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呷了一口新上的啤酒,酒吧里落滿灰塵的電視上不停閃現出最新的新聞動態。一位裹著球形粉色滑雪服的女記者渾身是雪,開始了她的報道?!巴砩虾?,”她說,聲音打著顫,“這里是英國中部新聞,我是簡·漢密爾頓。從我身后,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內降雪量達到了19英寸,這已經使英國的運輸網絡陷入混亂?!?
鏡頭切換,俯拍到一條空蕩蕩的高速路。一輛被遺棄的天藍色廂式貨車底朝天地橫在路中間,載運的不明貨物散落在雪中,大半被雪掩埋。
記者的呼吸化作白氣,繼續說道:“主要道路已經封閉,鐵路服務也已經停止,恢復時間將另行通知。學校暫時停課,許多商家臨時停業。與此同時醫院和其他重要服務設施正在盡全力保持正常運作。目前死亡人數已達到27人,該數字恐怕仍會上升。緊急服務部門已經開通熱線電話,幫助急需救助的人群,同時還提供如何安全度過當前極寒天氣的建議。熱線號碼顯示在屏幕下方。”
哈利搖了搖頭。他從不會被壞天氣影響心情。這股寒流突然而至,也會戛然而止。
“更令人擔憂的是,”記者繼續報道,“此時此刻世界多地均有降雪。”電視屏幕右上方出現了一張彩色世界地圖,然后慢慢地變成白色,代表近日的降雪。“從荒涼的沙漠到茂盛的雨林地帶,都遭受了這次史無前例的嚴寒。有史以來從未出現過影響如此廣泛的大范圍寒冷天氣。一些宗教領袖稱之為——”
“廢話!”小號酒吧年紀最大的???、住在酒吧樓上一間一室公寓的老格雷厄姆厭惡地舉起雙手,“下一點雪整個國家就垮掉了。每次都這樣。真是一團糟?!?
哈利抬起頭,視線離開還剩半杯的啤酒,瞥向老格雷厄姆。這老頭正指著電視屏幕發牢騷。
哈利聳了聳肩,“沒必要為這個生氣。”
老格雷厄姆撅著沒牙的嘴,氣憤地說:“你們這一代人啊,什么事都應付不好,除非你們那個‘你的管’‘我的臉’上有視頻告訴你們怎么做。”
哈利望向電視。全是漫天大雪的畫面。大雪和爛泥像毯子一樣,把世界各地半埋在其中。白雪覆蓋的吉薩金字塔群好像喜馬拉雅山;威尼斯的運河凍成了精致的溜冰場;大本鐘宛如巨型石筍,矗立在白雪覆蓋的威斯敏斯特宮旁。
信號受到干擾,電視屏幕開始閃爍。
哈利的目光回到老格雷厄姆身上?!拔彝膺@是小題大做。人們就是這樣,喜歡時不時來一次大恐慌。沒必要讓它煩到你。”
老人又咆哮起來,嗓子帶著痰,氣喘吁吁:“你覺得,加拿大、挪威、瑞士會為這大雪恐慌?這對于愛斯基摩人簡直他媽的就是一波高溫!他們喋喋不休地說這些關于氣候變化、臭氧層之類的廢話,就是為了嚇唬我們。你記住我的話,小伙子?!?
哈利想了想。根據新聞,如此空前的天氣狀況斷然不是氣候變化造成的。眾多氣象學家和電視上的發言人都堅持認為,這場雪另有原因。
哈利又喝下一大口冰爽的啤酒,把注意力集中到閃爍的電視屏幕上。老格雷厄姆繼續直瞪瞪地盯著他。終于,哈利耐不住這位退休老人的持續注視,厭煩地再次開口:“我打賭,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你說呢,格雷厄姆?”
“當然會了。”他沿著吧臺靠近哈利,患有關節炎的膝蓋每走一步都吱吱作響?!拔铱山洑v過比這更糟糕的時候,小伙子!”
“當真?”
“當然,”他說?!拔疫€結過婚呢?!闭f罷,老格雷厄姆狂笑著,直到他破損的聲帶抗議般地突然卡住,隨之他向吧臺咳出一口黃綠色的濃痰?!拔易詈萌グ研乜诶锏倪@點廢物弄出去,小伙子?!闭f完,老格雷厄姆踉蹌地走向酒吧廁所。
哈利搖搖頭,轉過去面向吧臺的另一側。斯蒂芬,酒吧里唯一的女招待,胸前抱著一紙盒鹽麥芽牌薯片,正對他微笑。她把盒子放在吧臺上,從牛仔褲的腰間抽出一塊舊抹布,擦凈了老格雷厄姆咳嗽過的地方?!八衷跓┠懔藛?,哈利?”
哈利捋了捋頭發,手指穿過打結的發絲,努力整理一下自己的邋遢形象。他嘆氣道:“格雷厄姆還好,就是喝多了?!?
斯蒂芬哼了一聲:“你別五十步笑百步。你今天什么時候來的?”
“中午?!?
“沒錯,而現在是……”她瞥了一眼手表,“晚上九點?!?
哈利臉紅了。“至少我會在喝醉時體面地睡過去,而不是像老格雷厄姆那樣吵得人頭疼?!?
斯蒂芬給他一個白眼,得意地笑了笑:“那倒不假,但是我想提醒你,周日是你吐臟了我的齊膝襪,害得我只好扔掉它們?!?
哈利低頭看向自己杯子里嘶嘶作響的液體,有那么一瞬間,他羞愧難當,甚至考慮不喝了直接回家。不過,他還是一滴不剩地飲下杯中酒。“我太可悲了,”他承認道。
斯蒂芬聳聳肩?!澳悴豢杀?,哈利。只是有點慘。事情總有一天會好轉的,但是你必須要把握住自己。我知道你最近日子不好過,可是你幾個月前才到四十歲,對吧?你還有大把時間找回自己,開始新生活?!彼O聛恚蚓瓢梢粋鹊拇蟛AТ?。“只要這場討厭的大雪不先把我們都凍死,你就會沒事的。你只需要一點自控力。”
“你真這么想?”他長嘆一聲,問道。
“你最好有點信心,朋友,因為我可不會容忍你再吐在我身上了。不管你有多帥!”
兩人笑起來,哈利感覺心情輕松了一點。對他來說,能從年輕女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可不是常事。鏡子里的他看上去差不多有五十歲。悲傷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
哈利把空杯推給斯蒂芬,她勤快地重新倒滿。杯滿溢出的啤酒滑過她手腕上噴火戰機樂隊的黑色紋身,映得她白皙的皮膚閃閃發光??粗?,哈利感到胯下一絲騷動,這讓他有點羞愧。
哈利的妻子,朱莉,已經去世很久了,但他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個丈夫,從未忘記要永遠愛她的誓言。
哈利離開吧臺,離開斯蒂芬。過去幾個小時,他一直坐在椅墊破爛的吧臺高腳凳上,后背已經麻木不堪,他渴望能靠著一塊軟墊來緩解一下。他向酒吧前窗旁的長椅走去。這時,老格雷厄姆從廁所走回來。這老頭兒的襠部還有一處小小的尿漬??吹嚼先藦街被氐桨膳_,而不是到他這邊,哈利如釋重負。
哈利放松地坐在磨損的長椅上,舒服地嘆了口氣。他把酒杯放在面前斑駁的木桌上,拿起離他最近的一張杯墊。杯墊上面畫著一頂皇冠,旁邊印有“皇冠啤酒,帝王摯愛”的廣告詞。哈利不假思索地開始撕硬紙板上的塑封皮。斯蒂芬總會因為他的這個習慣吼他,但出于某種原因,這樣做似乎可以讓他停止思考,心魔也不再蠢蠢欲動。
更放松地陷入嘎吱作響的靠背,哈利觀察著熟悉的房間。小號酒吧的大廳是細長形的,一端是出口走廊,那有著兩間臭烘烘臟兮兮、到處是尿漬的廁所;另一端有一座石壁爐,燒起來讓酒吧暖暖的。酒吧的中心是一個可能比他還老的陳舊橡木吧臺。剩下的地方塞了幾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和幾把花紋已經磨掉了的椅子。
酒吧的后屋是一個小型舞池,由于很少使用,滿是灰塵。哈利只有在新年時見過它一次。
小號是一間安靜、蕭條的酒吧,坐落在一個安靜、蕭條的住宅區——既友好,又有點嚇人。和在那兒喝酒的人們差不多。
今晚酒吧的顧客很少,典型的周二晚上。哈利不是很熱衷與人為伴,他偏愛安靜的夜晚。無疑這場雪對此有幫助,被雪困住的遺棄車輛阻塞了主要道路,把多數人的活動范圍限制在離家一百碼之內。
也不知斯蒂芬是怎么及時趕到了酒吧,像之前的許多夜晚那樣,一個人撐著場。哈利總好奇她為什么需要加這么多班。看上去她享受自己的工作,但可能酒吧女招待的工作準則就是每時每刻對所有人都熱情又禮貌。或許在內心深處,斯蒂芬度秒如年,直到能把這些醉鬼都趕走。不管事實如何,斯蒂芬是個很棒的女招待,還能控住場。
有她當班,就連達米恩·班克斯都規規矩矩的。雖然工作日里不常見到他吊兒郎當的身影,但很遺憾,今晚是個例外。這個當地的小惡棍坐在壁爐邊的沙發上,穿著樂步鞋的雙腳蹺在扶手上,耳朵里插著iPhone耳機。
哈利聽說——記不清是誰說的了——這個年輕的小惡棍像個自封的毒梟一樣在本地的小區橫行霸道。酒吧里沒人喜歡達米安,甚至他所謂的朋友們——或者馬仔,老格雷厄姆私下經常這樣稱呼他們——都不喜歡他。傳聞這個光頭惡霸曾把一個和他競爭的毒販子跺到昏迷,之后又嘲笑那人沉浸在悲傷中的家族。
哈利嘲諷地搖搖頭。他討厭達米恩在酒吧大搖大擺的樣子,仿佛這是他的地盤。
今晚的酒吧還有一個人,一個叫奈吉爾的頭發油膩的大塊頭。哈利聽說這位卡車司機很多時間都是在路上。這個可憐的家伙今晚可能又得睡在駕駛室了。
只有他們五個人。周二的晚上十分清靜。
哈利把右腿蹺上長椅,從身后的酒吧主窗向外看去。小號酒吧坐落在丘陵上,俯瞰著一小排昏暗的商店和一個裝著鋼制百葉窗的小超市。斯蒂芬以前跟哈利說過,酒吧是靠附近工廠午餐時間所帶來的極薄利潤勉強生存,如果只靠晚上的酒客,這里會在公共場所禁煙令重創全國上下的酒吧之前就關門了。
平常的夜里,哈利能從酒吧的窗口看到那些商店和超市,但今晚他的視線被紛飛的雪花遮蔽,只能勉強看到幾英尺之外。玻璃上凝結起了厚厚的水汽,讓所有東西看起來都霧蒙蒙的。但哈利知道,外面的黑暗可能已經無休止地蔓延開來,濕冷蠶食著世界,酒吧漂浮在漆黑的深淵里。這景象讓人不安,好像電視劇《外星界限》的片段。
雪已經無休無止地下了一天一夜,沒有要停下的樣子。飽滿、閃爍的雪花經過絲絨般的夜空,讓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哈利打了個寒顫;酒吧陳舊的供暖系統在嚴寒面前無能為力。就連壁爐燃燒的熱量也在同緩慢滲入的寒氣的戰斗中節節敗退。
天知道,沒有出租車今晚我該怎么回家。
斯蒂芬也許會讓我在這里過夜?希望如此。
哈利在長椅上斜躺著,伸手把杯子拿來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劃過結婚戒指,回想起朱莉第一次為他戴上的那天。他笑了,被回憶的暖流裹挾著,但當他的視線落在同一只手背上那粗大的鋸齒狀傷疤上時,融融快意頓時化為泡影。這處舊傷形似一顆星星,它勾起了遠比哈利婚禮那天陰暗的記憶。那是他不敢想的事。
他又喝下一大口啤酒,差點吐了出來。兩分鐘前他才喝過這杯酒,但此時它已經完全沒了味道,簡直像有什么東西吸走了它的生命一般。哈利還沒來得及考慮為什么會這樣,一個陌生人走進了酒吧。
片刻之后,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