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因果循環
- 南柯夢:綰鬇夫人
- 央揚養漾
- 4001字
- 2019-05-16 13:50:00
“茲——嗞嘰——嗞嘰——茲……”
寂寞的軒廊上一陣一陣地傳進來牡丹鸚鵡的鳴聲,風搖著檐角的鐵馬“丁零丁零”地響,鸚鵡架子來回晃動著,每晃一下,兩只小小鳥兒沖著對方叫上一兩聲,你一聲、我一聲,時不時撲棱一下翅子,像是親密地呢喃,又像是在應和鐵馬的助興。
可是把婉美人給吵醒了,她歪在竹榻上,睜開眼睛的時候恰巧迎上這一日最美的一道余暉。粉紫色的晚霞鋪陳在寬闊的窗沿,染進斜斜垂掛的出爐銀紗簾內,有一種渾然一體,不知何處為天、何處為室的錯覺。
四下無人。
婉美人挈著衣裳坐起來,一卷書擱在竹榻旁的矮幾上,她是倦了睡著的,睡得很規矩,不至于釵橫鬢亂,可是發髻有些偏了,蓬蓬松松要掉不掉的。她索性站起來,將簪子一掣,頭發徹底地散下來,像水一樣傾瀉下后背。她的年紀還很輕,約摸十三四歲,可是這一瀑頭發,長及膝蓋,黑鴉鴉一面,著實引人歆羨。
她睡眼惺忪地站了一會兒,一手扶著竹榻的靠背,一手撫著自己的額頭:剛剛的夢真是奇怪,意識模糊,身體飄忽,像一片絨絨的羽毛搖落天地之間。飛著,是一片云,一手絮,一只蝶,一粒塵……輕盈扶搖,想要找棲身之處,可是怎樣也找不到——不過兩三時辰的功夫,竟有冗長一生之感,可是待要細想,又什么都記不起來,空剩下惆悵不已。
她用手掌捏住自己的肩頭,輕輕地揉著,末了又換另一邊,實在是酸脹得很,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朦朦朧朧里,她的眼睛恍惚能透進一點光,像是置身于云團中,退紅色的云團,氤氳的霧氣、香氣纏繞包裹,那種窒悶的感覺,那種與窒悶感不符的無處不在的轟鳴,一瞬間的撕心裂肺、耳鳴弓咚,伴隨著骨骼碎裂的渾濁的聲音,然后一下子,她的夢里安靜下來,周圍是殷紅的蕊須,帶有腥氣的甜香,一聲悠長嘶啞的聲音化作“嗞嘰”的鳴叫,云朵挾裹進眼眸……
她就是這樣醒了過來,看見黃昏的天色,夢里退紅的云團想來不過是粉紫的霞光映在紗簾上,難以置信,風微微吹拂,紗簾上束著的穗子輕輕地晃。
她忽然從回憶里抽身出來,感覺到涌到嘴邊的一陣焦渴,她喚了一聲:“蜀兒。”理所當然沒有人應答,她自言自語道:“都這個時候了,還能跑到什么地方玩去……”可是沒有人來伺候,她也不能不喝水,找到外間,小小一張圓桌上擺著烏木鏨銀茶盤,里面盛著壺與杯,她拈開蓋子一看,不是熱茶水,可是管不了許多,她往小杯子里傾了半盞,匆匆倒進嘴里,應該是早上忘在壺里的水,也許是從井里汲上來的,有一股子石氣,可是涼幽幽的,正合她心意。
她解了渴,似乎恢復了活力,開始小聲叫起兩個名字:“蜀兒——小巴——小巴——蜀兒……”她叫了幾聲覺得很好玩兒,就一面往外踱一面輕輕叫著,若是旁人聽見,定會以為她不是在叫喚人,而是在喚貓咪一類的寵物。
踱到廊上,外面的光略有些暗淡了,一片望過去,天是淺淺的灰色。這里是憩幽閣的第二層——坐落在皇宮西南角小小一座祺山上的憩幽閣,是整座皇宮地勢最高的建筑,本是前朝神宗皇帝欽定的觀月之所,樓閣之下還帶著一片極其寬闊的水塘,晴風一過,波光滟滟,除卻中秋佳節,其余時候都是清靜又涼快。自從一年前,巴蜀獻美人,宣宗皇帝一見,喜之不盡,特特將這憩幽閣里外翻新,賜予新進的婉美人。又因聽說這女子芳字“如醴”,含著個“梨”的音,討她歡心,命人填了水塘,從宮外不知何處移來數十株梨花樹栽上,這一年春末開過一回,真真是“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可惜這婉美人并不因此領情,還是淡淡的模樣,既讓老皇帝心焦,又讓他牽腸掛肚。
婉美人進宮一年,仍是個美人,因為沒有侍寢的緣故。后宮關于她的傳言很多,即使她足不出戶,也仍舊消減不下眾人的好奇心。她的入宮,在別人眼中是叨天之幸,可是于她而言則實實在在是措手不及。司天監上奏:“吉星連珠于西南,蜀地必出奇女子”,監正都這樣說了,巴蜀不找人還行嗎?可是什么叫作奇女子呢,下面的官員沒有頭緒,一層一層吩咐下來,只憑著一張玉衡大夫給出的生辰八字,尋來尋去,為討皇帝喜歡,獻上最美的一個女子交差。
這婉美人名為戚綰鬇,雖得圣心,近一年來卻都表現得清心寡欲,宮里還有不少流言說她是天性純良,不愿與人爭斗,而且這樣的說法還廣為人所信服,可真正的婉美人并不是一個天生的冷美人。她的心智從她自愿頂替戚氏女兒入宮便可覷見一般,她知道,若無此舉,即使再美麗,也只能為奴為婢;她曾經歌舞的地方,迷醉了的少年不計其數,可是沒有一個可以幫她改變她的命運,也許有吧,可是她不敢錯失這樣的機會,年紀雖才十四歲,可是她的野心不是這樣年紀的孩子應該有的。戚氏夫人沒有看出她的心思,周圍沒有誰能夠看破她的心思,她暗自得意于自己的偽裝,可是依舊感到無人解語的落寞。
歷經幾月,她被族人送進京城,一路上,她從適意的蜀中街巷,看到秦嶺的險山惡水,看到多數人無緣一見的懸泉瀑布,看到出川后的一望無垠的原野,從紫土地到紅土地再到黃土地,她覺得自己進入新的一方天地,她感到新奇的同時也感到惶惑。
進入京城以后,市井之繁華使得她瞠目結舌,她還沒有看得分明,就又被一頂小轎送進一座城中城。她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在矮矮一方山丘上的一座精致的樓閣里坐著,一邊堆砌著從宮外帶進來,經受了皇宮篩選的各色物什,一邊又被送來的禮物纏裹得緊緊的。
她登上樓閣望向山下:高檐翼起,琉璃閃爍,宮墻參差,復道交錯,宮車轆轆,轎輦徐行,覆壓百里,遙無邊際。
她反應過來,這就是氤氳宮禁,是她一生的棲處了。
婉美人不理會皇帝,并不是因為溫良儉讓,而是她還沒有摸清楚皇帝的脾性,沒有徹底弄明白宮內外的形勢,若是貿然獲寵,無所經營的話,并不見得是好事。就像她現在站在廊上,用剛剛進屋去找出來的瓜子飼喂那兩只鸚鵡,手指一點一點地,嘬著小嘴,像是專心致志地挑逗,可她的神思早就飛到天外了。
跟著她一同進宮的除卻現有的兩個貼身丫鬟外,她將最年長的一個獻給了皇帝,說是打小陪伴自己、情同手足的姐妹,因自己身子弱不時有恙,先遣她代為伺候。這個被她獻上的女子名叫秋蟬。當然如今已被封為皙美人,取其面白之意。戚綰鬇早在來京以前就做好這番打算,特特挑選了這個秋蟬,明眸皓齒,眼笑如月,是端端正正的美人,又不至于美到壓過了她去。秋蟬一開始是不愿意的,綰鬇才不管她愿不愿意呢,她自有一番手段讓她答應,更何況,現在這位皙美人已經是陛下的近寵了。
“美人醒了。”
婉美人轉過身去,背后兩步遠的地方立著一個油綠衣服頎長身材的女子,鴨蛋臉,白膩膩的鼻子,五官分得稍稍有點兒開,有一段端凝的態度。這是她帶過來的丫鬟姝兒,溫柔少言,比她大上兩歲。
“哪兒去了?”婉美人回過身繼續喂她的鸚鵡,淡淡地問一句。她這一年里,因為皇帝的偏寵過于招眼,她行事就盡量低調,能避則避。對于下人她的管束不算嚴厲,可是擔心她們在外面亂闖亂撞,得罪人也惹禍上身,就時常問著些。
“美人前兒配出的翕香,說要給三少爺捎出去,婢子就給送去了。”婉美人聽罷,不再說什么,可是把手里的瓜子余粒往樓下一拋,像撒種子似的散下去一把,手里出了些汗,黏住一兩粒,她捏緊了,將它捏成油油的一團,浸出瓜子的酥香。
戚氏三公子戚楚匿在戚綰鬇馬車之中隨她一塊兒進了京,抵京以后,綰鬇將一部分預備進獻的禮物從單子上裁下,給他做本錢置了一處宅子,悄悄將他安置妥當。戚楚不是長子,不是嫡子,亦不是愛子,因而有比誰都多的自由。本就是戚氏里的透明人,這一次也沒聽說戚氏派人來尋他。
也難怪婉美人惆悵,她以前為著自己的卑賤,為著他兄長的無能為力曾感到忿忿難平,可是現在她站在高上許多的地方,卻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空虛。她不知道戚楚留下來的原因,這讓她感到欣慰同時痛苦——曾經有一個人已經全然將她拋出,一年過去,將來還有一年又一年慢慢過去,他大概將要娶妻生子,然后將她忘卻了吧;可這個從來緘默、從來不敢對視的三公子,卻愿意和她呆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哪怕不能時時見著,也讓她覺得踏實。
一串“噔噔噔”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量,樓梯那端閃出一個葡萄綠衣裳的嬌小女孩子,腳丫子啪噠啪噠跑過來,跑得近了,那顆瓜子臉上的五官才凸顯出來,這樣的臉靈氣是夠的,可是不大耐看。
“小八,你輕些!”這邊的姝兒一邊嗔怪一邊伸開雙臂來接住她,同時被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小八是三個人里最小的,才剛滿十一歲,而且她的心智總像還沒有發展完全一樣,雖然稚氣可愛,總讓人覺得有點兒傻頭傻腦的。綰鬇挺喜歡她,就像喜歡架上那兩只牡丹鸚鵡一樣。
“美人喜歡清靜,你就偏偏吵吵鬧鬧的,待會兒看不收拾你!”姝兒環著她的腰逗她,其實姝兒一樣喜歡說話,只是跟著早慧的綰鬇,主子不言,她就不便多言。
婉美人看著這兩個人微笑,可是早在小八出現之前,聽見那串慌亂的腳步聲,她就知道她有事要講,現在她盯住小八那張汗津津的小臉,等著她開口。
“姐姐,”小八把下巴擱在姝兒的肘彎里,眨著眼睛,她總是這樣稱呼婉美人,姝兒說過她多次不懂規矩,可是綰鬇還就喜歡她這樣叫,糾正幾次沒用也就聽習慣了,“我剛剛跟忘憂閣的葩兒姐姐在宮道上正說話呢,她突然被幾個太監抓走了,我追了好遠,可是沒有誰告訴我為什么要抓她。”
婉美人挑了一挑眉毛,想了半晌道:“忘憂閣是許美人的住處,她正得寵,誰敢抓她的貼身婢女?”然后她看住姝兒,笑道:“你去了一趟前面,早就該知道了,怎么不說?”姝兒忙松開小八回道:“忘憂閣的主子被告發詛咒宮中妃嬪,今兒一早出了事,午后許美人——就被勒死了……”
婉美人眉頭一皺:“噢,那這葩兒……該是忘憂閣上下都躲不過一死去了。”她閉上眼想著什么,忽而笑道:“你不肯告訴我,恐怕詛咒的宮中妃嬪就是我吧?”
姝兒難為情地“嗯”了一聲,婉美人淡淡地笑道:“若是詛咒真的有用,那千百年的后廷里,凡寵妃必被咒死,可是那些人都活得好好的,可見這些東西是害己不害人的。我并不忌諱這樣的東西,以后在外面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還是應當盡快告訴我才是。”
看著這兩個丫鬟點頭,婉美人若有所思地看向山下,初秋的風在夜里最為肆虐。“失勢嬪妃的奴仆,大多是押到后花園僻靜處用亂棍打死,”天色很暗了,宮中的樹色一點一點被黑暗侵吞。她閉上眼嘆了一句,“宮里的楓葉又要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