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長……楚河望著老者趙靖鄉那張皺紋密布的面龐，怔了一怔。

趙靖鄉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向茶攤外抬起了頭。

外面，商鋪如云，車水馬龍。隔著低矮的一排攤位，巨大的碧江樓聳然而立，幾乎直入云霄；即便現在仍是白晝，依舊有一盞盞火紅的燈籠掛在碧江樓的屋檐之上，從一扇扇輕紗窗中，隱隱傳來旖旎的歌聲。

“如今……下禾鎮已經重建，雖然不復往昔輝煌，但鎮民們也算是安居樂業……”趙靖鄉望著這一派熙攘景色，喃喃道，“按說我也該安心了，可是為什么……”

他緩緩舉起手臂，挽起了袖子。

在他枯瘦如柴、色作土黃的胳臂上，一塊又一塊淤青觸目驚心地排布其上。

楚河知道，那是趙靖鄉被韓幫幫眾毆打時留下的。

“公子，這一年來，下禾鎮沒有餓死一個人，也沒有一家吃不飽飯……大家不算富裕，但也絕對不貧窮……若是我還是鎮長，報到朝廷，這般情況也能算是不小的政績。”

趙靖鄉晃晃腦袋，把自己布滿淤青的手臂又往前伸了伸，低聲道：

“可是公子，你看這下禾鎮的鎮民們，生活真的開心嗎？”

楚河搖搖頭，默然不語。

茶攤的老板見他們的茶將近喝完了，便提著茶壺走過來為他們添茶。趙靖鄉抖抖手臂，讓袖子滑落下來蓋住淤青，抬頭向老板和藹地笑了笑。老板望著趙靖鄉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尊敬。

“公子，我趙靖鄉一生識人無數，我也猜得到，你不是一般人。”見老板走遠，趙靖鄉才開口道，“我也不敢用著小鎮的破事耽誤你，但我只想懇求公子，不要為韓幫和冷月幫這兩個幫派，為虎作倀啊……”

楚河盯著自己的茶杯，良久才道：

“老先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是的，他當然知道無論是韓一刀的韓幫，還是徐清竹的冷月幫，都是盤踞下禾的地方一霸、絕非善類。

可他歸根結底是一個修行人，更是一個出自鴻山門的修行人。

在這下禾鎮，他的第一目標是幫助賀鬼頭、想辦法壓制體內的修羅鬼，第二目標是盡可能幫助鴻山門、取得靈冢中的寶物。

而無論如何，要想在下禾鎮獲取足夠的信息和資源，他都必須借助地方幫派的力量。

楚河當然知道冷月幫和韓幫欺壓百姓的劣跡，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自己為了達成目標、幫助冷月幫的同時，是否也變成了欺凌鎮民的幫兇？

徐清竹的燦爛笑顏，倏忽浮現在楚河眼前。

徐幫主，我答應幫你，是我錯了嗎……

見楚河默然無語、眼神糾結，趙靖鄉站起身來，強顏笑道：

“公子，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強人所難……你是外來人，要在下禾鎮站穩足跟，當然要和這些幫派有所聯系……罷了、罷了，你就當老頭我，什么也沒說過吧。”

“老先生，我只能跟你保證，”楚河抬起頭，堅定道，“在我的面前，我不會容許冷月幫和韓幫，做出有害百姓的行徑。”

趙靖鄉低頭望著這個少年劍客，露出了一個既欣慰、又無奈的笑容。

……

下禾鎮，旅店「浩然居」大堂。

浩然居的老板、小二和廚子，盯著門口那個形跡可疑、鬼鬼祟祟的陌生人看了好久，也沒搞清楚對方到底是什么來頭。

這人一身金燦燦的織錦，腰間一串又一串白玉掛飾幾欲墜地，再加上他手里象牙骨的白折扇、滿臉玩世不恭的吊兒郎當，老板初步判斷，對方可能是某個富貴人家的紈绔公子哥。

然而，也沒聽說過下禾鎮周圍還有這號人物啊？

老板和廚子、小二對視了幾眼，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滿滿的迷茫。

難道，是從「柔海城」過來的？老板在心中猜測。

無論如何，生意人總要笑臉迎客。老板清了清嗓子，打理好服裝，端莊又不失謙卑地走到門口那公子哥的面前，話還沒出口，就看到對方伸出了一只手。

“不住店，謝謝。”公子哥笑道，語音油滑，讓人想起稻田里的泥鰍。

“呃……”老板站在原地，一陣手足無措。

不住店？那你丫在我們店門口站了半天是干什么的？

“你是這小破店的老板嗎？”公子哥合起折扇，用扇尖指了指頭頂那張「浩然居」的招牌。

小破店？方圓百里，難道還有比我的「浩然居」更好的旅店？

老板強忍住胸中怒氣，陪笑道：

“小人正是！大爺您找小人有事嗎？”

“好！”公子哥嘿嘿一笑，“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

“您請說！”老板心中納罕：我也不認識多少人啊？

“不知道，你們這里，最近有沒有住進什么看起來特殊的人？”公子哥歪了歪頭，死死盯著老板的眸子。

老板先是一愣，隨即板起了臉，義正辭嚴道：

“萬分抱歉，本店客人的信息，恕我不能泄露！”

“不不不，我相信人都是有價格的……沒有什么不能做的事，只有你出錢還不夠多……”公子哥從懷里摸出一只金燦燦的元寶，在老板呆滯的眼前晃了晃，“現在，我出錢夠多了嗎？”

老板咬著牙，糾結良久，這才狠下心來，一扭頭道：

“抱歉！我不能泄露客人的信息！如果沒有別的事，您就請回吧……”

“那可真遺憾啊……”公子哥無奈地搖搖頭，將元寶收回懷中，留下老板如欲虛脫地站在原地，轉身便要離去。

廚子和小二們站在老板身后，怔怔地看著這個出手闊綽的神秘公子哥。

就在他們以為公子哥即將離開的時候，忽然眼前一花。

沒有人知道一切是怎么發生的，但先前還腳踏實地的老板，已經升起到了半空之中。老板雙腿一陣亂蹬，面目猙獰、青筋暴露，就好像，有一只無形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公子哥伸著手臂，手掌虛握，玩味地看著空中掙扎著的老板。

“既然元寶的價格還不夠高，那么，看看你這條命的價格夠不夠呢？”

——公子哥一邊微笑著，一邊松開了虛握著的手。頓時，老板從空中摔落在地，一聲慘叫，緊接著便一陣咳嗽。

伙計們這才意識到，剛才老板是被這公子哥用某種邪術、隔空掐住了脖子！

“老板，我再問一遍，最近這里，有沒有住進什么特別的人？”

公子哥向地上的老板彎下腰，滿意地打量著對方恐懼的眼神。

“有……有……”老板顫抖著答道，“有一個叫……叫楚云聲的公子，帶著一柄劍，看起來像是外地人，有點奇怪……”

“楚云聲……”公子哥喃喃念了幾遍這個名字，直起腰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擲到了老板身上。

老板已經是驚弓之鳥，見布包砸下，先是一聲怪叫，這才發現這玩意并無異常。

“這是一個……小禮品。”公子哥微笑道，“勞煩您幫我把它放在那位……楚云聲楚公子的床上……萬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