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跳下去。

在那一瞬間，她抓緊了欄桿——突然覺得，生活不美好，但總要繼續下去，像大多數人所選擇的一樣，她總得試一試。

她收拾好東西，背好書包回家。

喬欣蕊在隔壁沉沉地睡著，沒關緊的門縫里傳出綿長的呼吸聲。晚飯擺在餐桌上，碗筷沒收拾，喬妍胡亂塞了幾口，冷硬的食物進了胃里，有點難受，喬妍也不在意，換了衣服倒在床上，睡意濃重。

早上不出意外地遲到，墊板下面的作業已經被收走。

安琪仍舊不理人，喬妍懶得再說什么，隔了幾天班上換座，兩個人不再是同桌，雖然還在一個班里，也漸漸沒了交集，只是偶爾刻意避開的目光，讓這兩個人不可能是“普通同學”的關系，可除了這個，也沒什么合適的定義。

倒是跟蘇堯走得近了很多，信息不知道他看到了沒有，反正說話的時候經常看到他紅的耳尖，莫名其妙的一句“有些話以后我來說”。喬妍不太確定地懂了一些，也沒有接話。

同樣一件事情，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過程都一樣，只有最后百分之一的差別，也會是截然不同的結局。

在一瞬間的最終決定，喬妍沒有慶幸也沒有后悔，只是既然選擇了，就尊重自己的決定罷了。

偶爾會想起在天臺的夜晚，“如果跳下去”的結果設想了很多，卻也都和自己無關，只有選擇“不跳下去”的結果才是真正未知待定的，而且，是自己的結果。

日子一天天過去，喬妍覺得自己可能不是成長，只是麻木了，對黑暗，對未來。

高考結束，喬妍的成績不好不壞，和蘇堯在同一所大學，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天，蘇堯告了白。

看著緊張到掌心濕漉漉的男孩子，喬妍感覺自己可能真的等到了太陽和明天。只是欣喜之后，夜深人靜時，突然感覺沒了那種特別熱切的期待，好像水到渠成就少了那份欣喜與悸動。

或者只是在心底默默問自己陽光和明天真的存在嗎。

手忙腳亂地上了大學，亂七八糟的人生好像捋順了一些，喬妍試著走出去參加了部門，混得不好不壞，唯一出彩的是一次攝影大賽中，喬妍排的夜晚的校道得了獎，照片被放進了學校的招生宣傳手冊里。

可能因為只有寒暑假回家，和喬欣蕊的交集少了些，回到家之后，關系也緩和些許，時而爆發爭吵，但更多的是平淡相處。大三那年，喬欣蕊結婚了，對象是小超市的老板，生意不好不壞，喬欣蕊的笑容有點幸福。喬妍坐在沙發上，看著空蕩蕩到處貼著大紅“囍”字的家，一夜無眠。

總覺得哪里不對，但像夢中一樣，什么都不懷疑地往前走，大概人生就該是這樣，好像有什么指引著，向前卻看不清光亮。

大學畢了業，喬妍進了家私企，每天為高強度的工作和復雜的同事關系熬心血，蘇堯讀了研，在象牙塔里做實驗寫論文。異地和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到一年，兩個人分了手，連見面都沒有，微信聊了幾句，就結束了。

好像也在預料之中，喬妍打電話跟閨蜜聊聊天，也就過去了。十幾歲的歡喜，大抵都熬不過二十幾歲的現實。喬妍躺在床上，舍不得刪照片，又不想再去翻看，索性好好睡了一覺，連傷感都是淡淡的。

二十八歲的時候，喬妍結婚了，結婚對象是同一棟寫字樓另一家公司的員工，條件尚可，人也老實，追了她幾個月，架不住喬欣蕊的催促，也就同意了，只是在說出“我愿意”的時候喬妍聽到自己心底幾乎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差不多是各種家庭倫理劇的精髓集合，爭吵矛盾，中年危機，也偶爾有安慰和不多的溫馨，喬妍的人生依舊在磕磕絆絆地向前，她已經極少想起那個冰涼的夜晚了。

可突然有一天，那天的感受忽然清晰起來，就像時空門打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醒來，天空都是模糊的，當時的感覺被原封不動傳送過來。

原來，接著活下去，就是這個樣子啊。

她只是熬過了歲數，并沒有熬過傷痛。只有在累得倒頭就睡的夜晚才不會不知不覺哭濕枕巾，可是在睡夢中反反復復被拋棄、溺在水里的夢魘伴隨了很多年直到她麻木。

“上了大學就好了”“畢業了就好了”類似的謊言她已經不相信了，這個世界并沒有過了固定的時間點一切就會好起來的魔法，可是她會經常說，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安慰后輩。

“泯然眾人”，她幼年時的一點點“與眾不同”的傷痛對于未來生活的影響找不到痕跡，但喬妍知道有些傷痛永遠都不會好，會融成液體，流進血液，擴散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避無可避。看似毫無關系的事情，她處理起來，都帶了過去的影子。

“有些人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而有些人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在微博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喬妍抱頭痛哭，把自己縮成一團丟進被子里。

如果釋然痛苦、傷口結痂才算成長，那么喬妍永遠都沒能長大。血肉模糊的傷口清洗干凈，可是創口清晰明顯，一碰就再一次鮮血淋漓。

活下去世界也沒能給出驚喜，沒有稱量痛苦給出等價的補償，喬妍回想這一生沒有什么后悔，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不想選擇這樣的人生。

所以，為什么當時沒有跳下去？

一切光亮瞬間撕破，喬妍聽到呼呼的風聲，極速的下墜感很不舒服。

手指不小心劃過解鎖的地方，白色的聊天頁面有點刺眼，風聲呼嘯，極速下墜，喬妍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

來不及了。

“嘭——”一聲悶響，又只剩下夏夜的蟲鳴和黏稠液體無聲的緩緩流動。

草叢里的手機屏幕有些閃爍，一句“今晚月色真美”躺在對話框里，風還沒有看清，一切就都被黑暗湮沒。

未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