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左丞許安宅邸內，沒有一絲中秋團圓的喜慶之感。前庭連灑掃的人都被管家攆了出去，將笤帚的簌簌聲徹底斷絕。而在內院，在裝飾簡樸的臥房之內，只有幾個年紀略大的丫鬟垂手侍立，許府的寧管家小心翼翼地扇著炭火上的藥吊子。許安臥病已有數月，他婉拒了皇帝遣來的御醫，只從京城內新興的郁金閣請大夫來瞧，并留著藥方，讓家里人慢慢煎來服用。他早先不喜歡中藥的氣味，如今喝得多了，漸漸喜歡上了，沒有這藥香連覺也睡不安穩，因此寧管家才將藥罐移至屋內，但他十分小心，生怕扇起來的煙氣熏著老爺。

“老爺，醒著么？”寧管家看見許安半閉半睜的雙眸，知道他沒有睡著，“藥熬好了，小蘭，來扶老爺。”一個白凈的丫頭上前來，許安已經睜開眼，由那小蘭輕輕攙起身，背靠在鴨絨靠背上。

“哪里能睡得著呢？”許安慢吞吞地開口，“宮里辦著宴會，整個京城都聽得見絲竹管弦之聲，今夜不眠的又豈止老朽一人？”

“老爺在病中，怎么還關心外面這些事——那都是那些熱衷于權力的人的角逐，又干老爺什么事呢？因為這個熬壞了身體，又怎么辦呢？”寧管家苦口婆心勸道。

“雯君是我的女兒，霽君也是我的女兒，如今看著她們各自的夫君勾心斗角，我就后悔當初答應了先帝，同時將她們給了太子和王子，如今這樣，讓我好生為難。”許安長嘆一口氣。

寧管家慢慢將藥從碗里舀出來送進許安口中，一面說道：“其實如今形勢也沒有老爺想的那樣嚴峻，雍王殿下——唉——目前不尚且是相安無事嗎？皇上寵幸他，也沒有什么勾心斗角之說。”

許安咳嗽幾聲：“陛下是厚道不過的，可是雍王，他可不是好相與的，你也知道，當時為了娶我這個小女兒，那可是費勁了心思。險些累了我許府的聲名，那樣不擇手段的一個人，恰恰選擇的又是我那個不省心的女兒，凡事我不得不往壞的地方去想。”

“老爺，喝藥吧。”寧管家對于許安那種固執是無可奈何的，更何況，他這個老爺能夠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深受器重，即使從左丞的位置上退下來，依舊是群臣之望，靠的也就是那種大局的意識和固執的意志。他對于朝局總有獨到的認知，即使風平浪靜，他也能聞出味兒來。但許安就是許安，他不會出手干預任何事，即使關乎自己女兒的要事，他也僅僅只是嘆息兩聲。然后稱病在家，默默觀望著時局。

許安懶得再由寧管家喂藥，自己接過藥碗來，一飲而盡，就像喝酒一樣，可是立馬就嗆到了，寧管家連忙給他拍背，拍了一會兒，許安慢慢地說道：“今日的藥跟昨日味道不一樣，是不是換了？”

“換了的，老爺不記得了？昨兒晚上郁金閣的大夫重又來瞧了，說是方子要改改，估計放了些苦藥。老爺覺得難喝嗎？”

“嘴里怪難受。”

“小蘭，蜜餞呢？”小蘭聞聲，從另一個丫鬟手里取來蜜餞的碟子遞到許安的面前。

“唉，黏牙，算了。”許安揮揮手。

“下去吧。”小蘭慢慢退出去。

“小蘭年紀也大了，你怎么不把她安排安排？還讓她伺候在這里呢？”許安看著小蘭站在外面，他問寧管家道。

寧管家回道：“如今再想找嘴嚴的人也不容易，從小慢慢養出來的到底不同些，當初府里得力的人幾乎都跟著大小姐進了宮去了，也沒有幾個老爺信得過的，我也信得過的，怎么不留下小蘭呢？”

“那你也得問問她愿意不愿意啊？女孩子年紀大了，心思也就活了，要是不想呆在府里，再貼心的人也就不貼心了……”許安慢悠悠地說。

寧管家點點頭：“也是，我尋個空問問她，若是她想走，我也好給她物色個好點兒的人家。”

“府里的這些到了歲數的都問問吧，別因為一心想著嘴嚴不嚴，到頭來給我在府里惹出亂子來。再有，小蘭天資不錯，你要好好選看，不要害了她。”

“是。”

主仆二人正說著丫鬟小蘭的事情，外面看門的卻進到門口，跟小蘭貼耳說了幾句話。小蘭聽罷，進來回道：“王大人與另一位大人來看望老爺了。”

許安先是看了寧管家一眼，復又抬頭問道：“王迥來了，另一位是誰？”

“來的人沒有報上名諱，不過王大人與他親近，便也一同請進來了。”

“那就請到這里來吧，反正都知道我臥病。”

“是。”小蘭依言出去了。

寧管家站起身來：“我去吩咐小廚房做些茶點來。”

“你等等，”許安止住他，“來，把剛剛的藥渣倒掉。”

寧管家會意，趕緊著人將藥罐捧出去，他自去廚房安排茶點，等他轉回來時，看見許安斜臥在床榻上，作出一副強撐的模樣跟對面竹椅上坐著的兩位大人說話。他端著茶盤進去，將茶水斟上，許安病中不宜飲茶，便只給兩位大人奉茶。

座上兩人，一個是由許安舉薦上來的王迥王大人，另一個眼生，寧管家不認識，看老爺的眼神，應該也不是熟客。他年紀看上去還很輕，很少說話，也很少附和王大人，臉色總是有陰郁之感，寧管家在他面前稍稍抬眸盯了一會兒，他便察覺到了，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寧管家被這一眼看得發怵，不敢多做停留，低頭退了出去，也就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些什么。

這兩位大人坐了有好一會兒，才一起告辭出來。寧管家復又進去伺候。

許安閉上眼睛作安神之狀，寧管家也不好就問他。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吩咐道：“明日，你派人給璋兒送一盒糕點去，就前兩日雯君送來的內造瓜仁油松穰月餅吧。”

“怎么？”寧管家不解，“怎么想起給世子送這個？”

“你送去就行了，跟璋兒說，讓他母親還是來看看這個臥病在床的老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