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13057字
- 2019-05-13 18:15:38
“爵代”風華——《了不起的蓋茨比》成書記
一、“最為不幸的年頭”
一九二四年四月菲茨杰拉德在賬本上記下:“擺脫困境。另:著手小說。”那個月他致信帕金斯,盤點了為創作《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下的決心:
下面的話跟我們下午的談話更為相關。盡管我定下了周全的計劃,一心想在六月完成小說,但你知道這東西要見天日通常得花多少工夫。如果我沒能寫出能力所及的最好的東西,或者,就像我有時感到的那種神來之筆,哪怕我花了十倍的時間,我也是不會讓其發表的。我去年夏天寫的不少東西也算不錯,但大都斷斷續續,很是零散。如今換個角度讀來,我不得不舍棄了其中的許多——有一篇一刪就是一萬八千字(其中的一部分會作為一部短篇發表在《水星》上)。最近四個月我才明白打我寫完《美與孽》后,這三年的光景我幾乎是日漸墮落。這三個月我確實是在做事,但在之前的兩年——不止兩年里,我僅僅完成了一部劇本,六篇短篇,還有三四篇文章——平均下來,一天就碼了大約一百個字。如果我把時間花在讀書、游歷,或者隨便做點什么——哪怕是健身上,情況也會大不相同,但我卻讓光陰虛度,不學習,不思考,整天吃喝,到處起哄。假如當初我寫《美與孽》的時候每天只寫一百字,那這書我得寫上四年,所以你可以想見這巨大的差異是如何折磨我的良心的。
說這些我只是想請你對此書保持耐心,請相信,到頭來,至少這些年來這是頭一遭,我著實是在勉力為之。我也正努力改變我的許多惡習:
1.懶惰
2.事必征詢澤爾達的意見——壞習慣,事情完成之前不該去征求任何人的意見
3.過于注重用詞——自我懷疑
等等等等。
我覺得自己體內充斥著一股巨力,從某種程度上說超過了我以往任何時候擁有的,但這股力量反復無常,令人猶疑叢生,因為很久以來我不緘其口,精神生活貧瘠,在需要依靠自己的時候便難敷其用。我也不知道還有誰像我這樣在二十七歲便耗盡了那么多個人經歷。《大衛·科波菲爾》和《潘登尼斯》都是作者年過四旬才完成的,而我的《人間天堂》是三卷頭作品,《美與孽》也有兩卷。所以在這部新小說里我要投入到純粹創造性的工作中去——這不同于我那些短篇里微不足道的想象,而是一種持久的想象,這種想象源自一個真切卻奪目的世界。我舉步為緩,審慎而行,甚至每每陷于苦惱。這是一部有自覺美學追求的作品,它所仰賴的與我先前的創作全然不同。
今后要是我又有了閑暇,我定然不會像先前那樣白白浪費。請相信,如今的我,著實是在勉力為之。
小說最初的標題是“灰堆與百萬富翁”(“Among Ash Heaps and Millionaires”)——這表明菲茨杰拉德已然確立小說的一大中心象征——不過珀金斯認為這標題不夠有力。四月,珀金斯表示他“一直認為‘了不起的蓋茨比’這一標題充滿暗示性,叫人過眼不忘”。說明這標題也是早期的選擇之一。
據賬本記載:“十五日(四月)決定前往歐洲。”這么做并非出于菲茨杰拉德對歐洲的鐘愛,抑或文化上的需要;主要是為經濟所迫。由于他在“大頸”無法安心寫小說,于是他便攜澤爾達前往里維埃拉,那里的生活簡單、實惠。(當時法郎與美元的匯率是十九比一,一頓含酒水的飯只要三法郎。)之前他寫了五個月短篇,凈賺七千美金,現在他希望能暫擱短篇的寫作,一心撲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上。
五月初,菲茨杰拉德夫婦乘坐明內沃斯卡號出發,帶著十七件行李,一百英尺銅紗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他打算通讀一遍。《我們的小說家》(The Men Who Make Our Novels)的作者查爾斯·克里騰頓·鮑德溫(Charles Crittenton Baldwin)詢問小說進展,出航前兩天菲茨杰拉德回應道:“我的第三部小說(尚未付梓)已經完稿,它與我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在形式上這是一番嘗試,我也竭力避免那種試圖‘惟妙惟肖再現一切’的做法。”作家總有夸大寫作進展之嫌;但從這封信來看,這本書在“大頸”完成的分量,要比外界推測的多。如果菲氏之言可信,那么他在里維埃拉要做的就是要把草稿中的第三人稱敘述,改寫成定稿中尼克的第一人稱敘述。他們在巴黎待了九天——期間他們與畢肖普重聚,還給斯科蒂面試了幾位保姆——之后在里維埃拉入住了耶爾的格林公園酒店。
“夏日的里維埃拉”,一如人們稱呼的那樣,是個老派的去處,那酒店里住滿了年老體弱的英國人。菲氏夫婦在瓦勒斯庫租下了雅致的“瑪利亞別墅”,別墅地處圣拉斐爾以北,相距七公里,每個月的租金為七十九美元,他們又另花了七百五十美元購置了一輛雷諾汽車。英國保姆莉蓮·馬多克每月的傭金為二十六美元;廚師每月十六美元,女仆每月十三美元。盡管這些開銷并不大,里維埃拉的生活還是不像菲氏夫婦預期的那樣實惠,因為下人和當地的買賣人常占他倆的便宜。一如既往,相當一部分錢花在了飯館跟咖啡館里。
菲茨杰拉德穩步創作小說,期間就為《郵報》寫了篇有關里維埃拉生活的記敘《一年全無收入,你要如何過活》(How to Live on Practically Nothing a Year)。盡管他樂觀的進展通報有所夸張——比方說,他在七月中旬向奧博宣稱“小說幾近完稿”——他在修改初稿上確實進展迅速。最初,澤爾達似乎對他們平靜的生活心滿意足;但七月里她開始跟一個法國飛行員牽扯不清,此人名叫愛德華·喬贊(Edouard Jozan),是常與菲氏夫婦在海灘上,在晚間聚會的那群小伙中的一個。在澤爾達跟前,那些法國小伙相互爭寵,對她來說,這仿佛是回到了一九一八年的蒙特格梅羅。就像當年在賽葉公館上空甩花活的那些美國飛行員,喬贊也駕駛飛機對著“瑪利亞別墅”嗡嗡作響。或許沒人知道,他獻起浪漫的殷勤來能甩出多少花樣。喬贊后來堅持說那只是調情。這些事被菲茨杰拉德夫婦雙雙化入了小說,各自有各自的版本:他寫進了《夜色溫柔》,而她寫進了《留我一曲華爾茲》(Save Me the Waltz)。在澤爾達的小說里,風流韻事并沒有結成正果;那飛行員要的只是個情人,并不要她離開她丈夫。
菲茨杰拉德的賬本記錄:“巨大的危機——七月十三日。”他后來說聽到澤爾達要跟他離婚,他便要跟喬贊來一場決斗,但喬贊避開了。菲茨杰拉德逼著澤爾達跟喬贊斷絕一切來往,而八月他在賬本上寫下:“與澤爾達親密相伴。”之后他在筆記本上寫道:“一九二四年的那個九月,我知道有些事發生了便再也無以彌補。”
菲氏夫婦需要戲劇場景,于是澤爾達與喬贊的韻事就成了他倆在朋友那里的保留節目,有時是獨角戲,有時是唱雙簧。海明威談到他對菲茨杰拉德那些描述的最初反應時,說:“他告訴我澤爾達和一個法國海軍飛行員相愛了,第一次的版本實在是個凄婉的故事,我也相信確有其事。后來故事的說法一變再變,他像是在試著把它寫進小說去,可這些版本沒一個像頭一個那么傷感,盡管每一個都可能是真的,可我一直只相信第一個。一遍說得比一遍好;可再沒一次像頭一次那樣叫你傷心。”海明威在記述菲氏夫婦時并不時時可靠,可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利(Hadley)肯定了他的說法:“這是他們婦唱夫隨的一幕。我記得澤爾達漂亮的臉蛋變得非常,非常莊重,她會說他愛她愛得如何深,這愛情又是如何無望,之后他又是如何自尋短見。期間司各特就站在她身旁,臉色蒼白而苦惱,每一分鐘都沉浸其中。”喬贊并沒有自殺;十月他被調去了印度支那,之后在一九五二年擢升至海軍中將。
在八月給盧德洛·福勒的信里,菲茨杰拉德承認:“這個夏天,我也覺得自己老了——自打去年我的劇本失敗了,我就有了這種感覺。那是這部小說承擔的重負——幻覺消失了,它們為這個世界增色添彩,你對其真假全不在意,只要他們帶有魔幻的光華。”在滲透于《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那些消失的幻覺中,菲茨杰拉德對澤爾達的愛的確信不疑便是其中之一。
小說為菲茨杰拉德提供了舞臺,他可以盡情表現那些與他對澤爾達的愛意相關的刺激經歷:一九一八年的大獻殷勤,一九一九年的分道揚鑣,一九二〇年的重歸于好(隨之而來的經濟收益),還有一九二四年她的背叛。沒人知道在一九二四年婚姻危機前,小說完成了多少。打字稿直到是年十月才被送去斯科里伯納出版社,所以菲茨杰拉德少說也有三個半月時間來把他對澤爾達的幻滅寫進小說里去。
與菲茨杰拉德一樣,杰伊·蓋茨比在戰爭中愛上了一個女孩,可她卻無法對他的付出作出相當的回應。黛西嫁給了富人湯姆·布坎南,蓋茨比說服自己失去黛西只是因為自己是個窮光蛋。他用神秘而非法的手段發了財,隨后自我塑造,在長島靠近黛西家的地方大開筵席,窮盡奢華。那些聚會是為吸引黛西而設,他預料某天黛西會出現在席間,而他的萬貫家財能把黛西贏回身邊。計劃失敗了,于是蓋茨比又通過敘述者尼克·卡羅維見到了黛西。為蓋茨比的誠心所感,黛西答應離開她那拈花惹草的丈夫。在酒店的沖突中,布坎南揭露了蓋茨比牽涉犯罪活動,擊碎了黛西的決心。在返回長島的路上,黛西撞死了布坎南的情婦默特爾,隨后逃逸。蓋茨比背下了黑鍋,布坎南又唆使默特爾那一心報仇的丈夫將矛頭指向蓋茨比。杰伊·蓋茨比,了不起的信徒,死的時候唯有幻滅。
雖然婚姻起了波瀾,菲茨杰拉德并沒有中斷小說的進程。但他并非時時都在寫作——盡管他向博伊德宣稱整個夏天都要與世隔絕——他和澤爾達都受不了無聊與孤獨。他們去了蒙特卡羅、昂蒂布和戛納。
菲茨杰拉德第一次提到杰拉德和薩拉·墨菲是在賬本上一九二四年八月的一項條目里,盡管也許早在五月他們就在巴黎見過面了。介紹人或許是杰拉德的姐姐埃絲特,她是菲氏夫婦在美國結識的,或許是唐納德·奧格登·斯圖亞特,1923年他與墨菲一家在巴黎相識。八月,批評家吉爾伯托·塞爾德斯帶著他的新娘在里維埃拉旅行,途中拜訪了菲茨杰拉德一家與墨菲一家,當時他們住在圣拉斐爾以東三十英里的卡普德昂蒂布。墨菲一家成為了菲茨杰拉德夫婦在法國最親密的朋友。
杰拉德和薩拉·墨菲是一對美國夫婦,溫飽無虞,一心想把生活變成藝術,他們的座右銘是一句西班牙格言:活得愉快是最好的報復。杰拉德的父親經營著馬克·克羅斯皮具店;薩拉是辛辛那提名媛——維博格姐妹中的一個,家里是富有的墨水制造商。杰拉德于1912年畢業于耶魯——在那他被選入“顱與骨”高年級社團——之后進入家族企業工作,他對此十分厭惡。薩拉在幼年期間常常與母親一起游歷歐洲,更在1914年被引見進英國皇宮。等到杰拉德退伍(他受訓為飛行員,但從未執行過海外任務),墨菲夫婦決意與美國商業化的生活,與家庭壓力一刀兩斷。他去哈佛學習園林建筑,一九二一年他們定居法國,帶著三個孩子,為的是活得愉快。
杰拉德比菲茨杰拉德年長八歲,他英俊、機智、魅力四射。薩拉的頭腦不在他之下,說話不愛繞彎子。盡管墨菲一家生活奢靡,獨具一格,而且品位無可挑剔,他們其實不算特別富有。他們在巴黎和卡普德昂蒂布的住宅裝修豪華,管事的仆人都訓練有素。夫婦倆都對藝術頗為傾心。他們與娜塔莉·岡察洛娃一同學畫,積極支持在巴黎的俄國與瑞典芭蕾劇團。帕布羅·畢加索、菲利普·巴里
、科爾·波特
、約翰·多斯·帕索斯、阿奇巴爾德·麥克利什
和費爾南德·萊熱
都是他們的好友。在1922與1930年之間,杰拉德·墨菲完成了十幅畫,將立體派技巧結合進作品的細節之中。菲茨杰拉德欽佩杰拉德與人交際時的手腕,認為共同的愛爾蘭身世會在他倆之間結成一種紐帶。在《夜色溫柔》中,菲茨杰拉德將墨菲那種“喚起癡迷而盲目的愛意的能力”轉移給了狄克·戴弗。
一九二四年夏天,菲茨杰拉德對德國思想家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的《西方的衰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全書在一九二六年才被譯成英文,菲茨杰拉德不可能在這之前便讀到完整版,但當年的雜志上關于斯賓格勒的文章不乏名家手筆。斯賓格勒對于歷史、政治與文化的演繹并不可能直接影響到《了不起的蓋茨比》。因為那些關于文明的運動的龐大觀念讓菲茨杰拉德非常興奮,而他也對自己所受的教育甚感不安,所以他將《西方的衰弱》視為智性歷史的總結。《西方的衰弱》對西方歷史作了一個有機的概述,主張文化運動有其一定模式,發展毀滅,周而復始——而二十世紀的西方正處在衰變期。
那年夏天,菲茨杰拉德給塞爾德斯、斯圖瓦特、多斯·帕索斯、馬克斯維爾·施特魯瑟斯·伯特,還有“一起的其他才俊”讀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也可能是其中的片段。九月一個普林斯頓的學友,弗里德里克·耶瑟在圣拉斐爾逗留了一周。他沒看出菲氏夫婦婚姻的裂縫,但他目睹了他倆關于宗教與文學的激烈爭辯——爭辯過后他們就互不理睬。菲茨杰拉德與耶瑟就普林斯頓的社交體制作了幾番長談。雖然關于文學的談話幾乎沒有,菲茨杰拉德還是鼓勵他去讀《尤利西斯》、《奧托·布勞恩日記》(The Dairy of Otto Braun)和W·N·P·巴貝里恩
的《失意客游記》(The Journal of a Disappointed Man)。布勞恩是個德國青年知識分子,死于戰爭;菲茨杰拉德視他為文化英雄,為其早逝而動容。
菲茨杰拉德的賬本里對其創作《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一九二三至一九二四年有過一番評價:“自我十九歲以來最為不幸的年頭,滿是可怕的挫折,刺人的災難。工作繁重,在下半年會有回報,努力做得更好。”
二、帕金斯來信
那段時間澤爾達在讀亨利·詹姆斯的《羅德里克·哈德孫》,于是決定要和斯科特在羅馬度過一九二四年的冬天——盡管在一九二一年意大利曾給他們留下過很不好的印象。夫婦倆在里維埃拉過得大手大腳,他們選中意大利也是因為那里的兌換匯率要比法國更討巧。小說的手稿在十月二十七日被送到了帕金斯那兒,然后菲茨杰拉德便驅車前往羅馬。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公寓,他們就在西班牙廣場的王子酒店落了腳,每月租金五百二十五美元。事后證明這步走錯了。菲茨杰拉德討厭意大利人,他覺得他們傲慢、不老實。他肆意酗酒,還挨了警察的揍——他把這視作有生以來的奇恥大辱,還寫進了《夜色溫柔》。奧博提議要他寫篇關于羅馬的文章,作為《一年全無收入,你要如何過活》的姊妹篇,對此菲茨杰拉德回應道:“我恨透了那些意大利佬,根本沒法給《星期六晚郵報》寫有關他們的東西——除非他們想看到《教皇西弗利斯六世與他麾下的蠢蛋們》之類的文章。”最后他寫了篇《通心粉的高昂價格》,叫奧博難以處置。菲茨杰拉德夫婦在羅馬吵了幾架,雙雙得了病。澤爾達動了手術,治療不孕癥,但卻害了慢性感染。喬贊造成的傷害暫時痊愈了;在一九二五年四月給畢肖普的信里,菲茨杰拉德寫道:“酒會過后,我和澤爾達有時要一連吵上四天,不過我們依然熱烈地愛著彼此,除了我倆,我還不知道有哪對已婚夫婦能享受真正的快活。”當時一個美國劇組正在羅馬拍攝《賓虛傳》,菲氏夫婦經常參加他們的聚會,跟演員卡梅·邁爾斯交上了朋友。
菲茨杰拉德寫著新小說,但無法決定要用什么標題。他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灰堆與百萬富翁”、“特里馬爾喬”、“西卵的特里馬爾喬”、“往西卵的路上”、“戴金帽的蓋茨比”、“高蹈情郎”和“蓋茨比”中猶豫不決。其中的兩個標題出自本書的卷首詩。
澤爾達與帕金斯都中意“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杰拉德只好在十二月敲定了這個書名。他本來要選“特里馬爾喬”或“西卵的特里馬爾喬”——佩特羅尼烏斯傳奇小說《薩蒂里孔》中的人物,經常鋪張地大宴賓客——不過拉德納他們說提及特里馬爾喬會把讀者弄糊涂,因為這個單詞讀者連讀也不會讀,菲茨杰拉德終于被說服了
。
還沒到羅馬,他們已經把帶到法國的七千美金花了個精光,于是菲茨杰拉德只好在潤色小說的間歇去寫點短篇。盡管《夜中情》(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刊的《郵報》)無足輕重,但這畢竟是他第一篇以里維埃拉作背景的小說。故事講述了一個美國女富婆與一個被十月革命褫奪了家產的俄國貴族間的愛情,重現了當年在里維埃拉過冬的俄國族群,這后來被移植進了《夜色溫柔》。之后又有《調節者》(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刊的《紅書》),寫于羅馬——在一部分作品里,菲茨杰拉德像是在對著澤爾達演講,這便是其中一篇。因為丈夫神經失常,一個厭倦而自私的少婦被迫承擔起責任,神秘人月亮博士這樣教導她:“‘我們同意孩子可以坐在觀眾席上,不來參與這場戲,’他說,‘但待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如果他們繼續當觀眾的話,那么有些人就必須工作雙倍的時間,這樣觀眾們才可以欣賞這世界的燦爛與閃光。’”
十一月二十日,帕金斯給菲茨杰拉德寄了一封長信,恭喜他寫出了好小說,并就如何處理蓋茨比這一人物提出了三點建議:一是要讓他的過往更模糊些,二是要暗示出他錢財的來源,三是要把他那段冗長的自述打散開來寫:
我想你有任何理由為這本書感到驕傲。這書不比尋常,包含了各種思想,各種心緒。故事你講得真是巧妙,敘述者是參與其間的演員,可更是超然于外的觀眾:由此讀者可以高高在上地觀察人物,距離給了他們一番遠景。唯有如此,你的諷刺方能那樣深刻,那樣強烈,而讀者方能切膚地體會到這巨大、不聞不問的宇宙中人類處境的陌生。在艾克爾伯格博士看來,讀者不同,則意會不同;但他們的在場,對整件事有巨大的影響:他們面無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低頭看著人類的一幕幕。壯哉!
我可以接著說這本書的好話,思索其中的種種元素與含義,但現在幾句批評來得更重要。你認為六、七兩章稍有點乏味,確實如此,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補救。不過相信你總是有辦法的,我只是想說這部分缺了點保鮮劑,既與整體節奏相稱,也能順利過渡。我只有兩點真正的批評:
第一,書里的人物都個性明顯,活靈活現——在街上我一眼就能認出湯姆·布坎南,然后躲著他——但蓋茨比在其中有些模糊。讀者沒法聚焦在他身上,他的輪廓有些黯淡。與蓋茨比相關的一切都多少有點神秘,也就是說多少有點看不真切,也許你出于藝術的考慮,但別人并不能領會。你能不能像描述其他人那樣把他也從物理上描繪得線條分明呢?你能不能讓他在那句口頭禪“老兄”之外,再增添幾個體貌上的特征呢?有些東西總讓讀者——斯克里伯納先生與路易斯就是明證——覺得蓋茨比的歲數要比實際上大,盡管作者說了,蓋茨比跟他一般年紀。要是他乍一登場就能像黛西與湯姆一樣鮮活,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我想這么寫也不會危害你的全盤設想。
第二點也是關于蓋茨比的:他的營生自然要保持神秘。但在結尾部分你點明了他能發財靠的是與沃爾夫山姆的關系。其實你早就隱約透露過這點。所有讀者都會對蓋茨比能有這么多錢感到困惑,也覺得應該有所解釋。明明白白地道出原委,當然荒謬透頂。以我之見,你或許可以不時地插入一些話,也可能是幾樁事,各種各樣,幾筆帶過,來暗示他的忙,忙得神秘,忙得不為人知。他接到過幾通電話,但我們看不到他在宴會上同某些神秘的大人物商談的場景,這些大人物或是來自政界,或是來自賭場,或是來自煙花之地,哪里都行。我說得不太清楚,下面的事實也許有助于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小說的大部分篇幅里全然沒有一番解釋,這在我看來是個不足——或者說缺的不是解釋,而是對真相大白的暗示。但愿你現在在我面前,那樣我就能讓你明白我的意思。蓋茨比究竟是干什么的,這點永遠不該說得太明,哪怕可以說明。但如果在他的生意上勾出淡淡的輪廓,那就會給這部分故事提供發展的可能。
還有一點:你有意要講述蓋茨比的歷史,你讓他自己告訴敘述者,與此同時你卻在某種程度上偏離了既定的敘述方式,因為在常規的行進中,其它內容都幾乎被交代了,而且交代得很出色——狀況接連不斷,兼有節外生枝。但你不能徹底不提他的歷史。我之前以為你會有辦法在敘述過程中叫他那些“上過牛津”啊,“參過軍”啊之類的話一點一點原形畢現。我還沒拿出證據,先提出這點供你參考。
整體而言,這部小說是卓越之作,我甚至羞于提出這些批評。你給一行句子注入的含義,你筆下的段落所具備的深度與強度,都非同尋常。手稿中有些表達讓一個場景釋放出生命的光華。如果有人喜歡讓飛馳的火車載著旅行,我愿將你妙筆下生動、繁多的畫面,比作那沿途展開的活生生的圖景。書讀起來似乎要比實際上來得短,但它帶著你的頭腦經歷的一切,是需要一本三倍長度的小說才能容下的。
就我所知,你對湯姆、他的地位、黛西以及喬丹的呈現,對人物性格的揭示,可以說無人能及。那落滿火山灰的山谷毗鄰著可愛的鄉村,默特爾公寓里人們的言談舉止,那份壯觀的賓客名單——有些東西是能叫人出名的。所有這些,這動人的一整出戲,你已給它在時間與空間里找到了位置,因了T·J·艾克爾伯格的相助,因了不經意間你向天,向海,向這個城市投去的一瞥,你已傳遞了某種永恒之感。你曾說過你不是個天生的作家——天哪!你把技巧掌握得毫不含糊;但要寫出這等作品,光有技巧可遠遠不足!
帕金斯建議“叫他那些‘上過牛津’啊,‘參過軍’啊之類的話一點一點原形畢現”,要求發展已存在的敘述計劃。小說出版后,菲茨杰拉德不吝贊美之辭,盛贊帕金斯的潤色之功:“馬克斯,聽到人們夸贊此書的結構,真把我給逗樂了——因為定下結構的是你,不是我。”珀金斯并沒有重新設定結構。菲茨杰拉德遵從了他的籠統建議,活都是自己干的。
十二月二十日左右,菲茨杰拉德一邊等著校樣——分成兩批,分別在二十二日、三十日從紐約送達羅馬——一邊致信珀金斯,說他知道如何改進小說了,他要對初稿來一次大修:
賴你襄助,我能讓“蓋茨比”成為完美之作。第七章(酒店那一幕)總是達不到要求——我已經操夠了心,我不太知道該讓黛西怎么反應才好。不過我能稍加改進。缺少的不是想象的活力——問題是我下意識地沒法再理一遍頭緒,問題是我非得把所有角色帶去紐約,好叫他們在回去的路上大難臨頭,我差不多非得這樣不可。不拘的構想偶能帶來創意,但這章是不可能有這種創意的。
信里還提到:“我要寫一部新小說——題目內容都想好了,差不多要花上一年。”可這一計劃中的作品卻再沒了音訊。
一面修改著樣稿,菲茨杰拉德一面同奧博磋商連載的事宜。他的心理價位在一萬五千到兩萬美元,而出版前的連載也能激發讀者對小說的興趣。根據一九二三年的期權契約,赫斯特集團可以優先購買連載的專有權,但編輯雷·郎在十二月謝絕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他們認為小說的材料太猛,而那些雜志面向的多數是女性讀者。菲茨杰拉德以為約翰·維勒會接受,發在《自由》上,當時這份周刊正在花錢造勢;可維勒告知奧博:“這書對于我們有點太‘熟’啦。現在我們雜志只能刊發一個連載,這故事上不了,里面裝了太多個媚娘,太多篇韻事了。”一月,《學院幽默》開出一萬美元的條件,但菲茨杰拉德拒絕了,因為一旦連載,小說就要推遲五個月出版,他不想耽擱這么久。他還擔心這樣會讓小說跌價:“大部分人看到《學院幽默》登出廣告,還以為蓋茨比準是個厲害的橄欖球前衛,這么一來書就沒法出版了。”
二月,處理完修訂過的初稿,為了避開羅馬潮濕的冬季,菲氏夫婦搬去了卡普里的提比里奧酒店。在卡普里,澤爾達臥床不起,她的病一會被確診為結腸炎,一會被歸為卵巢出了問題,挨下來的兩年她都為此病所累。司各特酗酒,澤爾達學畫——這是她第一次正式的藝術研修。菲茨杰拉德與早年偶像康普頓·麥肯齊會了一面,可大失所望,他批評麥肯齊放棄了嚴肅小說的創作。在卡普里,菲茨杰拉德寫了一篇小故事《指南上沒有》(發表在《婦女家庭要覽》上),而小說《闊少爺》也在此地動筆。
三月七日,菲茨杰拉德給帕金斯發去電報,詢問要改書名是否為時太晚,因為他還是想要“戴金帽的蓋茨比”或“特里馬爾喬”。九日珀金斯答復:“改名會造成不利的延宕與混亂。”菲茨杰拉德在十九日又發去電報:著迷書名紅白藍下克服延誤。可一切為時已晚。
三、了不起的“蓋茨比”
菲氏夫婦在卡普里逗留了兩個月,四月里,他們前往巴黎。出版日期日益臨近,菲茨杰拉德愈發焦躁。四月十一日是書出版的第二天,斯科特給帕金斯發去電報,急著要聽那邊的消息。而帕金斯能做的只是在二十日復電:“銷售情況尚不明了,已獲佳評。”小說有二百十八頁,帕金斯懷疑書太薄,從而損害了它的銷量。《了不起的蓋茨比》有五萬詞,出版時被刻意延展了頁數。對此菲茨杰拉德有兩個解釋:
1.書名中不溜,不甚高明。
2.最重要的——書里缺少重要女性角色,而女性是現今小說市場的主導力量。我倒不認為悲慘的結尾有什么大關系。
這個月斯科特給帕金斯寫了下面這封信,在結尾部分他作了一番自我評價,意氣消沉:“不管怎樣到秋天我可以出版一冊上好的小說集。如今我得寫點便宜貨攢點錢,直到足夠供我寫下一部小說。完事后我打算相機行事。如果有銷路,讓我不至于再去寫那些垃圾,那我就繼續當個小說家。如若不然,我就不干了,卷鋪蓋回家,跑去好萊塢學電影。我沒法降低生活標準,我也受不了經濟上的不穩定。不管怎么說,如果你沒法全心投入,那還是別當什么藝術家了。一九二〇年,我本有機會在生活的起步階段適當節制,但既然我錯過了,如今也只好接受懲罰。也許四十歲時我能夠重新開始寫作,一身輕松,不再時時受擾。”
《了不起的蓋茨比》初版每冊定價兩百美元,首印二萬零八百七十冊。這一次的書依然題獻給澤爾達。八月里小說二印,印數三千冊;菲茨杰拉德過世時,斯科里伯納出版社尚有這一版的庫存。依靠著百分之十五的版稅,小說初印為司各特收益六千二百六十一美元,抵掉了他欠斯科里伯納的六千美元。
帕金斯確信《了不起的蓋茨比》是一部諷刺作品,而大多數讀者對其都存在著誤解:“事實上司各特處于一個有些矛盾的境地:他原本是立于雞群的仙鶴,但豐沛的才華卻讓他成了個‘通俗小說家’。”
盡管也偶有評論家認為《了不起的蓋茨比》不過嘩眾取寵,但書評基本是站在菲茨杰拉德這邊的,可以說他之前的作品從未受過如此好的待遇。直到八月,吉爾伯托·塞爾德斯措辭有力的評論才在《日晷》上姍姍露面:“菲茨杰拉德著實成熟了;他駕馭著天賦,凌空展翅翱翔,將早期作品中的曖昧不清與故作聰明統統甩在身后,而被甩得更遠的,則是他的同輩乃至前輩諸家。”之后海明威指摘這篇評論造成了菲茨杰拉德的創作瓶頸,他尤其不滿的是塞爾德斯贊賞菲氏的“冷嘲與憐憫”,在《太陽照常升起》中,這兩個詞淪為笑料。其他值得一題的還有威廉·羅斯·貝內在《星期六文學評論》上的文章,勞倫斯·斯塔林斯
在《紐約世界報》上的文章,赫伯特·S·高爾曼
在《紐約太陽報》上的評論以及哈里·漢森在《芝加哥日報》上的評論。最大快其意的還得是來自維拉·凱瑟、伊迪絲·華頓與T·S·艾略特的賀信,這幾位皆是菲茨杰拉德相當尊敬的作家。艾略特宣稱:“以我之見,實際上這是亨利·詹姆斯之后美國小說跨出的第一步。”(菲茨杰拉德給艾略特送去了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題詞“狂熱信徒致美國最偉大的在世詩人”。)H·L·門肯在《巴爾的摩太陽報》就這部小說發表長文,冠之以“言過其實的軼事”,但也贊揚了“行文的魅力與優美”以及菲氏描寫社交場景的精準。對此菲茨杰拉德回應道:“我想是這流暢、連貫的風格讓你有這種感覺…我寫這部小說,是為了一反我之前兩部小說的松散蕪雜,也是為了反劉易斯
與多斯·帕索斯之道而行之。”
菲茨杰拉德相信《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不足正是他放棄的那段插曲,他在一九二四年九月同帕金斯談起過這一部分。他向埃德蒙·威爾遜坦言:“書里最糟的缺陷,我想是個很大的缺陷:從蓋茨比與黛西重逢,到大禍臨頭,我始終沒有就他倆的情感關系作出詳盡解釋(對這種關系我全無感覺,渾然不知)。然而這一缺陷卻為對蓋茨比過往的回溯,以及絕妙的行文所狡猾地掩蓋,以致無人察覺——盡管人人都感到了這一缺陷,然后給它起上錯誤的名號。”
《了不起的蓋茨比》標志著菲茨杰拉德對其舊作的全面超越。如果他在寫出《人間天堂》之后的五年里進步能夠如此迅速,如果他在三十歲之前便能如此妙筆生花,那他真是前途無量。不同于他在《美與虐》中那樣面對讀者娓娓而談,此番菲茨杰拉德取巧于風格,借此傳達《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種種含義。細節的處理帶來詩化的效果,而故事的價值在意象的運用中得到提升。對布坎南家的描述正揭示了菲茨杰拉德筆下的意象如何刺激感官:“草坪從海灘起步,直奔大門,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所有這些人那年夏天都到蓋茨比的別墅來過磚徑和火紅的花園——最后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勢頭,爽性變成綠油油的常春藤,沿著墻往上爬。”其行文最豐沛處,往往能給人運動之感;這里的草坪在奔跑,在跳躍,在漂移。一次又一次,他用一個詞讓好幾句句子變得過目難忘——通常是某個表示色彩的詞,比如“此刻樂隊正在演奏黃色雞尾酒會音樂”。
書中多用舞臺效果與象征手法。其中不少場景與描繪堪作美國散文的試金石:比如黛西與喬丹的初次登場、蓋茨比的舞會、默特爾的公寓、蓋茨比的襯衫大展示、賓客名單和尼克對中西部的追憶等。在描繪這些場景時,菲茨杰拉德賦予了細節以十足的聯想意義,使之獲得了一種象征力量,從而擴展了故事的內涵。蓋茨比的座駕“是瑰麗的奶油色的,鍍鎳的地方閃光耀眼,車身長得出奇,四處鼓出帽子盒、大飯盒和工具盒,琳瑯滿目,還有層層疊疊的擋風玻璃反映出十來個太陽的光輝”。車子浮夸的外形點明了蓋茨比的愛慕繁華與惡俗。蓋茨比所擁有的一切都帶著夸大的色彩,對他意欲效仿富人生活方式的幼稚的騙局,黛西也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那輛被湯姆·布坎南叫作“馬戲團車”的座駕,最終也成了他的“靈車”。
吉米·蓋茨(杰伊·蓋茨比)錯將真愛的價值與金錢的購買力混為一談。他相信金錢萬能——甚至可以重現過去。盡管他對金錢滿懷信心,但蓋茨比卻并不明白錢財到底在社會中起到什么樣的作用,也無從理解那些世代為富之人的傲慢。作為一個風俗作家,菲茨杰拉德從一個享有特權的局外人的角度癡迷地觀察階級分野,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細節的安排既提供了文獻資料,又形成了特定內涵,手法的經濟實現了藝術對現實的關照。那份包含五百九十五個詞的舞會賓客名單引出了一長串二流人物,這群人的數目日益增加,他們把蓋茨比的別墅當成游樂場,屈尊來光臨。
我記得,克拉倫斯·恩狄是從東卵來的。他只來過一次,穿著一條白燈籠褲,還在花園里跟一個姓艾蒂的二流子干了一架。從島上更遠的地方來的有齊德勒夫婦、O·R·P·斯雷德夫婦、喬治亞州的斯通瓦爾·杰克遜·亞伯拉姆夫婦,還有菲希加德夫婦和里普利·斯奈爾夫婦。斯奈爾在他去坐牢的前三天還來過,喝得爛醉躺在石子車道上,結果尤里西斯·斯威特太太的汽車從他的右手上開了過去。丹賽夫婦也來,還有年近七十的S·B·懷特貝特、莫理斯·A·弗林克、漢姆海德夫婦、煙草進口商貝路加以及貝路加的幾個姑娘。
在這份名單的最后是尼克不動聲色的結語:“所有這些人那年夏天都到蓋茨比的別墅來過。”
菲茨杰拉德慣于羅列,這份著名的名單正是他這一習性的最佳證明。他按照時間順序羅列出一個個姑娘、球員、歌曲,甚至自己遭受的冷眼。作為一個社會記錄者,他有一種能力堪當立身之本,他能夠通過細節重現與特定時間、地點相關的情緒、感覺與節律。菲茨杰拉德提到《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糾纏不清”。不斷糾纏他的正是逝去的時間與暫借的時間。
小說的主題可以說是蓋茨比與時間的纏斗:從開篇(“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到結尾(“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整個故事里至少有四百五十個表示時間的詞。不算人物的名字,出現第二頻繁的名詞便是“時間”,整整有八十七次(“房子”出現了九十五次)。“時刻”有七十三次;“天”七十次;“分”四十九次;“小時”四十七次。小說第一個突出的意象是布坎南家的草坪,所謂“一路跨過日晷”;尼克把蓋茨比的宴客名單寫在一張時刻表上;與黛西重逢的一幕,蓋茨比差點撞倒壁爐上失靈的時鐘。在菲茨杰拉德最好的那些作品里,“時間”總是受到特別關照。用馬爾科姆·考利的話來說,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仿佛是在一間滿是鐘表與日歷的房間里寫的。
《了不起的蓋茨比》之所以能經久不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美國夢”的探討研究,在這點上,菲茨杰拉德擴展了霍雷肖·阿爾杰的作品,將故事導向對“現代神話”的沉思。他看到美國歷史的清白與慷慨,為之深深觸動——他稱之為“心悅誠服”。蓋茨比成為了一個原型人物,他辜負了美國的承諾,同時也被這一承諾所背棄。蓋茨比寓言依舊在回響。
較之菲氏先前的作品,《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大的進步在于其結構。菲茨杰拉德出色地把控著敘述,讓圍繞蓋茨比的一樁樁事實隨著小說的進程徐徐展開,使這位神秘的——幾乎是乖戾的——杰伊·蓋茨比顯得煞有其人。或許是從約瑟夫·康拉德小說里學到的辦法,菲茨杰拉德安排尼克·卡羅維充當一個“部分參與其間”的敘述者,經常不得不作出價值判斷。小說中的每個事件都在尼克那過濾了一遍,于是也都被置于第一人稱的即時性與作者視角的雙重作用之下。正如卡羅維所言:“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人生的千變萬化既感到陶醉,同時又感到厭惡。”視角的排布成為了菲茨杰拉德那些佳作的一個顯著特質。
對《了不起的蓋茨比》所取得的成就,菲茨杰拉德有準確估計,他也決定在這之上繼續添磚加瓦:“《了不起的蓋茨比》有諸多不足,但總的說來,像書里那樣的散文在美國文學史上還是頭一次出現。由此我大受鼓舞。我大受鼓舞,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將《人間天堂》的激情、《美與虐》的協調與《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抒情特質與健全美感結合到一部作品里,叫那一小部分人由衷欽佩——”
顧真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