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荇芝回來了。

三年前那場風波，引起一切事端的源頭，方素娥曾經想盡所有辦法卻怎么也找不到的女兒陶荇芝，就這么回來了。

陶明月早先在醫院見過她，所以一早就知道她回了寧波，只是沒想到她這次竟然會回家來。陶明月向來知道陶荇芝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她慣于淡然處之，而蔣宜珣則是冷著一張臉，同樣看不出什么情緒來。

只有方素娥，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全須全尾的回來，說是喜極而泣都不為過，昨晚上都是摟著陶荇芝睡的。今天這頓家宴，也是她一手促成的，全當是給自己女兒的接風宴了。

即便三年沒見，陶荇芝卻跟陶明月兩人完全沒有距離感，親親熱熱的挽著陶明月的手走進客廳，邊走還邊跟蔣宜珣話說當年，哪怕男人只是不輕不重的回個“嗯”字，她自己個兒也能說得笑嘻嘻的，竟是完全不在意他不同以往的冷淡態度。

“……你當年瘦得很呢，班上同學都讓我給你系根繩子，下面綁著秤砣，免得哪天吶，風一大，就把你給吹跑了！”陶荇芝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有些感嘆：“話說你這幾年怎么長的？這是肌肉吧？我的天，誰能想到你以前那副弱雞樣啊！”

蔣宜珣瞇起了眼睛。

陶荇芝似乎并沒有察覺到自己過分親昵的動作，臉上笑意不減，很是感嘆：“看見你們兩，真的想起好多事。唉，還是回家好啊。”

三人跨過高高的門檻，陽光似乎被層層屋檐擋住，客廳顯得有些陰暗，擺放著上了年代的桌椅板凳，一張八仙桌上堆得滿滿當當，全是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方素娥攙扶著陶奶奶坐在上座，一抬頭看見了陶明月和蔣宜珣，下意識就出口挑剔：“喲，真成少爺小姐了，這么晚才來，讓一大家子人都等你們是不是？”

自從兩人結婚后，方素娥對待他們就不同往日，看哪里都不順眼了起來。

陶明月規規矩矩的喊了聲“奶奶”和“舅媽”，這才順勢擺脫掉陶荇芝的手，將自己拎的水果放在了一邊的椅子上，進廚房洗了手，再走到桌邊，就見所有人都就座了，只在蔣宜珣身邊給她留了個空位。

陶明月眉頭不由皺起，不好發作，只得坐下。

陶奶奶已近八十了，臉上溝壑密布，眼也濁了，精神頭倒好，看見這兩口子就忍不住先開口道：“你們倆也是，不打電話就不知道回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是不是嫌我老太婆煩啊？”

陶明月兩人面上一僵。

方素娥抿著嘴冷笑，給陶奶奶盛了一碗湯，倒是陶荇芝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挽著陶奶奶的手親熱的靠在她肩頭：“哎喲，奶奶，你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人見人愛的呢，怎么會嫌你煩呢？明月他們肯定是太忙了，不過沒關系，你最親愛的孫女回來啦，以后我保證天天在家陪你，好不好？”

撒嬌打滾向來是陶荇芝的秘密法寶，要是以往，陶奶奶早就心肝肉寶貝肉的摟著自家孫女樂了，現在卻是抿了下嘴，神色極是冷淡。方素娥上桌后一直注意著她，一看就知道婆婆怕是還心存芥蒂，心中不由又酸又澀。

陶荇芝千嬌百寵的長大，因為父親過世得早，連一貫嚴厲的陶躍進對這個孫女都十分疼愛，根本舍不得責罵半句，更不要說方素娥了，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半點委屈都舍不得讓女兒吃。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把女兒養得如此單純，竟然為了自己的妹妹離家出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回家來，還不得討好眾人而彩衣娛親嗎？

可是這么做都是為了誰！？

她心中暗暗咬牙，尤其偏頭看去，陶明月和蔣宜珣坐在一起，男俊女美，佳偶天成，就算兩人只是規規矩矩的吃飯，沒有任何互動，在她眼中也是眉目傳情，不要臉得很。

方素娥就想刺他們兩句，桌下的腳卻被碰了碰，抬眼一看，陶荇芝正沖她眨眼睛，她勉強咽下這口氣，強顏歡笑：“芝芝你瞎說什么呢，什么沉魚落雁，這么多年的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成語都不會用了！小心奶奶笑話你。”

陶荇芝一副吃驚的樣子：“為什么笑話呀？誰不知道我們陶家的小孩都像奶奶呀，我都這么漂亮了，奶奶更不得是天仙啊。對了，天仙奶奶，我有小禮物要給你哦。”

她站起身來，小跑著回了自己的房間。

沒了陶荇芝的嘰嘰喳喳，飯桌上一時有些沉默，陶奶奶抬眼看陶明月只是默默的吃著眼前的菜，便拿筷子給她夾了糖醋魚：“最近怎么瘦了那么多？難道是沒有好好吃飯？”

“謝謝奶奶。”陶明月有些緊張：“最近天氣變化太大，不大有食欲。”

陶奶奶便皺了眉：“怎么能不好好吃飯呢，你身體不養好，怎么生養孩子？”

筷子戳進了米飯里，陶明月笑得有些僵硬，沒有做聲。

“我們陶家還等著你生個孩子繼承香火呢，當然了，大胖小子最好，不過現在國家政策開放了，第一胎是男是女倒不急。”陶奶奶說起這個話題來便絮絮叨叨，“珣小子也是，別光顧著店里，自己的小家可比什么都重要，現在陶然居我看經營得蠻好的嘛，你也沒那么大壓力了，是該好好考慮考慮孩子的事了。”

“是的，奶奶。”蔣宜珣背脊挺得筆直，神色比剛進門時還要冷淡，嘴上卻特別客氣聽話，只有陶明月看見他拿著筷子的手背上爆著青筋。

陶奶奶眼早就花了，哪里還能看清這個自小養大的孩子不以為然，以及那些被強制按捺在內心深處的不甘和野心。

只以為還如小時候那般，不管在哪個方面都能掐著這些孩子的命脈。

陶明月心中諷刺，一抬頭，就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陶荇芝站在臥室門口，嘴角勾著笑，雙眼卻含著譏諷，兩人目光對上，陶荇芝瞇了眼睛，下一秒她又笑靨如花，歡快的跑回來，遞給了陶奶奶一只大紅色錦盒。

“奶奶，打開看看！這是我好不容易買到的！”

話頭被人打斷，陶奶奶一時有些不悅，只是看了看大孫女那期待的眼神也不好再說什么，便板著臉接過盒子，隨手就打開了。

盒子里放著一只戒指。

戒指由黃金打造而成，鑲嵌了一顆透綠色的翡翠寶石，樣式十分古板，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陶奶奶瞇著眼打量了半天，突然吃了一驚：“這、這……”

她舉起戒指放到了光頭下又仔細看了看，又拿手指在戒指內側摸了摸，終于肯定了：“這是我的啊。”

陶奶奶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哎喲，我的仙女奶奶，”陶荇芝趕緊坐下來拍著老人家的背，“我買回來可是逗你開心的，要為這個把你惹哭了，那我就罪過了。”

方素娥已經看出這戒指有些明堂了，遲疑詢問：“媽，這是？”

陶奶奶握著戒指，總算是笑了：“這算是我娘家的傳家寶，當年陪嫁過來的，我娘還在內圈上刻了我的名字呢，”她把戒指拿給大家看，隱約中，“梁友珍”三個字就刻在上面——這正是陶奶奶的大名。她搖了搖頭，笑中便帶了苦：“誰知道，后來被人給抄走了，就再也沒看見了……”

“我小時候奶奶給我畫過樣子，前段時間在拍賣行無意間看見了，嘿嘿，我就買下來了，一直想著還給奶奶。”

不過一個隨手的畫樣，更何況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難為陶荇芝居然還記得。陶奶奶一時大為感動，心中那點芥蒂便蕩然無存了，抱著孫女就“哎喲哎喲”了起來。

方素娥見婆母的態度心中總算松了口氣，佯怒的開口：“喲，就記得給奶奶買了，你親媽就不重要了是吧？”

“哎喲，天仙奶奶，你快放開我吧，我得給我親媽拿禮物去，萬一她把我趕出去可怎么辦喲！”

于是飯桌上總算有了笑聲，陶明月跟著應景的笑了笑，沒想到陶荇芝轉頭就對她說：“當然啦，我怎么會忘了明月妹妹的呢，不過我東西好像買早了。”

“什么買早了？”陶奶奶好奇的問。

陶明月眼皮一跳，果然聽見她親愛的姐姐開口道：“想著妹妹他們都結婚兩年了，所以我都是買的嬰幼兒產品。”

剛剛的歡笑就像被人掐了脖子一樣，斷了。

陶明月慢慢的將口中的米飯嚼碎了咽下，將筷子放下后，抬頭微笑：“說起來，姐姐你有結婚對象了嗎？”

她的背后就是大門，逆光中神色有些模糊不清，聲音依舊溫溫柔柔：“二十四五歲正好是生育的最佳時期呢，比起我和宜珣哥，姐姐的孩子其實才更有意義。爺爺生前最惦念的，就是姐姐能盡快生個陶家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