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青青，柳之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那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從他腦海里飛掠。經過這些天的接觸，他基本上認定青青是個懵懵懂懂、甚至有些糊里糊涂的姑娘。她純凈得就好像一張嶄新的白紙，要是獨自在這個縣城里走失，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事。

不過旁邊來福兒心思轉得更遠一些，他過來跟柳之迭說：“誒主子，我看這青青姑娘似乎也不傻啊。相反她還機靈得很呢！你想啊，你拘了她那么久，興許人家早就想離開了。至于所謂沒有官籍、不知來處這類事情，可能根本就是扯謊呢？所以依我看啊——”

來福兒話沒說完，柳之迭就黑臉給他敲了個暴栗，“啪”的一聲。柳之迭道：“青青怎么會是那樣人？要你胡說！”

“哎喲主子，就算我說得不對你以后下手能不能輕點兒。”來福兒委屈巴巴地揉著生疼的腦袋，心里還是覺得自己判斷無誤：“再說了，你也確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不是？”

不錯，柳之迭心亂如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種可能。

如果是這樣，那青青就非但不是什么單純如水的姑娘，而是一個心機深重、處心積慮，并且極有城府與耐心之人。

她裝傻充愣這么長時間，終于等到了今天這個機會。而當機會來臨，她又果斷出擊，主動把握。

每一步都像下棋一樣精確，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她就不是讓人感到親近，而是令人感到恐懼。

柳之迭在心中安慰自己：不會的，她不會如此。

黃老板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還以為是找借口要脫身，故意才裝作是要找人的樣子。于是一邊拉著柳之迭不讓他走，另一方面，讓自己的伙計到里間去找黃小姐出來相見。

然而不等黃老板那個伙計轉身進去，眾人就聽見“咚咚咚咚”的聲音。

扭頭循著聲音的來源一看——這聲音不是其他，而是人的步伐。這步伐如此沉重有力，如果不是專修“千斤墜”這種硬功夫的練家子，那就是……

那就是體重過重。

伙計還沒進去，黃小姐就已經出來了。

“咚咚咚咚”的聲音就是她帶出來的。

每一步都砸在地上，每一步都訴說著她內心的急切和慌張。

就好似后頭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她似的。

可她后頭明明只有其他幾個人跟著跑出來，都是黃記藥鋪里的伙計。

“不好了，爹！不好了！不好了！”

沒想到黃小姐不但是體重驚人，嗓門也很粗重。她幾步就奔到黃老板面前，真不知道這對父女是怎么長這么協調的——做女兒的那個勢大如牛，而當父親的那個則干巴巴得像捆柴火。

黃小姐差點就把她爹撲到了地上。黃老板勉力站穩，也給女兒這模樣嚇到了，忙問：“閨女，閨女，到底是怎么了？”

“蛇！爹，里頭有蛇！”

柳之迭一看，立即往里頭闖。

***

柳之迭作為本縣都尉，所有事關安全的事情都歸他管。所以聽見有蛇，而且鬧出了騷動，為了避免事態升級，他自然一馬當先。

只是柳之迭沒想到，在黃記藥鋪的后院，他不但看到了蛇，還見到了青青。

院子里滿地狼藉，打碎的花盆瓦罐遍地都是。青青和一條通體墨黑的大蛇彼此對峙，看得柳之迭后背出汗。

他只當是青青被大蛇堵住了去了，當即便大喝一聲：“青青小心！”

柳之迭今天是旬假出游，沒有帶兵刃，隨手抽了根支窗戶的短木棍，便沖上前來。那黑蛇見有人靠近，立即也立起半截身子，吐信嘶吼，毒牙畢露。

不過柳之迭還沒沖到近前，就腰身一緊，被人給抱住了。

他萬沒想到，攔著自己的居然會是青青。

“不，不要打它！”青青喊道。

柳之迭一時懵了，不清楚青青為何如此，而青青一把抱著的是自己的腰身，也讓他情急之中仍不免生出幾分羞澀來。

“青青，你糊涂了，你趕緊退后！”

但青青不為所動，一面拉著柳之迭，一面轉向那黑蛇，說：“你快跑！快跑！”

說來也怪，黑蛇見青青如此嘶喊，猶豫了片刻，半截身子一起一伏，但最終放棄了攻擊柳之迭的念頭，朝青青看了一眼，然后沿著墻根一溜煙地躥走。

黑蛇離去的方向，還有不斷的人聲叫喚：“哎呀，蛇！蛇！”

柳之迭撇開青青，追了一陣，確定黑蛇沒有傷人，這才折返。

中午這飯是鐵定吃不成了。回到了藥鋪前街的兩人只見紛紛擾擾，已經擁塞了一大群人。柳之迭眼見事情已經鬧出了影響來，便先讓來福兒領著青青回都尉所，同時也讓來福兒到都尉所叫幾個幫手來幫忙善后。

來福兒當即照辦。青青也很聽話，老老實實跟來福兒回到了都尉所。進入自己最后那間院落，一聲不吭。

柳之迭在外頭一直忙到了傍晚方回。他回來時臉色不太好看，顯然是遇到了棘手的事兒。

“沒出什么大事兒吧，少爺？”來福兒手里捧著個熱毛巾連忙迎上去，問。

柳之迭接過毛巾擦了擦臉：“沒有。檢查過了，沒有人被咬。黃家那位小姐是驚嚇過度，暈了半晌方醒。沿路我也各家各戶排查了一遍，沒那蛇的蹤影。黃老板已經派人分發了雄黃和白堊，用來防蛇。”

“那縣令那邊……”

“我通報了縣令。縣令也親自到場過問。不過因為現在我專司安防保全之職，所以他很尊重我，將事情全權委派，并沒有想法子為難。”

來福兒聽完，心下也稍稍安定，但也頗為不屑：“這縣城難不成還是什么金貴地方？一條蛇也怕成這樣？我看附近不少人家還自辟菜園的，我就不信平時菜花、翠青之類的蛇他們見不著？何況這縣城旁邊也是山，蛇也不可能少吧？一個個的，也真夠大驚小怪的。”

柳之迭搖頭：“這不能這么講，藥鋪黃老板說，那條蛇是劇毒之蛇。他們養在甕子里準備餓一個月。餓暈了蛇毒性更強，入藥后藥性也就更大。這才沒關幾天，蛇正是性子躁烈難馴的時候，攻擊性最強，一旦從翁里放出來，見人就撲。”

“翁子里養著的，怎么就跑出來了？這不還是他們自己的責任——我看是他們自己沒看嚴實吧？”

來福兒話問到這里，柳之迭臉色一下子變了。

他眉毛微擰，嘴唇也抿著。來福兒好難得看他如此模樣，也不由愣住。

“怎么了，少爺？”

“那黃小姐轉醒之后，一直哭哭啼啼。我也問了那蛇怎么躥出來的事。結果她一口咬定是……青青。”

“青、青青？”來福兒險些沒咬著舌頭，“不會吧，這姑娘柔柔弱弱的，還敢放蛇啊？要說那黃家小姐放蛇我信，都說體胖的人心也大，她應該就是那樣的。”

說青青將毒蛇從翁中放出，這是一盆臟水了。柳之迭也不愿意相信，畢竟青青一個外人，哪里能那么巧，進了那藥鋪的后院，而且偏就知道那個甕子里有劇毒蛇？

但是另一方面柳之迭也不得不疑惑——中午那會子青青怎么突然消失了呢？而且又出現在黃家的后院。他也問了其他人證，但所有人證都是黃家的伙計。這幫伙計自然是順著他們家小姐的話說，一口咬定青青闖入了后院，并且踢翻了那個翁，導致蛇跑了出來。

還有，柳之迭闖入藥鋪后院的時候，目睹的那幕情景此時想來也實在不可思議。當時他以為青青是與蛇對峙，現在回想應該不是。青青當時攔住他，還讓那蛇快點兒跑。

她是有意去放那蛇的？她怎么知道那里有蛇？還有，毒蛇那么危險，她為什么要放？

簡直匪夷所思。

柳之迭又問來福兒青青的情況，來福兒回：“回來以后很安靜，哪里也沒去。估計這會兒又在后頭天井里看天呢。”

柳之迭點點頭，將手中毛巾還了來福兒，然后獨自來到后院。青青在那兒，不過沒有在看天，倒仿佛是在有意等他。

柳之迭走到跟前，本想興師問罪直接問她有沒有放蛇的。但不知為何又開不了口，最終只是說：“你還好吧？”

青青點頭：“那蛇跑了沒有？”

她是真關心那條蛇，看來。

柳之迭說：“跑了，跑得遠遠了，我前前后后找了好幾遍，影兒都見不著。”

青青嘴角浮起一個很淺的笑意，然后立馬抹平：“大家肯定都嚇壞了。”

柳之迭暗嘆了口氣，心說：她也是知道自己闖禍了的。

“是，嚇壞了，不過好在無人受傷。”他問，“你關心那條蛇做什么？”

“它在里頭難受。”

“難受……”柳之迭有點兒難以回應，“但那是藥鋪老板的蛇。”

青青很困惑地看著他：“它……是它自己的蛇。”

柳之迭：“……”

柳之迭有點兒明白青青的想法，又似乎并不明白。青青對于其他動物并沒有表現出類似的同理心，可卻偏偏對蛇……

大概這姑娘過往與蛇有什么遭際？那是自己所不了解的。

柳之迭心下嘆氣，覺得事情似乎已經十分明了，青青犯下如此大錯，引發騷亂，按律是可以羈拿問罪的……

柳之迭雖然喜歡青青，卻也無意徇私，畢竟他一縣都尉，職責所在。何況新官上任，總不好一來就留人口實。

柳之迭反復想了想，道：“你實在不該放出那條蛇來，釀成大錯，我也……保不了你……我得……”

柳之迭說不下去了，看了眼青青，卻沒想青青也睜著個大眼睛看著他。

她眼睛澄澈如泓，干凈得沒有一絲壞心腸。

“放那條蛇？”青青反問。她心中困惑得不行：我是想放那條蛇不錯，但僅僅只是打算，并沒有成功。

“是啊，不是你放的那條蛇嗎？”

青青搖頭：“不是我放的蛇，是那個胖姑娘，她想爬二樓窗戶需要東西墊腳，所以搬了幾個花盆，還有那個裝蛇的甕。結果沒站穩，人和甕一起翻了。”

那一瞬間，柳之迭立即相信了青青的解釋。而與此同時，他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沒想到有人擾亂治安不說，還喜歡栽贓陷害。

事情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