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你們那種教堂。我們的禮拜是在甲板上進行。對于我們四等艙公民來說,這一天不光是禮拜日,還相當于放風日。所有四等艙公民都會在十點以前就涌上甲板,甲板給我們擠得水泄不通,其他艙的人們也就不屑來和我們擠了。他們站在船艙外的過道上、陽臺上,或者直接站在船艙里,只需面朝神像就可以了。
正如我先前所說,我們的神像是一只巨大的紅色手機,在太陽光下,它閃耀著金屬的光芒。十點鐘,船長會準時來到神像前。首先他要領著我們跪拜,做禱告:萬壽的母!無疆的母!感謝您賜我們和平的世界,賜我們繁榮昌盛的國度,賜我們衣食無憂的日子,并賜我們夢想和目標,賜我們“文明社會”!吾母萬歲!萬歲!萬萬歲!
例行的禱告詞都這幾句,我們從小就爛熟于心。
那之后船長要為我們講《想象力》,那是我們的“圣經”,我們從小就讀,要讀一輩子。
“想象力是一切智慧之源,是一切希望和可能之源,是我們為自己創造美好未來的原創力之源。人類正是依靠想象力創造了從動物變成智人,從智人變成神人的歷史。正是因為想象力,我們創造了如今的“文明社會”。幸運的孩子們,想象力才是推動世界之輪的原動力,讓我們開動腦子,努力地挖掘它們吧……”
這是《想象力》開頭那一段,每次禮拜,船長都拿它做開場白。一定要念完這段冗長而乏味的開場白之后,他才開始講那些通過想象力實現了某個目標或者創造了某個奇跡的例子。這些例子也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無非是牛頓怎么從蘋果落地發現了萬有引力,愛因斯坦又是怎么發現了相對論等等等等。我們是一個信仰想象力的族群,我們的禮拜日卻嚴重缺乏想象力。船長永遠都在講這些例子,這一位船長是,下一位船長也是。稍為有點趣味的,是分享課。有時候,會有在近期表現優秀的人被推舉到上面分享他(或她)開發腦洞的經歷。然而因為下面的人興趣各各不同,同樣會讓一些人感到無聊。我想今天我肯定是要上臺分享的了,因為我都升艙了呀。我希望我的分享不至于讓人感到無聊,所以我早早的就打著腹稿,我準備了一些小幽默,希望一會兒能搏得大家一笑。
可想而知,我是無法專心聽船長講經了。我很緊張。我眼睛看著船長的方向,心思卻早已經逃到了一會兒的分享課上。我的手機在我的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我掏出來偷看了一眼,是一條空投過來的消息:“如果船長是個人工智能,你這會兒想怎樣?”發消息的人叫“沙塵”,我不認識。我左右看,就在右邊遇上了一雙眼睛。再回頭看看頭像,確實是這張臉。他看上去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我們是同齡人。
“那么你呢?”我空投一句過去。
“我真想拔掉他的插頭。”他回。
“我同意。”我回。
“我知道今天你會大出風頭。”
“?”
“因為今天你將升艙,是近期優秀人選。”
“你怎么知道?”
“我們是手機族。”
我忍不住去看他。他沖我眨巴了一下右眼,我忍不住笑了。
回過頭,我查了一下他的個人資料,發現他也有一顆紅星。剛準備問他是不是也在今天升艙,他的消息就過來了:今天也是我的升艙日。
我忍不住再一次扭頭去看他,他也正瞟著我。
我聽見我的心跳了,卻很大程度上無關于即將來臨的分享課。我意識到自己對他有好感。
這會兒隔在我們中間的人開始注意到我們,我們只好重新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但我們的手卻沒有停下。
“不過是四升三而已,離‘文明社會’還遠著哩。”我把這一句投過去。
“你想說‘我們沒什么好驕傲的’嗎?”他回。
我差一點兒就笑出了聲。
不過,這一天我們倆誰也沒能上去出風頭,因為禮拜還沒結束,就有三艘船接二連三上放起了氣球,一艘是兩個,另外兩艘各有一個。這意味著今天又有四個“五星”要進入“文明社會”。
因為這是頭等榮耀,而且慶祝儀式熱鬧非凡,今天的分享課便免了。看著氣球升空,不光信徒們沒了聽經的興致,就連我們的船長也很樂意就把自己那神圣的事業放下了。他只是草率地說了一句:“今天我們船上也有兩個孩子升艙,分享課推遲到下個禮拜日。”之后他便把所有的熱情都投入到了觀看熱鬧上去了。至于我們,雖然很掃興,但也很快就被正在發生的另一件盛事吸引過去了。
氣球是被一束光送上天空的,情形很像你們放煙花,噗!就上去了。不同的是上到天空后,爆出的不是煙花,而是氣球。一個巨大的氣球。一只氣球屬于一個“五星”,氣球呈現出這個人的臉,一張你無論從哪個方位看都是正面的臉。這張臉在空中做著各種充滿崇高感和自豪感的表情,用感激涕零的聲音虔誠地感謝著我們的紅母神,紅著眼睛發表著自己的獲獎感言。末了還要沖著下面做鼓動:“來吧!幸運的手機族同胞,跟我一起進入‘文明社會’吧!”“幸運的同胞們,我們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五星’,就能進入‘文明社會’,就能永生!還等什么呢?努力奮斗吧!”
與此同時還有空中全息投影視頻,視頻除了要向全世界宣布今天的獲獎者以外,還要負責鼓動他們身后的人們:“看啦,我們又一批精英將進入‘文明社會’。想象力是無限的,生命卻是有限的!幸運的手機族同胞們,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有什么比永生更美好?紅母給了我們永生的機會!我們只需做一個勤于思考的公民,便可得到永生……”
“聽起來好像那是多么容易爭取似的。”我扭過頭,是沙塵在說。他現在跟我站在一起,我們像其他所有人一樣,仰望著空中那四個光芒四射的氣球。
“但總是有人做得到。”我說。
“永生會是一種什么情況呢?”他問。
“就是不死吧。”我說。
“要是生活在四等艙,不死可比什么都更恐怖。”他說。
我沖他一笑。我很認同他這個觀點。
空中視頻正在直播精英們的升艙過程,當然從來都只看到他們走向頭等艙的升艙室門口就結束了。氣球將在天空停留半個小時左右,隨著一個個氣球“噗噗”爆破成一束束流光,我們便知道精英們已經奔“文明社會”永生去了。那之后我們這些還需要多加努力的人們會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處于一種莫名的悵然之中,就好像我們丟失了什么。那之后,空中視頻會用很長一段時間來回放歷史以來的精英們升艙時的記錄,這樣對于留下來的人們是一種莫大的鼓動。
“你覺得‘文明社會’是在天上嗎?”沙塵問我。
“也許吧,視頻的聲音不來自天上嗎?”我開玩笑說。
“你說它會不會就是所謂的‘天堂’?”沙塵卻很認真地問我。
他湊近來對著我的耳朵神秘地說:“但我知道去‘天堂’實際上就是死了。”他說:“還有‘極樂世界’也很相似,但也都是要先死掉。”怕我不明白,他又補充道:“就是肉身得死掉。”他說:“這兩個地方都只有‘靈魂’才到得了,實際上很像我們每天都要去的那邊,進入手機的,不只有我們的意識嗎?意識也稱做靈魂,我們在那邊的模擬體,實際上就跟‘極樂世界’和‘天堂’一類地方的‘鬼影’一樣。那么,你說‘文明社會’是不是一樣?”
我暗自吃驚。我想他正說到一些異教徒的東西,這是不被允許的。我們是紅母的信徒,我們生下來就被告之:想象力之神才是人類惟一真神,而其他的神,都是奴役人類精神的謊言。為了保持我們的純潔,手機對一切不利于我們的東西都進行了有效的過濾,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手機提供給我們的和平和積極的世界里。正如船長說的,我們是一個腦力勞動的民族,我們依靠勤奮思考,為社會貢獻自己的智慧而生活。我們的終極目標是永生,我們不害怕死亡,所以我們不需要那樣的宗教謊言。
“你對這些不好奇?”沙塵問我。
“你缺乏我們這個年紀最基本的好奇心。”他失望地說。
或許因為我的這一缺點,他開始表露出驕傲自大的一面,似乎這一點一下子就能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他是高高在上智者,而我卻是那個只能仰視他的傻瓜。但事實上我這個傻瓜卻在擔心左右的耳目,因為我不希望我們這些話給別人聽了去。
然而他卻繼續得意地沖我晃著他的手機說:“這上頭有時候會跑進來一些‘偷渡者’,運氣好的時候,我能在它們還沒被殺掉之前發現它們。”
“看樣子你實在是一個遵紀守法的良民。”他嘲笑我說。
“可你知道你這么做的后果嗎?”我真想反唇相譏回去,但末了我卻用的是擔心的口吻。如果我對他的嘲笑不服氣的話,那么現在我卻自己證明了他的正確。我恨自己恨得熱血灌頂,頭臉發燙。幸好這時候我的父母沖我們走了過來,他們臉上掛著看完“精英”們升級后的慣常的悵然和落寞。不過看起來,因為今天也是他們的女兒的“升艙日”,他們又比別人要多出幾絲欣慰。他們遠遠就沖我喊起來:“看到剛才那些氣球了吧?我們盼著有一天也能看到你的氣球。”如果這話是在認識沙塵之前說,我想我接受起來一定會很坦然,但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在沙塵面前,我一下子就臉紅了。這樣,父母就對我身邊的沙塵很感興趣了,他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沙塵臉上,或許想把影響到我情緒的東西從他臉上挖出來。
“這是沙塵,他也是今天升艙。”我硬著頭皮介紹說。
“啊!”他們一臉的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追究起來。“也是四升三嗎?”我爸問。
“當然。”沙塵說,“要不然,我怎么會在這甲板上。”沙塵的口吻帶著自嘲,這一下子就讓我的父母好受起來,這一次的“啊”被他們拖得長長的,有一種很明顯的如釋重負的輕松。我想象著一只氣球,我父母剛才的情緒就像一只氣球,給一股壓力擠變了形,而后又因為這個壓力的撤退而反彈回來。反彈后我爸開始哈哈大笑,他自信地伸手去跟沙塵握手,他拍著沙塵的手,說:“都是好孩子,都很厲害。”這一拍,就把沙塵拍到跟我一樣的高度了。我爸這么說的時候,目光多數時間在我臉上,那意思很明白,他更多的是在贊賞我,沙塵不過是個附帶而已。我承認我的情緒因此而好了很多,我甚至已經不再為自己是一個“遵紀守法的良民”而羞愧了。
我媽過來摟住了我,我當然也很樂意被她摟著。在一個外人面前,這是一種最好的團結語言。
我爸說:“我們是真替你們驕傲。”
我媽說:“不過今天也實在有些掃你們的興。”
沙塵說:“沒什么,也就是個‘四升三’,等我們做成了‘五星精英’,也會有這等風光的。”
我爸說:“是啊是啊,我們我就盼著那一天啦。”
我媽說:“我們老了,這腦子也笨,拼了命,也開發不出什么意外驚喜了,就看你們的啦!”
話說到這里,他們也沒再站下去的興致了。他們看上去突然就沒了情緒,就像情緒給風一下就吹跑了,剩在臉上的,只是一臉的無趣和灰心。
我爸說:“那你們繼續,我們回艙了。”
我媽問:“你們準備什么時候去呢?”她指去三等艙報到。
我說:“過一會兒吧。”
她說:“那我回去替你收拾一下行李。”
我說:“你們不想多在上頭待會兒嗎?”
但他們說他們累了,想回去歇著。說完就真回艙去了。
“他們已經沒有希望了。”沙塵看著他們的背影說。“人最怕看不到希望,一旦看不到希望,就會衰老得很快。”他說。“如果他們不是待在四等艙,而是在三等艙或者二等艙,那他們一定不是這么一副衰老消沉的樣子。”他說。
我感覺我的反感情緒又上來了,我想我最好還是跟父母一起回艙去吧。我起身要走,沙塵卻問我:“你為什么要走?”
不等我回答,他又緊追著問:“我這人讓你覺得討厭嗎?”
我認真看著他,的確又發現他看上去并不令人討厭,而且正好相反,他那帥氣的模樣無論如何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于是我留了下來。
他又繼續他剛才的話題。他用下巴指指我們左右,說:“你看看我們周圍。”
甲板上竟然除了我們,再沒有別人了。不用多想,就知道人們去了哪里:一部分(如我的父母)是因為灰心,回去睡覺去了。一部分(幾乎是所有年輕人)回到船艙進了手機。這是每一次看完氣球升空后的勞動高潮,幾乎每一個還沒認命的人,都會在那一刻變得尤其堅定和執著。事實上,當一個夢想看上去遙不可及的時候,人是會變得懈怠的。可氣球升空又分明告訴你,你的夢想就在跟前,它就站在你跟前的一棵大樹上,現在別人已經摘到它了,你只要努力,也就能摘到。因此,每一次看完氣球升空,很多四等艙的年輕人都會像打了雞血一樣猛加一陣子的班。這樣的情況不光發生在別人身上,自然也發生在我身上,因而我不認為這應該受到嘲笑。
我問沙塵:“難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嗎?”
沙塵想了想,說:“多數時間我也一樣。”
我希望他能看見我臉上的表情。“我還以為你不一樣呢。”我說。
對于我的諷刺,他一點都不在意。他看上去百毒不侵。
“要不然我怎么能升艙呢?”他說。
“萬一你是天才呢?”我說。這次我加了點兒勁,并暗自在這種損人的行為中獲取著快感。
不料沙塵用下巴指著三等艙窗戶那邊說:“天才在那里哩。”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著名的傻瓜大頭正把臉擠在窗戶上沖著我們笑。他或許以為自己能穿過玻璃窗來到我們這邊,所以不惜擠扁了臉。他那樣子著實滑稽,又加上自己剛才正處于快感之中,我忍不住開心大笑起來。沙塵乜我一眼,又拿手當槍給了大頭一槍。大頭看到他那個動作,又看我在笑,于是他也在玻璃后面大笑。他張大著嘴,要把自己笑翻似的。那副傻相又讓我笑不起來了。
沙塵說:“天才就有天才的福,這傻瓜靠他父母住在三等艙,所以即便是個傻瓜也不會住到四等艙里去。”
我說:“可即便是那樣,你也不愿做傻瓜吧?”
沙塵說:“可要是我的父母是三等艙公民,我也沒得選擇哦。”
我又忍不住笑起來。這家伙骨子里也是有些幽默感的。
但我嘴上卻令人討厭地說:“嘲笑一個傻瓜可不是美德。”
沙塵照樣油鹽不進地說:“我要是生下來就住在三等艙里,保不準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瓜了。”
他盯著我看,很希望我有所回應。但我什么都沒說。我在想,我可不會那么不上進,我的目標是“五星”,而不是三等艙。
沙塵改了話題,問我:“你挑戰的是什么?”
我說:“文學。你呢?”
他嘟了一下嘴,利用那個時間想了想,說:“我的興趣很雜,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末了又問我:“你今天準備跟我們分享什么?”
我說:“我想提一個刷新《想象力》的建議,或者寫續集也行。那些老掉牙的例子我們早就聽煩了,而且那還全都是人文主義時代之前東西,對于我們來說極其過時。數據主義時代之后,有許許多多的可以證明想象力有多關鍵,對于人類又有多重要的例子,而且這些例子更貼近我們的生活,自然就更具說服力。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由我來寫……”
“等等等等。”沙塵打斷了我。他一臉不解地問:“你要經過誰的同意呢?是紅母嗎?還是船長?”
我想我也是一臉不解,難道我不需要得到同意嗎?要知道,這并不是手機上的現成課題。
沙塵看上去很為我有了這個想法而欣喜,他滿臉的“真沒看錯你”,但又因為我的不夠解放而有些失望。他說:“你難道要等得到同意,手機上出了這個課題,你才去挑戰這個課題嗎?”
可是我想,要不然的話,我又能怎樣?
他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先寫呢?”
我說:“可是那樣的話,誰給我分呢?”
沙塵說:“你管它呢,寫完上傳,分不就有了嗎?指不定那能讓你一步就跳到五星呢。”
我說:“可萬一他們根本就不接受呢?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嗎?”
沙塵的表情里迅速出現了失望,而且很快就只剩下失望了。他一臉的瞧不起人。他甚至起身走了兩步,大有要趕緊棄我而去的意思。但看上去又有些不甘,走兩步又轉過身來了。他回來是為了告訴我:“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么一個人。”他的臉上又出現了譏笑,那種智者看傻瓜時的,滿是同情和憐憫的譏笑。他說:“要知道循規蹈矩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消極的,我們需要的是開拓精神,是敢于沖破規矩的勇氣,而不是像你這樣本分地做一個良民。”他說:“手機族是一個挑戰想象力的民族,可你呢?甘愿讓想象力束手束腳,真令人失望。”他說:“也不明白你怎么會選擇挑戰文學,而且還能靠這個項目升艙,我直接懷疑系統是不是搞錯了。”
他指指旁邊玻璃窗里的大頭說:“我感覺你跟他差距不大。”
我想我如果還要忍受,就真跟大頭一樣傻了。我沖他喊了一聲“夠了”,而后便憤然離開了。我想,即便他可能說對了,也不代表我就沒了自尊心。我想,讓你那張俊俏臉蛋見鬼去吧,我已經不稀罕了。我還想,如果到這份兒上我還愿意跟他待在一起,那就連我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對待那些不屑于你的人,你也應該用不屑回應才是。
這一次他竟沒有挽留,看樣我真是令他大失所望了。或者他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大狂,連一丁點兒仁慈也不愿給人。他哪怕只問一聲“你怎么就走了”,我就可能獲得相當程度的積極因素,我的心情就會好很多,也會很快就原諒了他。
遺憾的是,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聽到他在我身后喊:“滾開,你笑個屁!”我想他肯定是在沖大頭喊,因為當時只有大頭在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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