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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人為我們提供的形象面前,在這些我們自己永不會想象到的形象面前,那種驚喜贊賞的淳樸是很自然的。但被動地體驗這樣的驚喜贊賞,并不能使人深入參與創造性的想象活動。形象現象學要求我們更積極地參與創造性的想象活動。既然任何現象學的目的都在于其一剎那間實現頓悟,那么必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想象力的特質方面而言,不存在消極被動的現象學。讓我們排除經常發生的誤解,重申現象學不是對種種現象所做的經驗性的描述。經驗性的描述意味著主體對客體的屈從,并作繭自縛地使主體保持被動狀態。心理學家的描述無疑能提供某些文獻資料,但是現象學學者卻應把這些文獻資料置于意向性薩特把意向性(intentionalité)稱為胡塞爾的基本概念之一。他在他的論文集《處境I》中(第30-31頁,伽利瑪出版社)寫道:“……意識是沒有‘內在’的,它只是它的外在而已。正是這種絕對逃避成為實體,拒絕成為實體的活動才使它成為意識。”他引用胡塞爾的話說:“‘任何的意識都只是某種東西的意識而已’……這種作為意識自身以外的對其他東西的意識的必然性,胡塞爾稱為意向性。”——譯注的軸心線上。啊!但愿這剛為我提供的形象為我所有,真正為我所有,但愿它成為我的創作——這便是讀者自豪的極致!假若我能在詩人的協助下,親身經歷詩的意向性,那么閱讀將是何等的榮耀!正是通過詩的想象的意向性,詩人的心靈才找到了通向任何真正詩的意識入口。

面對著如此勃勃雄心,再加之此書須出自我的夢想,我的現象學工程就不得不面對一個帶根本性的悖論。確實,人們通常把夢想納入心理放松的現象范疇。只有在身心放松、無拘無束之時,人們才能進入夢境。由于夢想未引起關注,它常常也不存留于記憶中。它是現實之外的一次逃逸,而且也并不總是能找到一個穩定的非現實的世界。意識隨著“夢想的斜坡”——總是下降的斜坡——而放松、而分散,因此也變得模糊難解。顯然,人們身處夢境之日,并非“實行現象學”之時。

面臨這樣的悖論,我們的態度是什么呢?我們絕對不是使對夢想的單純的心理學研究,與確切的現象學研究之間的明顯對立相互接近,而是要讓我們的研究從屬于我們首先要維護的哲學論斷,更增強它們之間的對比。我們認為,任何一次意識領悟都是一次意識的增長,一束光的增強,一次心理連貫性的加強。這領悟的迅速及它的瞬時性可能對我們掩蓋了它的發展。但是在任何一次意識領悟中,意識的存在都有所發展。意識與強烈的心理轉變是同時的,這種轉變將它的活力擴散于全部心理活動中。意識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種人性的活動、一種人類的活動。這是一種劇烈的活動,充滿活力的活動。即使隨之而來的行動、可能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本來會隨之而來的行動處于中止狀態,意識活動卻仍然具有它完滿的積極性。本書只從語言的領域來研究這一活動,更確切地說,當充滿想象力的意識創造并體驗詩的形象時,我們在詩的語言中研究這一活動。提升語言、創新語言、賦予語言以價值、熱愛語言,這些都是言語意識自我提升的活動。在這如此明確限定的領域中,我們肯定可以找到許多例子,來證明我們的有關一切意識領悟基本增長性變化的、更普遍的哲學命題。

那么,面對詩的意識領悟的明晰及活力的增加,如若要運用現象學原理,我們應從什么角度研究夢想呢?因此,我們自己的哲學命題增加了這一問題的難度。的確,這個論斷的后果是:一個正在減弱的意識、入睡的意識、漫想的意識,已不再是一個意識。夢想將我們置于不利的斜坡上,置于下滑的斜坡上。

有個形容詞將使一切得到解救,并使我們能夠克服心理學家初審時提出的反對意見。我們要研究的夢想是詩的夢想,是被詩置于上升傾向的夢想,是擴展的意識能夠追隨的夢想。這樣的夢想是用筆墨寫下來的夢想,或者說至少是可以形諸筆墨的夢想。它已面對白紙這一廣闊的天地。這時,形象開始組合、排列。夢想者已經聽到寫成的鏗鏘言語。一位我沒能再查閱到的作者曾說過:筆頭是腦器官。我確信這句話:當我筆走龍蛇時,我的思想卻陷入了混亂。作者認為是筆在寫作而非思想在寫作。這正合杜甫“下筆如有神”之意。——譯注誰能歸還我學童時代的美好筆墨?

所有的感官都在詩的夢想中蘇醒,并形成相互的和諧。詩的夢想所傾聽的,詩的意識所應記錄的,正是這種感官的復調音樂。弗雷德里克·施萊格爾F. Schlegel(1772-1829),德國詩人及學者、德國浪漫主義的奠基人之一。——譯注對語言的論述完全適用于詩的形象:這是“一氣呵成的創造”參見De l'origine du langage,歐內斯特·勒南譯,第3版,1859年,第100頁。,正是這些想象力的沖動,才是研究想象力的現象學學者所應努力去再體驗的。

誠然,心理學家會認為更直接的辦法是研究具有靈感的詩人。他會對那些特殊天才做具體的靈感研究。但是,他能因此而體驗靈感的現象嗎?喬治·桑(George Sand)說“詩歌是一種高于詩人的東西”,見Questions d'art et de littérature, p.283。他的關于具有靈感的詩人的人文資料,只能借助于理想的客觀觀察外在地敘述出來。具有靈感的詩人之間的比較研究,很快將使靈感的本質喪失殆盡。任何的比較都會降低所比較對象的表達價值。靈感一詞應用得太泛,不足以表達具有靈感的言語的獨創性。事實上,關于靈感的心理學,即使借助于對人工天堂《人工天堂》是詩人波德萊爾(1821-1867)出版于1860年的散文集,它描寫了酒、印度大麻及鴉片所產生的效應。后來文學中對這些麻醉劑泛稱為“人工天堂”。——譯注的敘述,也顯然是貧乏的。在這樣的研究中,心理學家所能利用的資料太少,尤其是因為這些資料沒有真正為心理學家所接受。

繆斯的概念應有助于我們賦予靈感以本體的存在,有助于令我們相信“使有靈感”這一動詞具有超驗的主體,然而,這一概念自然不能進入現象學學者的詞匯。早在少年時代,我已不能理解我喜愛的一位詩人竟能使用詩琴及詩神的詞匯。怎么能令人信服地說出,怎么能朗誦這偉大的詩篇的第一句而不放聲大笑呢:


詩人,拿起你的詩琴,給我一個親吻見法國浪漫主義詩人A.德·繆塞(1810-1857)的著名詩篇《五月之夜》。


這已超出了一個香檳地區香檳地區是法國舊制時的一省,現分為四個行政區,位于巴黎以東。——譯注的孩子所能容忍的范圍。

不!繆斯,奧爾菲的詩琴希臘神話稱奧爾菲為古代最偉大的樂師,他的琴聲能使最兇猛的動物伏在他的腳下,聆聽他的演奏。——譯注,印度大麻或鴉片的幽靈只能掩蓋靈感的存在實質。相反,寫下來的詩的夢想,已成為文學篇章的詩的夢想卻是可傳達的,能給予人靈感的夢想,也即說,是一種適于我們讀者水平的靈感。

然而對于一位孤獨的、注定離群索居的現象學學者而言,文獻資料卻是極豐富的。這現象學學者與書中沉睡的千百個形象相逢時,能夠喚醒他的詩的意識。他對詩的形象產生了回響——按歐仁·曼庫斯基參考《空間的詩學》,法國大學出版社,第2頁。如此精確描繪的現象學的“回響”之意義而言。

此外,我們應注意夢想與做夢有所不同,夢想是不能講述的。要將它傳達出來,必須將它寫下來,裹挾著激情、充滿情趣地寫。由于將它復寫下來,人們因而能更深刻地再度體驗這一夢幻。我們在此所涉及的是書寫愛情的領域。這種書寫愛情的風尚正在消失,但是它的優點卻保存下來。至今仍有這樣的人,其靈魂深處堅信愛是兩種詩情的相逢,兩種夢想的融匯。書信體小說在爭奇斗艷的形象及比喻中表達愛情。為表達愛情,必須動筆寫。愛情永遠寫不完、道不盡。多少情人在情意綿綿的相會后,回家鋪開信箋,欣然命筆!愛情從未被說盡道完,而且越是充滿詩意的夢想中的愛情,越是能完美地表達出來。兩個孤獨心靈的夢想滋潤著溫馨的愛情。一位對愛的激情持現實主義態度的人,在愛情的表達中只能看到一種窠臼,但是偉大的激情仍然源于偉大的夢想。如果將愛情與其整個非現實的性質相分離,那么愛情的現實性便會被破壞殆盡。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會立刻明白,建立在對夢想者所進行的觀察的基礎上的夢的心理學與研究創造性形象的現象學之間的爭論,將是多么復雜和難以把握,而這門現象學甚至在一名極普通的讀者身上,試圖重現詩的語言的創新作用。就更廣的意義而言,我們認為人們也會明白,確立一門關于想象力的現象學的全部意義,因在這門現象學中,想象力作為心理變化的直接激發機制而被置于它應有的首要地位。想象力致力于展示未來。它首先是一種使我們擺脫沉重的穩定性羈絆的危險因素。我們將會看到某些充滿詩意的夢想是對生活的遐想,這些遐想拓寬了我們的生存空間,并使我們對宇宙充滿信心。在本書中,我將列舉眾多的例子來證明,夢幻使人們產生對宇宙的信心。一個世界在我們的夢想中形成,這是一個屬于我們的世界。這個夢幻的世界向我們揭示出,在這屬于我們的天地宇宙中拓展我們的生存空間的可能性。在任何一個夢想的天地中都有未來主義色彩。若埃·布斯凱寫道:


在一個由夢想產生的世界中,人能成為一切這是加斯東·皮埃爾在《時代與人》雜志中的一篇文章里所引用的(1958年3月,第62頁),未標出處。


這樣,一旦我們在人世變易的激情中,在使我們迸發出嶄新言語的靈感頂峰上擷取了詩,那么一篇敘述過去,敘述詩人沉重的過去的傳記又能有什么用途呢?只要我們有一點論戰的嗜好,我們就能堆砌多少多余的傳記材料!只舉一例:

半個世紀以前,一位文學評論界的泰斗將注釋魏爾蘭Verlaine(1844-1896),法國象征派詩人,對象征派詩影響很大。——譯注的詩視為己任,然而他對魏爾蘭的詩并不喜愛,因為怎么能喜愛一個生活在文學邊緣的詩人呢?


從來沒有人在大街上、劇場里或某個沙龍中看見他。他卻在某處,在巴黎的一角,某個商人的店鋪后廳喝著劣質紅酒。


劣質紅酒!這對當時在圣熱納維埃夫山上Sainte-Geneviève,在巴黎第五區,先賢祠北側。——譯注的小咖啡店中那些喝著博若萊葡萄酒的人們,是多大的侮辱!

這一位文學評論家最后通過以“帽”取人來說明這位詩人的特征。他寫道:“他的呢帽仿佛天生就適合于他那陰郁的思想,在他腦袋周圍垂著寬松的帽邊,仿佛是罩在這憂慮重重的額頭上的黑色光環。他這頂帽子!然而,這頂帽子也曾風流一時,也曾像長著深棕色頭發的婦人那么喜樂無常。它有時呈圓形,不乏天真,亦如奧韋尼省和薩瓦省孩童的帽子;有時呈蒂羅爾蒂羅爾位于意大利與奧地利交界的阿爾卑斯山區。在奧地利西部,是著名的旅游勝地。——譯注式的錐形,周邊剪開,大膽地垂在耳朵上;有時又滑稽得嚇人:人們會以為看到了什么匪徒的帽子,顛來倒去,一側在下,一側在上,前邊是帽舌,后邊是項頸遮布。”轉引自Antheaume et Dromard, Poésie et folie, Paris, 1908, p.351。

在這位詩人的全部作品中,是否有一首詩能用對帽子的這種文學化歪曲描寫來闡釋?

把生活與作品聯系起來是如此的困難!傳記作家在告訴我們某一首詩是魏爾蘭在芒斯的獄中寫的時候,他能幫助我們嗎?


屋頂上的天空

這么藍,這么平靜。見魏爾蘭,《智慧集》中的著名詩篇:《屋頂上的天空》。——譯注


在獄中!誰在憂郁的時候不是宛如身處獄中?在我的巴黎居室中,遠離故鄉的我產生了魏爾蘭式的夢想。往日的天空展現在這石頭城上。我的記憶中響起了雷納多·漢恩根據魏爾蘭的詩歌譜寫成的樂曲聲。情感、夢幻、回憶交織而成的濃霧從這首詩上彌漫開去。在詩上——不是在詩下,不是在一個我沒有體驗過的生活中——不是在不幸的詩人坎坷的生活中彌散開來。作品在詩人心頭萌生,為詩人而生,而且左右了詩人的一生,作品難道不正是對一生坎坷的詩人的慰藉嗎?

總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詩能將夢境、幻境與回憶凝聚在一起。

文學的心理分析批評卻將我們的興趣引向別處。它將詩人降格為普通人。但是在詩的偉大成就中,問題始終是:一個凡人何以超越生活而成為詩人?

還是回到我們簡單的任務上來吧:指出詩的夢想所具有的建設性的特征,而且為準備完成這一任務,我們再想一想是否如古典心理學所說,夢幻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種自我松弛和休息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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