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這個廉價又陰冷的旅館房間里醒來，弗蘭西絲卡開始想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在正式開始工作之前，她不得不解決這件事，心中隱隱害怕。目前唯一讓她心情明朗的事，就是去見汽車經銷商，她訂了一輛牧馬人，今早去取。

取完車，她不得不出庭起訴昨晚遇到的兩個匪徒。最讓她不安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在這之前不得不了結的一件私事，與她母親凱思琳·唐納文有關。弗蘭西絲卡一直很敬慕這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渴望得到母親的關注。然而這個女人一直都在欺騙自己，由于她，弗蘭西絲卡今天將會很難捱。

弗蘭西絲卡對母親總是又愛又恨。記憶中，母親一直都在FBI工作，并且非常熱衷于她的事業。最近一次升職，她已經爬到了一個身處紐約的女性能夠企及的最高位置——聯邦調查局局長特別助理。

在她年少的記憶中，母親的心總被工作填滿，從來沒有自己孩子的位置。弗蘭西絲卡小時候過得并不順利，她渴望得到母親的關懷。膽怯的毛病讓她沒少受罪，盡管她非常努力地去克服，卻仍然擺脫不掉它的糾纏。

為了彌補這個缺陷，她努力成為班上最聰明的孩子。不管是課內還是課外，做任何事她都是最努力的一個。青春期的時候，她變得精神抑郁，性格越來越叛逆。而她那個每小時收費一百美元的心理醫生，只說她行為異常是因為太想向母親證明自己，想讓母親自豪，得到母親的認可，從而贏得母親的關愛。這很可能也是她加入FBI的原因。

弗蘭西絲卡則認為，她選擇成為聯調局特工不過是因為這是她從小到大唯一接觸過的職業。母親的每一位同事都是聯調局員工，擔任著各種各樣的職務。她在成長過程中一直受到他們的熏陶。

她想讓母親為自己驕傲嗎？鬼知道！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讓那個步入中年卻仍然爭強好勝的母親注意到她這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需要人關愛的女兒。她們對于彼此都是最親的人。

至于父親，家庭合照里從來沒有他，母親也不愿提到他。他就像留在弗蘭西絲卡心口的一道傷疤，久久難以愈合。

在即將離開紐約的倒數第二天，母親的秘書約她中午去見個面，還說會派車來接她。她本想拒絕，但考慮到馬上要離開這個城市，調到拉斯維加斯的申請也通過了，還是決定去見一面。母親對于個人形象很講究，所以她認真打扮了一番，穿戴整齊地準時出現在她面前。

“坐下吧，弗蘭西絲卡，別到處晃悠。”

此刻她很懊惱，還以為一見面母親會給她一個擁抱，好歹她們已經一個多月未見？她忘了這對于眼前的老女人來說不算什么，只是她這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愛幻想罷了。“你想見我？為什么不約在餐館或者家里？”弗蘭西絲卡一想到自己是收到秘書露西通知后，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坐著中情局的公車被帶到辦公室，就忍不住對她冷嘲熱諷起來。

“是的。早就想見你，只是最近手頭的綁架案越來越多，局里又建了一個新數據庫，還有毒品走私也越來越猖狂，我一直脫不開身，抱歉。”弗蘭西絲卡有些吃驚地張著嘴巴，望向這個直視著自己的女人的眼睛。她意識到這一刻母親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不滿頓時消散，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沒關系，我知道你很忙。”真希望自己能多說些這樣的話，她心想。

“沒錯。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事情非常重要，我知道這里并不是談論這件事的好地方，但局長被總統召到華盛頓開會去了，我走不開。”

有趣！她的母親看起來竟有些不安，真有趣！“是關于我的新工作嗎？不用擔心，媽媽。拉斯維加斯并不遠，據我所知那邊的特工也都很出色。”為什么沒讓母親先開口？為什么總是自己先試圖掩飾不快？這些不該由我來做，我才是需要被愛護的那一個！

“跟這有關，但不是我今天叫你來的主要原因。很久之前我就想跟你說一件事，但總開不了口。”凱思琳·唐納文站起來，弗蘭西絲卡看到她絞著雙手，這個動作從未見她做過。

她的母親向來是優雅的，每天上班都身穿正裝，仿佛那是她的鎧甲。現在看到她語結的樣子，弗蘭西絲卡覺得有些好笑，她決定不開口，等著她接下來的反應，看看是什么事能讓這位聯調局特工女王吞吞吐吐。

“我想跟你說你父親的事，希望你能認真聽完，不要打斷我。你總喜歡把讓你害怕的事一帶而過，但這次不要這樣。”

弗蘭西絲卡很震驚，身下的椅子仿佛消失了，整個人在空中漂浮不定。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仍然點點頭。事實上，內心的期待和渴望已讓她不知所措，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點頭。

終于，凱思琳在弗蘭西絲卡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側身看著她說：“親愛的，我們到沙發上坐吧，會舒服些。”

親愛的？

于是二人向辦公室左側的馬蹄形沙發走去，凱思琳示意她坐下。弗蘭西絲卡小心翼翼地坐下，凱思琳磨蹭了半天，剛準備坐下又改變了主意。她拿來一支抗菌清潔劑，自己擠出一小團，又將它遞給弗蘭西絲卡，弗蘭西絲卡隨意涂了一點。母親臉色蒼白，眼神微微閃爍地問她：“要來點咖啡嗎？或者冷飲？”她邁開大步迅速向壁柜走去，那里安置著一些廚房用具。

“不用，謝謝。我想知道是什么讓你如此慌張，你有點嚇到我了，媽媽。”

“嚇到？這詞用得——”

“媽！”弗蘭西絲卡打斷她。

“好吧，你答應我聽完后不要太激動，要知道讓我說起自己的這段私事已經夠艱難的了，不希望再被人指指點點。”

弗蘭西絲卡心里暗暗吃驚：被人指指點點？天哪，到底是什么事。然而母親一貫精明，她不想又落進她的圈套，于是點點頭沒說話。

終于，凱思琳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她邊講邊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雙手緊握，仿佛揉捏著什么。

“上大學時我還年輕，我愛上了一個叫約翰·漢普頓的男人。約翰是愛爾蘭人，他有一雙像你一樣藍到極致的眼睛，一頭紅發，性格敏感又霸道。我當時年輕氣盛，深深地被他吸引住了。”

凱思琳在弗蘭西絲卡身旁坐下，輕輕拍了拍她緊攥的雙手。她是一個敏銳的女人，在工作中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明白此刻自己帶給女兒帶去了巨大的沖擊，也明白弗蘭西絲卡忍住不發問有多么艱難。她把手抬起來放在女兒的唇上，“讓我說完，你可以待會兒再向我刨根問底。”

弗蘭西絲卡點頭。

“我的父親是一位警察，我在皇后區長大。身為愛爾蘭人，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用努力換來的。父親的很多同事都叫他‘愛爾蘭佬’，對他毫不尊重，他只有用拳頭教訓他們后，他們才會收斂一點。有愛爾蘭血統并沒有什么可恥的，他要讓他們明白這一點。一天，他在阻止一群喝多了的小混混搶劫酒館的時候中槍了，警察局長出于禮節到醫院看他，我覺得他是借機跟見義勇為的英雄的妻女拍照。他在我和母親面前大力表揚了父親，夸他有多么英勇。我感到很自豪，還跑去追要他的親筆簽名，好記住他說的這些話。然而，當我趕上他時，恰巧聽到他和身邊的人說，又有一個愛爾蘭佬在執勤時多管閑事，活該中槍。”

弗蘭西絲卡能感覺到從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巨大情感沖擊，仿佛一顆炸彈被引爆。她感受到了這股悲憤，上前擁抱這個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淚的女人。

母親只讓她抱了一會兒便抽身離開，從口袋里拿出手帕擦去臉上的淚水。她擤了擤鼻涕，慢慢平靜下來。“那天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人只有擁有權勢，爬上最高的位置，別人才不敢輕視你。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成為那樣的人，卻沒有預料到這會讓我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很遺憾，媽媽。”

“讓我說完你再來攻擊我，好嗎”

攻擊？噢，我才不會那樣做。

“我遇到你父親的時候，早有了對未來的打算。為了實現夢想，我已努力多年，并且會繼續努力下去，直到坐上一個女人能在警局里坐到的最高位置。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今天的成就，但我為自己感到自豪。然而為了坐上這個位置，我不得不拋下一些事情，把心思完全放到職業發展上，從一名警察，做到后來的聯調局調查員。這意味著我不能與丈夫和孩子過正常人的生活，現在你明白了吧？我有我的抱負，遠大的抱負。”凱思琳渾身顫抖地擦去臉上的淚水，不想讓人看到她堅硬強勢的外表下脆弱的內心。“約翰·漢普頓，朋友們都叫他漢，他的能說會道讓我癡迷，也讓我暫時忘掉肩上的重擔。我們交往了一段時間，那段感情我至今記憶猶新，后悔當初將它放棄。但我當時年少任性，自私又頑固，最后還是把他甩了。”

弗蘭西絲卡帶著一絲怨氣問道：“他當時知道你懷孕了嗎？”雖然震驚，她還是問出了這個困擾已久的問題。

凱思琳從回憶中驚醒，她面向弗蘭西絲卡，堅定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說：“不，他不知道我的情況，不然他絕不會離開我。當時我用冷漠的態度和刻薄的語言對待他，才讓他放手。如果他知道有你的存在，他會把你帶走，而不會放手。弗蘭西絲卡，離開他已經讓我心碎欲裂，再失去你會要了我的命。”

真的，她是愛我的！弗蘭西絲卡腦中繁雜的思緒抽空了她的力氣，這些年來她一直想聽到這些話，此刻內心的喜悅和憤怒交戰，最終憤怒占了上風。你從來沒告訴過他？他本來可以在我最需要人關愛的時候幫助我，而你卻向他隱瞞了我的事？因為那個蹩腳的理由？你怎么可以這樣做？憤怒的話語在心中翻涌，她緊咬著上唇才勉強忍住。

她的母親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弗蘭西絲卡垂下雙眼的前幾秒，這個女人讀懂了她的憤怒，也接受她的責怪。

“孩子，如果重來一次，我絕對不會這樣做。但現在為時已晚，我能做的就是告訴你真相。你父親就住在拉斯維加斯，他也當了警察，現在是約翰·漢普頓探長。盡管用了幾年時間，他還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跟一位出色的女人結了婚，現在有三個女兒。”

母親顯然監視過父親的生活，畢竟她利用手上的資源很容易就能做到，弗蘭西絲卡一點都不驚訝。她試著整理好自己因震驚而紛亂的思緒，終于說出話來：

“為什么現在告訴我這些？”

“我不能讓你去一個誰都不認識的異地他鄉，約翰住在拉斯維加斯，還當了探長，他能在你有需要的時候幫助你。”

“你是說保護我？就像你一直在工作上對我的保護一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申請調走？”

“你現在很生氣，我料到會這樣。弗蘭西絲卡——”

“你可以像保姆們那樣叫我弗蘭姬，她們關心我，至少還會給我起個昵稱。”

凱思琳不顧她的反應，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般繼續說：“弗蘭西絲卡，我只求你一件事，答應我一定要跟他聯系。”

“不，從你把這個可憐人從你身邊推開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了。現在說什么都遲了，我得走了，媽媽。”

“不要生氣好嗎？弗蘭西絲卡，弗蘭姬，別——”

“到了那兒我會打電話給露西，告訴她我的住處。如果讓我知道你以任何方式干擾我在拉斯維加斯的工作，你就別想再見到我。”

哇！看來我還是有些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