切。王佩英曾回憶,當時的國統區物價飛漲,官員腐敗,民不聊生,在共產黨的愛民為民政策下,人們的生活有了極大改善,與那時境況有著天壤之別。
在“勞動最光榮”“婦女能頂半邊天”“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的思潮影響下,王佩英走出家庭,投入到社會中,進入鄭州郵局工作,同年調至鄭州鐵路局秘書室。起初,業務不熟練,她就刻苦學習,還參加了郵務培訓班,并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她有時帶病堅持工作,處處愿做一個模范,而不愿落后于別人。
除了工作以外,王佩英還要操持家務。為了盡孝道,她把婆婆接來同住,每次吃飯都是盡著婆婆、丈夫和孩子們先吃,自己甚至餓著肚子。
1950年,王佩英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她說:“我的精神和我的思想對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早有信仰。”1952年5月,在入黨宣誓中她堅定地舉起了右臂,表達了愿意在共產黨的領導培養教育下,為人民的事業而奮斗并終身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的決心。
入黨后,她把父親留給她的全部家產捐給了國家,也算是向黨組織繳的黨費。她認為一個共產黨員不能有私產。她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給了黨,托付給了她心目中的共產主義事業。然而,令王佩英意想不到的是,“文革”期間搞“外調”,“外調”材料中說她1953年為了躲避土改,變賣了自家的房產,用于自己享受,給她下的結論是“剝削階級的本質,唯利是圖”。
然而,那個時期的王佩英其實過著十分清苦的日子,據朋友回憶說,從未見過她有揮霍的跡象。
1955年,王佩英跟隨丈夫舉家遷往北京,由鄭州鐵路局調到北京鐵道部專業設計院工作。在經歷了顛沛流離、出生入死的日子后,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過上幸福的日子了。
在鄭州郵局工作期間,王佩英負責保管局里的印章和文件,類似機要秘書,她做事一絲不茍,深得領導和同事們的信任。來到北京鐵道部專業設計院后,她服從組織分配,在機關幼兒園當了一名保育員。她是幼兒園里唯一的一名黨員,也是唯一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她深知這個工作的艱難和重要性,因為當時職工的孩子,出生56天以上就可以送進托兒所。帶孩子不僅辛苦,而且責任重大,王佩英以滿腔的愛投入到哺育幼兒的工作之中。
這個時期,家里的經濟條件是優越于一般家庭的。丈夫張以成每月工資138元,王佩英每月大約50元,他們還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為了解除工作的后顧之憂,他們請了保姆。據王佩英的三子張大中先生回憶,母親在幼兒園工作期間,父親花了百余元給母親買了件毛皮大衣。這也許就是丈夫對妻子表達謝意的一種方式。丈夫張以成覺得他虧欠妻子太多了,一個富家千金小姐,跟著自己過著顛沛流離、如此清苦的日子,并為自己的事業解囊相助,在背后默默支持著自己的工作,卻從來沒有一絲怨尤。
這時的張家,每天屋子里都充滿了歡樂和笑聲。每個周末,王佩英和丈夫都會帶著六個孩子一起出游、野餐。北京的天壇、地壇、北海、動物園等所有的景點都曾留下孩子們追逐玩鬧的身影和笑聲。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懂事,王佩英打心眼里感到幸福和自豪。據張大中先生回憶,有一次,王佩英和老大張運生在屋里聊天,運生以大哥的口吻安排老二、老三將來學什么做什么,一直排到老六。好像已經看到了這些孩子長大以后的樣子,作為母親的王佩英笑得是那么的開心。
然而,王佩英心里還有個最大的遺憾和心結,雖然六個男孩子都很懂事,但畢竟不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她想有個女兒。
真是天遂人愿,1956年12月31日,元旦前夜,王佩英期盼的女兒降生了。她望著這個有著一雙美麗大眼睛的女兒,真是滿心歡喜和喜愛:就叫“可心”吧,這可真是可了我的心了!
幸福填滿了這個女人的內心,還有什么能比兒女雙全、工作稱心、家庭和睦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更重要的呢!
1958年以后,丈夫張以成由于工作繁忙,積勞成疾,患了肝硬化,時常看病吃藥,有時還需要療養。
然而,1957年11月,毛澤東曾提出要用十五年左右時間在鋼鐵等主要工業品的產量方面趕上和超過英國。在“以鋼為綱,全面躍進”的口號下,鋼鐵生產指標越提越高。北戴河會議正式決定并要求1958年鋼產量達到1070萬噸,在1957年535萬噸的基礎上翻一番,號召全黨全民為此奮斗,從此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運動。
全民大煉鋼鐵運動造成人力、物力、財力的極大浪費,嚴重削弱了農業,沖擊了輕工業和其他事業,造成國民經濟發展比例失調,影響了人民的生活,挫傷了群眾的積極性,出現了片面追求高速度的冒進傾向。
王佩英所在的鐵道部專業設計院也不例外,單位架起了土高爐,號召各家各戶捐出自家的鐵器。為了響應號召,王佩英把自家的鐵鍋都捐出去了。這時候,丈夫張以成的病情不斷惡化,王佩英每天要照顧生病住院的丈夫,又要參加單位的政治學習,加班加點值夜班是經常的事情。孩子們都還小,生活的重擔都壓在了她一個女人身上。
這時,王佩英變得不愛說話,獨來獨往,只是埋頭苦干自己的工作,有人說她“斗爭性不強”。其實,她與那個時候的社會氣候是格格不入的。她的內心正在發生著微妙變化……
1959年的一天,王佩英趁幼兒園孩子們到戶外活動的時候,燒了一鍋開水準備清洗餐具。當她端著一盆熱水經過昏暗的走廊時,一個小孩子突然跑過來,王佩英躲閃不及,熱水濺到了孩子身上。幸運的是孩子穿的衣服厚,并沒有被燙傷,只是胳膊上燙了一塊紅點。有人就借機大做文章,居然將這件事和她的出身聯系在一起,加以發揮,說她是剝削階級的“地主丫頭”,并責問她:“你腦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王佩英沒有辯解,只是沉默。
此事發生后不久,王佩英被調離幼兒園,轉而到單位的單身宿舍當清潔工。她仍然沒有怨言,欣然接受領導的安排。丈夫身體不好,她不想讓丈夫為她擔憂,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這一切。
1960年,丈夫張以成的病情急劇惡化,王佩英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就輪流帶孩子去看望,讓他多多感受親情的溫暖,讓孩子們盡可能多地陪陪父親。
1960年11月的一天,天灰蒙蒙的,樹枝上還殘留著幾片枯黃的樹葉。就在那個凄涼的夜晚,據張大中先生回憶說,大概到了凌晨,他似乎聽到了媽媽的抽泣聲,他猛地坐了起來,只見媽媽就坐在他的床頭。他一下子明白了,父親不在了。
丈夫去世以后,家庭經濟非常拮據。僅靠王佩英每月48.5元的工資卻要養七個孩子。好在大兒子張運生已經在北京政治學校工作,每月有37元的收入可以補貼家用。幾個月后,王佩英不得不把保姆送回原籍。
張以成在地下黨工作時期的上級、老戰友曾潔光當時是北京鐵路分局的黨委書記,他很同情王佩英的家庭遭遇,專門找到專業設計院的工會干部,請他們關心一下王佩英家的生活。這樣,組織決定給王佩英額外補助30元,直到幾個孩子成年。
雪中送炭的溫暖更增添了王佩英對黨組織的信任與感激,她特意買了一尊毛主席的白瓷像放在家里,并告訴孩子們說:“毛主席可是我們的恩人啊!”
1959年至1961年,正是我國“三年災害”的時期。1961年5月31日,劉少奇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已經指出:“這幾年發生的問題,到底主要是由于天災呢,還是由于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呢?湖南農民有一句話,他們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他用農民的說法,肯定了“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判斷。
鐵道部專業設計院有個年輕的技術員暴天成,與王佩英是河南開封老鄉,由于老鄉的關系,兩人之間說話“不外氣”(開封話,指“不見外”)。
暴天成私下告訴王佩英,老家農村“搞大食堂”,只有做飯的和村干部能吃飽,一般社員只能喝稀湯,三個月下來,臉色蠟黃,甚至有人餓死。王佩英一聽就緊縮著眉頭,她家鄉的親戚也曾向她借過糧食,她曾發過這樣的牢騷——“現在老百姓困難,我也困難”。沒想到這樣的牢騷后來竟然也成了她的反動言論之一。
王佩英有著自己獨立的思考,她認為劉少奇同志的觀點是正確的。據四兒子張大圃回憶,母親在家里經常愛看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有時甚至一邊給孩子們洗腳,一邊捧著書讀出聲來。此時的王佩英開始公開自己的思想和觀點,她認為真理不辯不明。很多同事聽了她的言論都很吃驚,也有的人心里暗暗佩服她的勇氣。盡管王佩英的觀點僅僅是常識性的,但那個時代的悲劇就在于人們缺少簡明的常識。
其實,王佩英骨子里一直是個不愿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之人。她十六歲進入靜宜女中,接受了西方宗教文化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當年靜宜女中的訓育要目這樣要求學生:
1.鍛煉體格,期能刻苦耐勞、戰勝困難。
2.訓練意志,期能剛健篤實、見義勇為。
3.啟發思想,期能遇事反省、破除盲從。
4.練習自治,期能善用權能、服務紀律。
5.講究衛生、注意美觀,養成愛美整潔之習慣。
6.注意社交、嫻習辭令,養成活潑善群之態度。
7.愛護公物、善用錢財,養成節儉尚公之德行。
8.指導服務、提倡競賽,養成和平合作之精神。
其中,第三條“啟發思想,期能遇事反省、破除盲從”可謂根深蒂固地植入了王佩英的心中。
她的獄友齊克琦曾經疑惑,在她眼里王佩英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她怎么知道托洛茨基和赫魯曉夫的事情呢?原來,王佩英有一個要好的朋友,是張以成的大學同學兼地下黨時期的戰友胡俊三的遺孀馬志新,兩人從戰爭年代就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此人曾留學蘇聯,是個有思想、有見地的女人。兩人經常關在屋子里長談,至于談的什么內容,孩子們是不會知道的。馬志新了解一般老百姓不了解的、反思斯大林個人崇拜的1956年蘇共二十大報告的相關信息。這信息的傳遞,使得王佩英開始思考被掩蓋在背后的真相。
獄友林克明說,王佩英曾經告訴她,自己讀過《燕山夜話》。林克明感覺這人很了不起。《燕山夜話》是鄧拓以馬南邨的筆名,出版于1963年3月的雜文集。這些雜文旗幟鮮明,愛憎分明,切中時弊,富有寓意,但在“文革”中竟被當成“大毒草”,《燕山夜話》變成“反黨黑文”。
1965年以后,王佩英更是經常發表自己的真實看法:
“過去共產黨員拋頭顱、灑熱血是為了解放人類,而現在有的共產黨員是為了高官厚祿,養尊處優。”
“彭德懷、劉少奇都是我黨的好領導。”
“敬愛的周總理,千辛萬苦做外交,一心一意為人民!”
…………
1965年4月,王佩英做出了今天看來驚世駭俗的舉動——要求退黨。這真把周圍的領導和同事嚇壞了,此時,沒有人再敢和王佩英講話了。也許是出于對王佩英的保護,也許是真的認為王佩英瘋了,單位領導就強制性地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醫院。
當一個社會失去最基本的理性能力的時候,那些堅持清醒思考問題的人,就會被當成瘋子。
在王佩英即將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前夕,她也許意識到了自己將要為此付出的代價,她想盡一切辦法給每個孩子私下做了交代。
她給老四張大江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國王臨死前把自己的孩子召集在床前,發給每人一支箭,讓他們掰斷。兒子們輕輕松松就掰斷了。老國王又拿出一大把箭讓他們掰,他們用盡力氣也掰不斷。張大江是個對政治毫不關心但對朋友很講哥們兒義氣的人,他明白媽媽講的這個故事所暗示的道理。在媽媽去世以后,他的確做到了團結兄弟,同時保護妹妹不受欺負。
1965年,大概是春夏之交的季節,涼風習習。晚飯后,王佩英專門拉著最小的女兒可心出去散步。走到大約靠近軍事博物館的地方,王佩英突然把女兒攬在懷里,含著眼淚說:“媽媽以后要是不在了,你一定要懂事,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女兒可心摟著媽媽,淚漣漣地說:“媽媽別瞎說,不會的。”
此外,她對老大、老二都相應有交代,讓他們挑起生活的重擔,照顧弟弟妹妹,因為他們已經都有工作了。
王佩英住進精神病醫院以后,老三張大中時常去醫院看望母親。這也是王佩英苦心的安排。其他孩子小,當時的交通條件又不好,最重要的是擔心他們幼小的心靈會因她而蒙上陰影。老大、老二都已工作,讓他們來探視有“反動思想”的媽媽,肯定會影響他們在單位的發展,甚至會受到牽連。只有老三張大中的身份最合適,而且,他也是七個孩子當中最懂事最理解媽媽,與媽媽的心最靠近的兒子。
張大中去看母親的時候,每次帶一元錢左右的營養品,比如藕粉之類的。王佩英從不和兒子談論自己的政治觀點,總是詢問家里的情況,哥哥、弟弟和妹妹怎樣,有時,母子常常是相對無語。有一次,張大中去醫院看望母親,剛走進院子,一個洗衣房的工友攔住他問:“你是王佩英的兒子吧?”張大中點點頭。接著那個中年婦女湊近他,很神秘很親切地說:“你媽平時可想你們了,整天念叨你們,特別是你最小的妹妹可心,你還不回去拍張合影,讓你媽媽能看到你們。”
于是,1967年的夏天,張家兄妹到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當王佩英拿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她的眼淚撲簌而下,她想到了生死離別。以后,她終日把照片捧在手里。
還有一次張大中去看望母親,在他準備告辭的時候,媽媽突然說了一句讓他毫無思想準備、終生難忘的話:“孩子,媽做的事可能會拖累你們,媽對不住你們啊!”
到了1968年,已經沒有理由再把王佩英作為精神病人看管了,于是,6月6日,安定醫院寫了對王佩英的診斷意見,要求單位接回。病歷上面是這樣寫的:“出院診斷證明:經過住院期間觀察,除高血壓病外,目前生活自理如常人,無精神異常,在住院期間思想反動,對黨不滿,經過思想教育仍不改,故由機關接出處理。”
那年初夏的一天,張大中正好在家,樓下有人喊:“王佩英的孩子快下來。”張大中立馬下樓,那人很嚴肅地說:“你準備一個洗臉盆、一塊肥皂、一條毛巾,拿點兒你母親的衣服送來。”張大中從那人的態度和表情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收拾好這幾樣東西,自己不敢去,便讓小妹可心給送去了。
此時的王佩英,已經從精神病院押送回專業設計院,接受更殘酷的“群眾專政”。她被關押的地方離家不遠,就在鐵道部專業設計院大院里面。下午時分,女兒可心拎著給母親準備的換洗物品,來到母親關押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敲了兩下門,門開了,露出一張冷酷無情的臉。可心說來給媽媽送東西,那人接過東西后就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就在那一瞬間,女兒可心看到了媽媽的背影。
這也是女兒可心最后一次見到媽媽。
王佩英被監管起來了。一連幾天她被安排倒騰久存倉庫已經開始腐爛的大白菜。她捧起一棵棵白菜,把腐爛的菜葉和菜幫子都掰掉,平平整整地碼放在一個干燥的墻角。然后,她又找來長長的木板,橫放在平整的白菜堆上,再把第二層大白菜碼放在橫板上,好讓空氣流通。組織讓她清理爐渣,她把已經燒過的煤渣扒開,挑揀出那些略微透黑還沒有燒盡的煤塊,堆在一旁,以備送進爐膛再次燃燒。沒有任何人要求她,她就是這樣默默無聞地把臟亂而又枯燥無味的活,干得如此的漂亮、認真、出色。這讓我想起了楊絳先生被下放到干校時讓她打掃廁所的事。她把廁所便池上面陳年累月的污垢擦洗得干干凈凈,這不亞于她做學問的境界,令人肅然起敬。
“牛棚”的難友很同情王佩英的遭遇,經常勸她不要拿雞蛋碰石頭。王佩英說:“劉少奇是吃人民飯的,他犯了什么錯?”當王佩英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她仍然堅持說:“劉少奇不是叛徒!”
審訊員威脅她說:“這是你最后認罪的機會,否則你就再也見不到你的兒女了。”這一次,在審訊員面前,她哭了。她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不能為孩子盡一個做母親的職責,心里萬分愧疚。在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之中,她依然選擇堅持自己的信念而不屈服。
1970年1月27日,離除夕還有九天。這本該是籌備年貨、全家團圓的日子。這一天,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對王佩英進行了公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隨后囚車駛向了北京盧溝橋……
這一天傍晚時分,孩子們都已知道母親離開了他們。他們是媽媽留在塵世的唯一念想……

王佩英的七個兒女

《關于為王佩英同志平反的決定》
1980年4月10日,中共鐵道部專業設計院黨委發表《關于為王佩英同志平反的決定》,并于5月8日召開平反大會。
2010年3月27日,500余人在北京舉行王佩英誕辰95周年、赴難40周年紀念會。
2011年6月9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對王佩英作出終審判決:
本院經再審查明,王佩英原系鐵道部鐵路專業設計院職工,195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70年1月27日,原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法軍事管制委員會以反革命罪判處其死刑,已執行。1980年4月10日,中國共產黨鐵道部專業設計院黨委會作出《關于為王佩英同志平反的決定》:為王佩英同志徹底平反昭雪,恢復政治名譽,恢復黨籍,對王佩英同志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全部推翻。
本院認為,依據現有證據不能證明王佩英具有“推翻人民民主政權,破壞人民民主事業”的反革命行為和目的。據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六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三百一十二條第(四)項之規定,判決如下:
一、撤銷原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80)中刑監字第295號刑事再審判決書和原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法軍事管制委員會(70)刑字第19號判決書。
二、被告人王佩英無罪。
本判決為終審判決。
1980年,王佩英的三子張大中以連尸骨都無法找到的母親用鮮血換來的撫恤金1000元起家,后來成為京城納稅“第一人”。
2010年10月,張大中為了回報養育自己母親的母校,在開封八中(前身為靜宜女中)成立了以他母親名字命名的“王佩英慈善基金”。這可謂是“天使基金”。
我不止一次地觀看胡杰、胡敏兄妹拍的紀錄片《我的母親——王佩英》。我在尋找王佩英女士的英靈所在。這不能忘卻的紀念,我們會記得,千千萬萬懂得反思歷史、思考未來的人們會記得。
紀錄片的結尾,是王佩英女士心愛的女兒可心來到了母親曾經的“刑場”,望著那一望無際的荒草。這一場景讓我想起了詩人雷抒雁《小草在歌唱》中的詩句:
風說:忘記她吧
我已用塵土,
把罪惡埋葬!
雨說:忘記她吧!
我已用淚水,
把恥辱洗光!
是的,多少年了,
誰還記得
這里曾是刑場?
行人的腳步,來來往往,
誰還想起,
他們的腳踩在
一個女兒、
一個母親、
一個為光明獻身的戰士的心上?
2014年11月8日
徐玲
開封八中音樂高級教師,60年代生人,祖籍甘肅。2004年獲“河南省教學標兵”稱號。中國合唱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植物淚》。現從事靜宜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