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離開后,風決定趕在她的ID還沒被刪除之前為自己屯點兒食物。手機族的食物沒法屯,這一點她是清楚的。但清楚又怎樣呢?反正她也不用工作了,也不能參加禮拜了,閑著也無聊。更何況,她起碼可以先填個肚兒圓,好歹讓饑餓的折磨來得稍晚一點。她用她剩下的所有生活幣一口氣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她想,反正也用不著了,不如徹底把錢花干凈。
然后,她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支起耳朵注意著頭頂甲板上的動靜。她吃了很多。為了能讓肚子多裝一點,中途她還勉強自己站起來過一次。這樣之后,她又往嘴里填了些食物,直到感覺都滿到嗓子眼了,才打住了。
那之后,她便一直盯著剩下的那堆食物,直到它們過了有效期,漸漸變成灰燼,又變成虛無。
她打了個嗝,癟了癟嘴,算是無所謂了。
書生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外:“是我。”
她伸手打開門,把他讓了進來。他是來送吃的,一碗拌飯。她又忍不住打了個嗝,說:“我剛吃過,而且……”她指指自己的嗓子眼兒,“已經填到這里了。”
她說:“明天吧,我估計,只有餓得受不了了,我才咽得下土。”別人提供的食物,到了嘴里立即就會變成土,這是一直就沒有改變過的法則。
書生嘆口氣,說:“就吃下去也沒用,土也不等咽進喉嚨就已經變得沒影了。”
風笑笑說:“那你還送?”
書生說:“你爸叫我送的。”
風拍拍他,說:“謝謝你。”看看他手上的飯,又說:“也謝謝我爸。”不知道為什么,她眼眶突然一酸,淚就下來了。哽咽了兩聲,她又突然破涕為笑起來。抹抹眼睛,紅著眼看著書生,一副哭笑不是的表情。
“我現在成了麻煩了。”她說。
書生說:“你怎么突然變得悲觀起來了。”
風說:“那你告訴我樂觀的理由啊。”
書生說:“沙塵不是去了紅殿嗎,難道你不相信他?”
風說:“我當然相信他,可我們對紅殿又了解多少?他這次可去的是頭等艙。”
書生想了想,說:“你放心吧,沙塵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無論如何他都會回來。”
風說:“你的意思是,不管以何種方式回來?”
書生靜靜地看著她,問:“他都那樣了,還能是哪種方式?單個粒子?”
風說:“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么說著,她才把他手上的飯拿過去,找了個地方放下,又把他拉得更近一點,用幾乎是耳語的口吻對他說:“我們不能坐等他回來。”
書生說:“你對他還是信心不夠。”
風說:“我是說,我們最好也能幫上點兒忙。”
書生說:“你總是喜歡冒冒失失,要不是這樣,事情也沒鬧到這一步。”
風說:“如果在他回來之前我就被刪除了呢?那么即便我對他百分之百的相信又有什么用?”
她說:“如果他真像我們希望的那樣及時回來了,而且還帶著有用的情報回來了,那我們事先有所準備不是更好嗎?”
書生愣愣地問她:“那你又想干什么?”
風把耳朵貼門上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覺得安全了,又才對著書生的耳朵說起來。
盡管書生依然覺得風的計劃有些冒失,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確能為風拖延一點時間,照風的話說,她最起碼還能多吃到一頓午飯。禮拜眼看就要結束了,接下來,抓捕風,火化她的身體,刪除她的ID,便是他們這艘船上的第二件大事。因而他們惟有制造出一個更大的事件,才能讓這件事情延遲發生。當然,按照風的想法,他們還希望能有另一個作用。
她說:“要解放手機族,這樣的煽動終究是必不可少的。”
計劃就在這間廢品倉庫里進行,書生負責黑進各條手機線路,風負責煽風點火的內容。考慮到技術的難度,書生先選擇了四等艙公民。事實上他并不相信自己真能破解這么龐大的一個網絡,因而當他發現自己竟然成功了的時候,他差一點兒就叫了起來。
風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往下他們發往各個四等艙公民手機上的內容是:“各位手機族同胞,你們想知道手機族活著的真相嗎?”
“我們不過是紅殿飼養的一群‘種子’,他們把我們圈養在船上,在一個他們模擬出來的城市里,我們所有的努力和奮斗都只是在完成紅殿為我們設置的培育程序,到頭來,他們分等級采集‘種子’,也就是我們的意識,或者說腦髓。他們利用我們的大腦去完善他們,而我們則必須慘死在他們設置的一個個謊言中,就像5976停電事故,像廣場停電事故,病毒事故以及手機族歷史上發生過的各種各樣的事故。事故都是謊言,‘文明社會’也是謊言!今天的升入‘文明社會’的五星精英們,也不過是被紅殿采集了意識,‘永生不死’是個騙局,事實上升入‘文明社會’就是死亡。他們利用這種手段收割‘種子’,也就是我們的大腦!”
“同胞們,知道了真相,你還甘愿做他們的一粒種子嗎?同胞們,團結起來吧,我們應該為我們的自由,為我們的生命去戰斗。有胞們,讓我們先砸了那可惡的神像……”
這些信息瞬間便傳到了所有四等艙公民的手機上,正在走向平靜的禮拜,突然又開始起浪,“嗡嗡”聲像浪底的潮聲,正在醞釀壯大。四等艙公民們開始四下交換眼色,很快他們就明白不是自己一個人收到了這些信息。為了盡可能地隱蔽,書生對自己的ID做了比較有效的偽裝,因而收到信息的人們開始私下里打聽:“誰叫‘天使’?‘天使’是誰?”
然而風并不滿足于只在自己的船上作浪,她要書生擴大侵入界限。“最好是所有四等艙手機族。”她看上去十分振奮,顯然是因為書生的順利。她睜大眼睛盯著書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書生當然明白。
他只需沿著剛剛的路徑回到主路,就能找到一個一個的路口。而完成這個過程,他只花了五分鐘時間。那之后,就不只是他們船上的四等艙公民收到了他的信息,而是所有船上的四等艙公民。
現在,每一艘船都在暗潮涌動。
“然后進入三等艙、二等艙,最好讓所有手機族都知道真相。”風慫恿書生說。
書生遲疑地問:“是不是……早了點兒?”
他說:“沙塵還沒回來,我們并沒有準備好。”
他說:“更何況,關于真相,我們也只是一知半解。比如升入‘文明社會’,你能肯定就是你說的那樣嗎?我們必須等沙塵回來后,才有可能完全明白。”
風說:“我想八九不離十吧,況且,如果我們不把浪掀大一點,又怎么能達到我們的目的?”
書生想了想,覺得她說得也對。不過在侵入新路徑之前,他發現自己正在遭到追蹤。過道上已經響起了腳步聲,乘警已經奔這間廢品倉庫而來。
“你趕緊逃吧。”他對風說。
“怎么可能是我一個人逃。”風說。
“他們會跟著信號源一路追蹤,我們一起逃,不就等于零了嗎?”書生說。
“那就退出,我們先逃掉再說。”風說。
這時候腳步聲已經迫近,通過門出逃已經不可能了。幸好這間倉庫有個窗戶,風上前打開窗戶,將書生往窗戶外推,書生翻出窗戶后,她也跟了出去。
幾乎是與此同時,乘警破門而入了。他們當然只能撲個空,除了一屋子廢品,什么都沒有。而且因為書生及時退出了連接,他們的追蹤也到此便失去了信號。奉命追蹤而來的是兩名乘警,失去信號后,他們在廢品堆里翻了一通,其中一個對開著的窗戶產生過懷疑,還把頭伸到了窗外。不過,人們都習慣于左右觀望,而很少會向上看。這名乘警當然也是這樣的習慣,他左右看看沒什么,就把頭縮回去了。
這間廢品倉庫位于船頭,窗外沒有過道,出了窗戶他們也很難找到逃生的路。如果那名乘警抬頭向上看,就正好能看到他們像壁虎一樣巴在窗戶上,腳下全靠幾毫米的窗檐支撐著。只可惜這位代碼人沒有那么做。
他們出了倉庫,書生就忙著要回去,風忙“嗨”。她說:“要防備他們殺回馬槍。”她說:“信號明明就在這里中斷的,所以難免他們中突然有誰再起疑回來。”她說:“三分鐘之內。一般情況下,三分鐘之內沒有回來,就不會回來了。”
于是,兩人又屏聲斂息巴了一會兒,估計安全了,才又回到了廢品倉庫。
“我不能在這里干了。”書生說。
風看著他。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這當口她發現廢品堆里有一件臟兮兮的清潔工上裝,她拿起來套在身上,再把自己的衣服帽子扣上,提了掃把就準備往外走。書生把她拉住了。
“你傻呀。我在這里干乘警追蹤起來不輕車熟路嗎?”他說。
風說:“在這條船上,他們要到任何一個地方找你都是輕車熟路。”
書生說:“這是你藏身的最好的地方,你要是在沙塵回來之前就給他們抓住了,那我們剛才不是白忙活了嗎?”末了又補了一句:“還差一點兒掉水里淹死。”
風往四下里找,還真找到了一條清潔工褲,她把褲子扔給書生,命令道:“把它穿上。”
書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他照著做了。
然后,風拿了掃帚,又拿了把拖把遞給書生,便打開了門。這是即興產生的念頭,是不是管用,她也沒把握。他們扮成清潔工到了機艙過道盡頭,由風放風,書生繼續。
可這一回他剛打開連接,信號就被捕捉了。好在乘警朝著這里奔來的同時,他已經進入了三等艙的路徑。發出信息,他們便迅速退出閃人。
因為他們是“清潔工”,迎著乘警跟他們擦肩而過,也沒遭到懷疑。當然,也因為乘警是低級代碼人,反應畢竟要慢些。等他們撲了個空才想起那兩個清潔工顯得可疑的時候,已經讓他們給逃脫了。這一次風讓書生踢掉那條清潔工褲子,直接回甲板。而她,則回到倉庫的窗戶外面暫避一時。
書生在臨上甲板前將信息發往二等艙,上甲板時已經將連接退出并刪除了軟件。信號源再一次讓甲板上的乘警緊張起來,但書生這時候已經安全地站到人群當中。禮拜已經結束了,空中視頻和氣球已經消失,船長和乘警們正在忙活的,就是追蹤書生發出的不明信號。船長當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牽著鼻子走路,他們的不淡定,正好使按捺中的暗潮激蕩起來。大浪似乎是從鄰船發出的一聲喊叫開始的,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誰是‘天使’”跟著這邊也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大家想不想戰斗?”這之間書生找到了酷老者,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后,酷老者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而這個時間,甲板上已經喧囂起來,喊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還有人似乎為助興而打鬧起來,空中飛起了鞋子,有人被砸著了,跟著,那只鞋子(或者是另一只)從人群頭頂橫空飛過,最后砸到了紅母神像上,再跟著,是更多的鞋子飛向神像,人群像滔天巨浪一般朝神像席卷而去……
突然一聲槍響。
潮聲暫時平息,一片寂靜。
開槍的是船長,槍還指著天空,他正對著人們怒目而視。
跟著鄰船也響起了警告的槍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看來沒有一艘船幸免騷亂。但警告的槍聲只帶來了片刻的安靜,結束安靜的依然是一只鞋子,從船長的側面飛起,精準地打在他的鼻子上。這一回,受驚的船長沖著天空放出了一排子彈,槍聲響成一串。但一點用也沒有。有用的話,也是相反的作用,槍聲反而激起了人們的興奮,或者說激怒了他們。空中再一次下起了鞋子雨,只是雨點的目標由神像改成了船長,風暴再一次狂卷而起,眼看就要將船長卷起……船長只好朝人開槍,死了兩人,兩位四等艙公民。人群被迫再一次安靜下來,滿世界驚魂未定的眼睛。三等艙二等艙的過道上,窗戶上,也全是這樣的眼睛。死去的人倒在血泊中,跟前的傻傻盯著他們,血淌到跟前的時候,趕緊往后退,怕沾上了血。
而就這個時間,乘警已經復制出一列長隊,呈堅不可摧的人墻擋在了船長與手機族之間。
船長吐掉一泡口水,也就平靜了下來。鞋彈沒能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表情告訴別人,他在為死去的兩人可惜,因為這意味著他損失了兩粒種子。
“幸好只是末等種子。”他咕噥了一句。跟著他又扭頭看幾三等艙、四等艙。那里一點損失都沒有,這好歹令他欣慰。
事情鬧到這一步,風的確就被遺忘在那間廢品倉庫了。第一只鞋子飛起的時候,她就已經回到了倉庫里。甲板上這么熱鬧,沒人會來這間倉庫,即便是清潔工,也會留在甲板上看熱鬧。
對于死去的那兩個人,風深表內疚。她蜷縮在那堆垃圾邊,雙手抱住膝蓋,把臉埋在膝蓋上。負罪感令她頭腦沉重,淚流不止。
她真希望沙塵能早一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