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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風華絕代

很多時候政治上的無為并不意味著思想上的無覺。中國的西晉就是這么一個時代,這個從漢末三國連年戰亂中誕生的王朝,經過長期磨難之后愈發珍惜生命的價值。雖然它一方面耽于安樂和享受,繁華競逐,豪奢相拼,但是另一方面卻引發了對生命和人生具有本體意義的觀照與思考。這是從竹林七賢以來便蔓延開來的一種精神象征,所謂“正始之音”,在清議和玄言之中,體味出宇宙人生的真諦。然而沒有多久這個時代便結束于一次更大的民族動亂之中,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五胡亂華”。如今說來這應該是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大融合的開始,但在當時它是一種殺戮的融合、血腥的融合。人命似草芥,富貴如花枝。在這樣一種險惡的生存環境中,生命的價值和人性的體驗,再一次成為刻骨至深的社會主題。

就在這個時代中曾經誕生過一個天賦異稟的年輕天才,他便是衛玠。衛玠字叔寶,是與比他更早些年的潘安齊名的著名美男子,但比潘安更出挑的是,他有才華有思想,而且自小便被傳為美談。衛玠出身名門,他的祖父是曾經斬殺鄧艾、官至太尉的衛瓘。父親衛恒官尚書郎,是著名的書法家。衛玠五歲時就很有名,被人們視為神童。他很早就開始研究老莊。成年后,便以善談名理而著稱于世,其能言善辯超過了當時著名玄理學家“三王”等人。史書上記載他,年五歲,豐神秀異,其祖父瓘曰:“此兒有異于眾,奈吾已老,不能見其長成耳。”衛玠的舅舅驃騎將軍王濟,俊爽有豐姿。每見玠輒嘆曰:“珠玉在前,覺我形穢。”又嘗語人曰:“與玠同游,炯若明珠之在側,朗然照人耳。”及長,好言玄理。時王澄有高名,每聞玠言,輒嘆息絕倒。王澄字平子,故時人為之語曰:“衛玠談道,平子絕倒。”澄及王玄、王濟并有盛名,皆出玠下。

衛玠就是這么一個小少爺,天賦異稟,風神雅秀,在當時無異于天王級的明星。每當他坐著敞篷車到當時首都洛陽市區閑逛時,凡見到他的人都感嘆這孩子是個“玉人”,呼朋喚友夾道觀瞻,《晉書》上說是“觀之者傾都”。及至成人以后,則更是飽受夸獎。但是,一個人光是俊美還不足以成為偶像式的明星,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要內外兼修,還要“有內涵”,那樣才算風流標格令人神往。晉朝人不像如今的人一樣迷戀流行歌曲和淺薄的段子,他們喜歡“清談”,就是湊在一起海闊天空地談人生。這當然也不是現在一批人扎堆天花亂墜侃大山,而是那種很有思想很有見識的談玄說道,所以晉朝的偶像一定要會夸夸其談。衛玠很善于清談,他和別人暢談人生哲理,而且說得非常動聽。但他的身體非常虛弱,話說多了就吃不消,會累得病倒。母親很為他的身體擔憂,不許他和人隨意聊天。只有遇到特別隆重的日子,大家湊在一起,恭請他破例發言,他才俯順眾情,揮灑淋漓地來一通演說,聽者則無不歡喜贊嘆。

然而好景不長,衛玠所處的時代正是兩晉交替之際,繁華奢侈的西晉王朝已經沉淪,偏安江左的東晉尚未浮出。大廈將傾,衛玠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做出了成為后來貴族和名士們共識的痛苦抉擇——舉家南遷。他的哥哥衛璪仍然留在洛陽,做晉懷帝的散騎侍郎,后來歿于匈奴人之手。衛玠則摒棄“太子洗馬”一職,輾轉南渡。他這一去哦,不是煙花三月下揚州,而是去國懷鄉長離憂。就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下,這個一向以來淡然自若表情從容的帥哥,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感傷。《世說新語》記載: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復誰能遣此!”這是從他六歲以來,自家禍之后,第一次流露出憂傷之情,也是第一次打破他喜怒不形于色的紀錄。然而就這么一句,然后就是漠然,就是沉默。而這一句,便是整整一代西晉名士,在國破家亡之后,漂漂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凄愴寫照。這已經不再是“逝者如斯夫”的裝腔作勢,而是衣冠世家被迫南渡,斯人獨憔悴的悲哀。昔日的風神瀟灑、縱樂安逸已被拋在身后,即將到來的是寧靜閑逸而飄搖軟弱的東晉。這一年是晉懷帝永嘉四年(310),他25歲了還沒有孩子。他的妻子是西晉名士清談領袖樂廣的女兒,9歲便與他結發,此時不滿20歲也因為疲憊和憂懼而死于江夏(現今武漢一帶)。西風把淚水送進他的眼簾,他沒有哭。隨后又結了婚,娶的是征南將軍山簡的女兒,就是嵇康寫絕交書的那個山濤的孫女,仍然沒有孩子,看來以后也不會有了。

他繼續東行到達豫章(即現今南昌一帶),在那里碰到了昔年清談的至交謝鯤。謝鯤先曾與衛玠過從甚密,他年長衛玠六歲,卻對衛玠行“亞父”之禮。亞父即叔父,也就是說,他是用對長輩的禮節來事奉衛玠的,可見是推崇到了何等程度。同樣淪落南國,異鄉相見,兩人都喜出望外。依當時名士的風氣,即使契闊良久,見了面總是三句不離本行,以清談玄學會友。于是二人便連夜清談起來,談了個通宵達旦。衛玠身體多病,據說這次竟夕長談引發了他的舊疾。對于這次長談,當朝最有權勢的人物王敦,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評價:“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昔王輔嗣吐金聲于朝,此子復玉振于江表。”王輔嗣即王弼,是魏晉玄學的主要創始人。從王敦的評論則可看出,那從正始以來的玄談風氣,又因衛玠而開始在江左流播開來,所以后人稱譽衛玠為“江左第一名士”。但是王敦的欣賞并沒有受到衛玠的感激,他很快就洞穿了王敦的野心,預見了“王馬共天下”。他繼續前行,來到了建業(即現今南京),這里是東晉的起點,也是他的終點。從豫章到建業,人們聽說衛玠來了,萬人空巷,爭相圍睹。而此時的衛玠,一如總角之年那樣,用一種職業性的漠然的微笑,面對著眾人的好奇和贊美。人山人海的圍觀,擠得衛玠舉步維艱,加之體弱多病、憂患疲憊的長途跋涉、勞神動情的徹夜清談,他終于倒下了,他如清風一般飄然而逝,時年二十七歲。史書記載,“人舊聞其名,觀者如堵墻。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他是歷史上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的一個被仰慕他的粉絲們給看死了的美男子。所以后人寫詩這么說:“叔寶羊車海內稀,山家女婿好風姿。江東士女無端甚,看殺玉人渾不知。”

衛玠是西晉最后的絕代風華,如流星劃過天際,如曇花盛開于暗夜,五年后風雨飄搖中的西晉徹底消亡了。從洛陽到建業,從西晉到東晉,歷史短暫的一個輪回,世人目睹了一種絢麗、絕俗、陰柔而又脆弱的美,輾轉隨著風雨凋零……而衛玠留給后人的,不是藝術上的建樹,不是政治上的有為,他書法雖好,但在河東衛家也微不足道;他留給后人的是比“容貌”更重要的“神韻”,留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抽象美。青年早逝是一種不幸,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衛玠又是幸運的,他生活在一個人本意識逐漸覺醒、個人價值受到尊重與不懈追求的時代,生活在人們對于美極致地追求,對于精神自由無限地向往,對于玄澹、超然、灑脫、飄逸的人格之美最大程度地欣賞的時代。在他身上集中了那個時代偶像明星的一切重要特征:美貌、白皙、俊雅的談吐以及淡淡的冷漠與哀傷;而且這個偶像又在最燦爛的年華里死去,這便使得他在人們心目中永遠逃脫了歲月的羅網,永遠是那個俊逸蕭散的青年,讓人想起他更覺得感傷。

20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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