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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74第七十四次相遇

  • 一萬次相遇
  • 浮沸
  • 4434字
  • 2020-02-20 00:21:48

岑讓知道自己是個注定被拋棄的人。

無論是被黑色小轎車帶走的徐敏若和徐函,還是那些罵他娘是潘金蓮的同齡人,又或者是喝醉了就打他的岑志忠,沒有人疼惜他,只有人唾棄他。

直到遇見程澈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同伴。

他第一次聽說程澈的名字,是在岑志忠和別人的談話中。岑讓在房間里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給了岑志忠一筆錢,讓他好好看著那個小女孩,每日匯報她的一舉一動。

就像是在電視里看到的情節。

岑讓自嘲地笑一笑,心里卻好奇著——是哪個小可憐被放逐了?

那天他沒去上學,躲在樹上睡了一個下午。被一陣嘈雜吵醒之后,他看見一群女生在公共廁所門口欺負一個豆芽菜身材的女孩,他知道她姓葉,父親是消防員,在很久之前就因公殉職了。

岑讓還記得,陽春縣的那一場森林大火,死了很多消防員。欺負沒有父親依靠的小孩,是這鎮子里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面無表情地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觀摩這一場校園霸凌。

葉小珣被欺負得很慘,她哭著跪在那群盛氣凌人的女孩面前,往自己臉上揮巴掌。

后來,背著紅色書包的女孩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冒了出來。她丟了書包,從樹下撿了一根手指粗的長樹枝,像個從天而降的孫悟空,一個人打跑了所有張牙舞爪的女妖怪。

等把人都趕走了,她拉著葉小珣的手站起來,介紹自己的名字。

她叫程澈。

岑讓聽這個名字挺耳熟的,他輕聲念了念,覺得這兩個字特別有韻味,尾音帶著幾分磋磨的聲調。

原來她就是那個城里來的姑娘。

因為岑志忠的原因,岑讓對這個女孩印象深刻。自從記住她之后,岑讓總能在各種地方遇見她。比如,在湖邊,在山坡,在田野,在蘆葦蕩,在小賣部里。

她總是一個人,和自己一樣。后來,岑讓才知道,原來她被學校里的同學孤立了,連葉小珣都不敢和她玩。

人都善妒的,常常會對與眾不同的人報以敵意,岑讓深以為然。

然而,就在一個下雨天,岑讓終于聽見程澈和自己說了第一句話:“要一起打傘嗎?”

他握著從一瓶小賣部里買來的白酒,冷臉拒絕了程澈,一個人跑進了雨里。

岑讓想,她剛來陽春縣不久,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早就爛透了的人。沒人會愿意和他做朋友,與其曾經擁有再失去,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

可岑讓到底還是淪陷了。

除了逝世的奶奶以外,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她更溫柔,她大概是老天爺賜給他的最后一點慰藉。

所以他想盡一切辦法,想圈禁程澈。

·

程澈被綁在了房間里的木椅上。

她的身體剛剛恢復,前兩天一直躺在床上,被灌了兩天退燒藥,現在的她手腳無力,渾身都是軟綿綿的,幾乎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

岑讓蹲在她面前,冰涼的手慢慢地撫摸著程澈的左耳耳廓。

“是我不好,”岑讓出聲道,“你的耳朵還好嗎?”

程澈側頭避開他的手,像躲避一條正在吐著信子的蟒蛇,她懇求道:“你放我走吧,我可以當作什么也沒發生,我們可以繼續做朋友……”

岑讓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他固執地捧著程澈的臉,認真地問道:“你可以只做我一個人的朋友嗎?”

程澈聞言沉默,隨后正眼看他,問:“我的答案和以前一樣。”

“程澈,你不能這樣對我?!贬屆鏌o表情地看著她,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手幾乎要把程澈的臉掐紅了。

程澈閉上眼睛,痛苦的淚珠從眼角流下,“岑讓,我之前一直把你當作好朋友,你是我在陽春縣唯一的好朋友。岑奶奶讓我好好和你相處,可是我……”

“可是你為什么要走呢?你怎么能拋棄我!我們可以一直待在陽春縣啊!”一聽見岑奶奶這三個字,岑讓猛地站起身,瞬間暴怒起來,像一只發狂的巨獸在程澈面前咆哮。

程澈抬頭,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將近一米九的岑讓,想起當年那個跪在岑奶奶靈柩前沉默不語的他。

剛到陽春縣時,她就知道岑村長家有個話很少的兒子。

岑奶奶和于春香有點八竿子才能打得著的關系。于春香和她說過,岑奶奶小時候還給陳桑陳清兩姐妹洗過尿布。

因為年輕時太過操勞,所以岑奶奶整天都佝僂著背,看著只有一米五不到。她笑起來很是慈祥,每次在路上見到程澈,岑奶奶都會溫柔地拍拍程澈的肩膀,夸她耐看又活潑。

有一次,程澈在路上遇見了挎著菜籃的岑奶奶,岑奶奶臨別前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

她說:如果她家孫子也能像程澈一樣經常笑嘻嘻的,別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那該有多好。

可惜沒多久,岑奶奶就去世了。

等到岑奶奶辦喪時,于春香帶著程澈去岑家靈堂前給她拜了拜,送她最后一程。

那時程澈就聽到別人議論道,岑村長的老婆女兒都跟外面的人跑了,岑家連個主持喪事的女眷都沒有,實在是太陰公了。

程澈離開岑家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岑讓,他雖然生得比同齡的男孩都高大,但此時跪在方正的杉木壽棺前,反倒顯得十分可憐弱小。

他確實是個不近人情的人,程澈之前好心和他分享同一把傘,差點沒被他冰冷的拒絕嚇得夠嗆。

學校里的人都傳他是個殘忍而暴戾的人,還送給他一個“閻王爺”的外號。

有誰會愿意和滿身臭名的人交朋友呢?程澈感同身受。

她救下葉小珣,卻不幸地成為了第二個“葉小珣”。

但她一向屬于樂天派,并不是非常在意那些流言蜚語,更何況,程澈相信自己不會一直待在陽春縣。

程澈準備收回目光時,卻發現跪著的岑讓往自己的方向望了過來。她朝岑讓點了個頭表示慰問,影影綽綽地看見他通紅的雙眼。

那天晚上,程澈做了一個夢,岑奶奶還是在那條老路上,輕柔地摸著她的手,希望她能幫幫岑讓,讓他一個人也能過得開心點。

那是岑奶奶最后的愿望。

過了三個月之后,岑讓終于主動和她說了一句話——“你霸占了我的位置?!?

程澈訕訕地睬著樹干跳下來,卻笑著道:“那樹上的風景確實挺好看的!我以為這棵樹可以隨便爬呢……”

“這棵樹不是我家種的,但是我在這上面刻下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的?!贬屩钢鴺涓缮系囊粋€地方,冷冷解釋道。

程澈也不在意,把這棵擁有最佳風景的樹讓給了岑讓,自己爬上了另一棵樹。

岑讓盯著樹冠看了許久,轉身走了。后來,程澈再也沒在這棵樹上看見過岑讓。

沒和岑讓成為朋友之前,程澈就發現他對自己的物品和領域的占有欲非常強,甚至有一種極為偏執的保護欲·望。

大家都稱他為瘋子。

Lunatic。

但是他們都錯了。

岑讓這種行為更像是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

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在和岑讓接觸的三年來,程澈一直認為他是個正常人,雖然性格比較冷漠,做事有點沖動幼稚,與普通人格格不入,難以融入正常的社交圈中,但至少他從來沒做出傷害別人的行為。

與其說是朋友,程澈覺得自己更像在充當著姐姐的角色照顧他,雖然岑讓總是對她愛搭不理的。

她一直覺得,岑讓對自己的態度,像是在敷衍一個認識的陌生人。

直到——

中考結束的那一個傍晚。

也是岑讓知道程澈很快就要離開陽春縣的那一個下午。

他一反平時的冷漠,就像現在一樣暴怒,把程澈鎖進了沒有人的運動器材倉庫里。

天黑之后,學校里的人幾乎都走光了,程澈喊得聲嘶力竭,累暈在海綿墊上。

等醒來之后,她借著從窗戶里探進來的月光,看見岑讓蹲在角落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你為什么要走呢?你怎么能拋棄我?”

他說的話和今天一模一樣。

程澈不想再回憶了,她松了松被捆住的手,不用看也知道,手腕和麻繩相擦的地方已經紅了。

“我,我是怕你亂跑,弄傷自己。”岑讓看向她的左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亂跑,也不會弄傷耳朵了。”

在學校倉庫的那個晚上,程澈搶走了岑讓的鑰匙,卻在開門的前一刻被他狠狠地甩在一邊,左邊的腦袋猛地磕在乒乓球臺的邊緣上。

等程澈從眼冒金星中清醒過來時,地上已經流了一大攤她的血。

岑讓慌了,匆忙地把程澈背了出來,卻在校門口撞見一直在等程澈的葉小珣。

葉小珣陪著程澈一起去了衛生站,卻叫人偷偷請來了岑村長。

那天晚上,岑志忠把岑讓打了個半死,還把他關禁閉一個月。岑志忠懇求程澈不要追究岑讓的責任,她答應了。

這件事只有四個人知道——程澈,岑讓,葉小珣,岑志忠。連和程澈朝夕相處的于春香和陳吉利都未曾發覺她的異樣。

岑志忠為了趕緊解決程澈這件事,連夜打電話給了下晝路中學的校長,麻煩他幫忙找人托關系把程澈的學籍調回滎城。

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等岑讓再出來時,經常在陳家菜園里種花的程澈已經不見了。

……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岑讓坐在床上,看著程澈的側臉,問道。

程澈抿著唇,沉默著不說話。

岑讓的心涼得徹底。

程澈的唇干了,他想起身給程澈喂點水喝,卻聽見外面有人大力地敲門。

程澈的手顫了顫。

岑讓神色如常,走到桌子前拿起早就準備好的瑞士軍刀和透明膠卷,他折返到程澈面前,輕聲道:“答應我,不要出聲,不然,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程澈被兩層膠帶封住了嘴,說不了話,只能悔恨地閉上眼睛。

·

十分鐘前,程亦奇從徐函口里套出了她曾經見過程澈的事實。

徐函被逼問得無法招架,終于告訴他:“她,她在116棟負一層的地下室,你快去找她吧?!?

乍一聽到地下室這三個字,程亦奇怔了怔,他盯著徐函,臉色慢慢變得蒼白。

腦子里迅速地劃過無數種可能,他把手中的東西一扔,人馬上就向徐函指著的方向奔去。

程亦奇氣喘吁吁地敲了快一分鐘,才有人從里面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岑讓只打開了一條縫隙,只用一眼,他就認出外面的人是程澈的哥哥,程亦奇。

程亦奇卻從來都不認識岑讓。

“居委會消防檢查,”程亦奇往他身后看去,卻沒見到其他人,語氣漸漸變得不耐煩,“方便讓我進去一下?”

他問得毫不客氣,而且全是破綻。

話音落下,程亦奇才發現地下車庫里安靜得滲人,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岑讓落在程亦奇身上的目光昏昧而危險,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程亦奇耳尖地聽見屋子里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人跌倒在地上。

程亦奇心中一動,隨后心臟跳得越來越快。

岑讓的注意力晃了晃,卻讓程亦奇使了巧勁迅速地擠進來,門內的人被程亦奇撞門而入的力氣推到一邊,突如其來的力度讓他失了重心。

等他穩住身體后,就看見程亦奇怔怔地定在原地,目光落在那面貼滿程澈照片的墻上。

無數張過塑的五寸照片被人精心地粘在墻上。

程澈和寧安在食堂吃飯。

程澈在操場上扔布沙包。

程澈剛從洗手間里出來。

程澈站在走廊上看風景。

程澈坐在教室里寫筆記。

程澈抱著一沓厚重試卷。

程澈在冰柜前彎腰糾結。

……

所有照片,鏡頭對焦的都是程澈。

這種角度,一眼就能讓人明白這是偷拍。

程亦奇那一瞬間簡直想把整間地下室給燒了。

“唔唔……”唯一的房間里傳來模糊而絕望的喊聲。就算被蒙了膠帶,程亦奇還是一下就聽出了程澈的聲音。

程澈果然在這里!

“你他媽的——”程亦奇氣得發抖,他無暇顧及站在門邊的岑讓,整個人撞向了房間的門。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妹妹在這短短的半個小時里經歷了什么,他生怕自己來晚一步,就再也見不到程澈了。

門被輕易地撞開,程亦奇一眼就看見程澈連帶著身后的木椅倒在地上蠕動,她無助地仰頭看向程亦奇,眼淚在一瞬間噴涌而出。

程亦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她哭得近乎崩潰,卻因為嘴被封住了而差點窒息。雖然倒在了地上,但程澈整個人卻被五花大綁地拷在了一把掉漆的椅子上。

下一秒,程澈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一邊哭泣一邊搖頭,像是懇求誰似的,臉上的淚水蹭在冰涼的地板上,帶著身后的椅子企圖想靠近他,嗚咽的嘴里冒出無法聽清的字眼。

就在程亦奇想上前解救程澈的那瞬間,后腹突然觸到一絲冰涼,隨即傳來火辣辣的撕裂劇痛。

程亦奇的腦子空白了一瞬,隨即耳邊傳來程澈更加慘烈的哭聲。

岑讓在身后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中的軍刀卻用力地刺得更深,直到刀身整個沒入程亦奇的身體中,他說:

“誰都不能,不能帶走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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