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霖隨著那黑大漢，穿街過巷，跑了一里多遠，來到一處墻根。眼見著背后的人都已經被甩開，江玉霖輕輕躍到前面，一把按住那漢子的肩頭，問道：“朋友，你這是怎么回事？”那漢子比江玉霖還高小半頭，猝然被江玉霖按住，掙扎了兩下沒有掙開，有些驚詫地打量了江玉霖一遍，笑道：“小兄弟，功夫不錯啊，某家還道你是個畫符捉鬼的道士，沒想到卻是武林中人，失敬，失敬。”江玉霖一晚上莫名其妙地受了一肚子氣，心下不快，說道：“少套近乎，你賭錢便賭錢，怎地輸了還要搶人家的銀子？”

那漢子說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那伙人是這片地界上有名的潑皮無賴，專干些欺壓良善，偷雞摸狗的勾當。趙某來到金陵，第一天便被他們合伙騙去了所有的盤纏，只得流落街頭。”江玉霖追問道：“那你怎么又會跟他們一起賭錢？”

那漢子咽了咽口水，說道：“俺悄悄地在他們后面跟了兩天，看到他們欺負小商小販，調戲良家婦女，更是氣不過。今天摸清了這伙人的路數。今天看到他們在這里賭錢，便把衣服也當了，假意跑去賭錢，想找機會教訓教訓他們。”

江玉霖看著漢子濃眉大眼，不像是在說謊，但今天已經被騙了三次，仍接著問道：“哦？這么說你倒是個好人了？那你又怎么會被他們追得滿大街跑？”

那漢子笑道：“哈哈，要不是俺被餓了三天，身上沒有力氣，就憑這幾個潑皮，也想近得大爺的身？哼哼。”

江玉霖看著那大漢袒露出的結實的肌肉，又想起他那一套少林長拳打的著實不錯，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問道：“我且問你，你那路少林拳從哪里學來的，倒有些模樣。”那漢子道：“嘿嘿，某家這路拳乃是在少林寺里偷學來的，今天卻被方家瞧破了。”江玉霖想到，少林武功執天下之牛耳百有余年，但凡是學武之人，無論誰都會三招兩式，而他卻肯坦然承認是在少林寺偷學來的，可見他倒也是個實誠漢子，況且并非武林中人。

想到這里，江玉霖便放松了按住他肩膀上的手，說道：“看你也是個磊落之人，好吧，我也不難為你了，你這便去罷。”而那漢子卻不肯走了，說道：“兄弟，你好人做到底，不如再管俺頓飽飯吧，待俺吃飽了，再去找那些潑皮算賬。等俺拿回盤纏，必對大俠您重重酬謝。”江玉霖被說得哭笑不得，不過他到底心底善良，又見這漢子說的誠懇，便說道：“好吧，那我便請你吃頓飽飯，不過酬謝就不必了。”那漢子聽得有飯吃，喜得眉花眼笑，豎起一個大拇指說道：“到底是得道高人，施恩不求回報。哈哈，謝謝你啦！”江玉霖又道：“不過這么晚了，不知道哪里還有飯吃。”那漢子說道：“這個倒是不愁，俺知道個好去處，大俠且隨俺來吧。”

江玉霖便繼續跟著那漢子走，一路上又不知穿過了多少小巷，直來到城東南角的城墻根下，只見此間貼著城墻搭起一排長棚，皆用黑布幔罩著，長棚里人聲鼎沸，隱隱有燈光透出。江玉霖笑道：“你倒對這地方熟悉得很吶。”那漢子也笑道：“趙某每到一地，必將這里處處角落都打探的清清楚楚，尤其是吃飯的地方，哈哈，虧待誰也不能虧待自己的肚子。”不過想到自己的肚子已經被虧待了三天，這漢子又不說話了。

二人從北邊進了長棚，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小攤，有賣小吃點心的、賣古玩的、賣文房四寶的、賣衣服的、賣胭脂水粉的、賣日用雜貨的，當真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江玉霖看著這些新奇的商品物件兒，感覺甚是有趣，想不到入夜之后，此間還能有這么一個地方。而那漢子則帶著江玉霖，徑直走到一處掛著“燒羊肉”招牌的攤前，拉了一張胡杌子坐下。

這攤兒上沒幾個人，攤主正坐在一個泥爐子前打盹，爐上放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鍋子，鍋里傳來陣陣羊肉的香氣。他看到那漢子坐下，便道：“嘿，又是你這窮鬼，都坐這兒三天了。告訴你，我這羊肉可貴，你若沒錢就快走，我是不可能施舍你的。”那漢子叉開腿踞坐著，抬眼道：“哈哈，大爺我今天有人請客，有好酒好肉快快擺上來，大爺饞這鍋羊肉饞了三天啦！”說著揮手招呼江玉霖坐過來。

江玉霖也拉個個杌子坐在那漢子對面，笑道：“呵，燒羊肉。你這位兄臺倒是會吃，你就不怕我也沒錢么。”須知唐宋之際，漢人飲食以羊肉為貴，若是達官貴人，每餐必有羊肉。即是窮人家，有錢時也少不得要吃點羊肉解解饞。一百多年后，還有位被貶黜的大文豪，因為吃不起羊肉，專門買來切剩下的羊脊骨用筷子挑著吃，還因此發明了“羊蝎子”這道名菜。那漢子笑道：“我看你給那媽媽十兩銀子，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哈哈，這頓羊肉貴是貴，倒也值不了那么多錢。何況你不是還有把寶劍嘛。”江玉霖白了他一眼，說道：“你可別打我這把劍的主意，錢夠你吃的。”

說話間，攤主已經端了一盆羊肉上來，大塊的羊肉上涂著紅亮的醬汁，著實令人食指大動。那漢子自羊肉出鍋，雙眼便一直直勾勾地盯著，此刻將袖子擼到膀子上，用筷子夾起一大塊肉就往嘴里塞。江玉霖見他吃得香，便也夾了一塊，味道確是不錯，不過他剛剛吃了一大桌子菜，此刻并沒有什么食欲。而江玉霖一塊肉還沒有吃完，那漢子已經把一盤肉消滅了個精光，打了個飽嗝說道：“老倌兒，酒呢？快快上酒來，肉也再來一盆。”攤主又盛了滿滿一盆羊肉，提了一小壺酒放在桌子上。那漢子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道：“漱口呢？這么一點兒夠誰喝？換大壇來！”攤主聳聳肩，又抱了一大壇酒放在那漢子腳邊。

那漢子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一只手提起酒壇，把酒倒進兩個酒碗里，把一碗酒推到江玉霖面前，說道：“多謝兄弟的酒肉，哈哈，不知兄弟可能飲酒否？”江玉霖端起碗來，說道：“請。”一仰脖子，又將空空的酒碗放在了桌子上。那漢子贊道：“豪爽！”說罷也一口將碗里的酒干了，又再添上。那漢子又舉杯道：“初次見面，兄弟你便用這么好的酒肉招待俺，真是頗有古代豪俠的風采啊！”江玉霖舉杯微笑，心里卻想道：“若不是你硬賴著我，我才不會請你喝酒吃肉呢。”

三碗酒過后，那漢子一拍腦門，說道：“俺可真是荒唐，哈哈，酒也喝過了，還不知道兄弟高姓大名。”江玉霖道：“小弟姓江，名玉霖。滔滔江水之江，碧玉甘霖之玉霖。你呢？”那漢子道：“俺叫趙匡胤，匡扶社稷的匡，‘胤子朱啟明’的胤。”“胤子朱啟明”一句語出《尚書.堯典》，這么一個黑大漢突然掉書袋，江玉霖不禁有些好奇，問道：“兄臺也讀書么？真是好學問。”趙匡胤笑道：“哈哈哈，什么學問，俺可是個大老粗。就會這么一句還是俺老爹硬教的，說是什么‘尚書’，看來江兄弟你倒懂。兄弟你且教教俺，這‘尚書’是當朝哪一部的尚書，給俺起這么個名兒，改日倒好登門拜謝一下。”

江玉霖心里笑道：這人原來沒讀過書，把《尚書》聽成六部的尚書。不過聽他的口氣，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便解釋道：“《尚書》又名《書》，乃是孔圣人編定，說的是上古時候的歷史故事。”趙匡胤說道：“原來如此，不過俺也不懂，說了也記不住。俺家幾輩都是帶兵的粗人，最不耐煩的便是這書本上的東西。”江玉霖想道：“原來是武將之后，怪不得也懂些武藝。”便接著問道：“趙兄既然是武官之后，何不也承襲個官位，反倒流落到這般地步？”趙匡胤嘆了口氣說道：“唉，江兄弟，不瞞你說，俺當時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想著出來闖蕩闖蕩，唉，出來才知道，當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現在可打落牙齒和血吞，有苦也只得自己忍著，”他說著又將一塊肉送進嘴里，說道，“俺可是有一年多沒吃上這樣好的肉啦。想起當初俺剛出來，到了嵩山的少林寺。本想著那些老和尚慈悲為懷，接濟俺些吃的，再學幾招拳法。哪知那些和尚起初還和和氣氣，后面看到俺在學他們練拳，便把俺趕出來啦。”江玉霖心里笑道：“偷師學拳乃是武林大忌，你這愣頭青沒被打斷手腳丟出來，已經夠慈悲啦。”

趙匡胤接著說道：“后來俺在少室山盤桓了幾天，實在餓得不行，便去菜地里偷他們種的白菜吃。哈哈哈，那些和尚可真蠢，一連吃了好幾天他們才發現我。”

江玉霖笑道：“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便又被揍了一頓，趕下山來了，哈哈哈。”

“嵩山……”江玉霖突然若有所思，便問道：“趙兄可是從北邊來？”

趙匡胤答道：“正是，怎么了？”

江玉霖問道：“兄臺久在北方，可曾聽過一個叫做‘李長卿’的人？”

趙匡胤喝了碗酒，想了想道：“好像還真沒聽說過。”

江玉霖道：“也是，趙兄不在武林之中，沒聽過此人也是應當。”說著也舉杯敬了趙匡胤一碗。兩人正相談甚歡，突然身后傳來一陣獰笑：“好哇，這兩個小子搶了咱們的銀子，還敢跑到這里來吃羊肉！可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啊！”江玉霖回頭一看，正是方才那個尖嘴猴腮的漢子，身后跟著七八個無賴，手里都抄著刀子。那些小攤販們見到這幾個人來了，紛紛躲在攤后，不敢出聲。

趙匡胤抹抹嘴，站起來說道：“好哇，吳猴子，日前你欺負爺爺我人生地不熟，騙了俺的盤纏。方才又欺負俺餓了三天，現在俺可是吃飽啦！”江玉霖看著那人長得真像一個猴兒一般，不禁笑出了聲。

那吳猴子怒喝一聲：“給我上，只管砍，砍死算我的！”幾個潑皮便揮著刀子沖了上來。江玉霖只見一道黑影猛地沖了上去，跟那幾個潑皮扭打在一起。

趙匡胤雖然身強力壯，又學過少林拳法，但這狹窄的長棚里那般直來直去的拳法終究有些施展不開，況且幾個潑皮都帶著兵刃，而趙匡胤手無寸鐵，難免有些束手束腳。不出幾個回合，趙匡胤的胳膊上便被劃開了兩道血口子，一張黑臉也急成了紅臉，只聽他急得大喊道：“江兄弟，你再不出手，俺可要被這幾個無賴砍死啦！”

江玉霖微笑道：“莫急，莫急，這就來啦！”他一個轉身，順手抄起旁邊攤上的一把油紙傘，幾個潑皮眼睛一花，便看到方才的黑大漢已經被推到圈子外，一個身著道袍的俊俏少年正執著一把油紙傘向他們戳來。江玉霖心想這幾個潑皮罪不致死，況且用拂云劍來對付這幾個地痞也實在太給他們面子。便以紙傘作劍，正好試一試劍法。

江玉霖的劍法乃是日日和觀云道人生死搏殺練成，豈是幾個潑皮無賴可以比得上？眾地痞只見到場中到處都是黃色的傘影，一個灰影跟著傘來回穿梭，根本看不清江玉霖的身法。不到五招，幾個潑皮都已經被戳中要害，有的捂著咽喉，有的捂著胸口，痛苦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