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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魏晉風度詩與思
  • 衛軍英
  • 10041字
  • 2020-03-12 15:30:29

二、魏晉風度多玄思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思想文化的一次巨大演變時期。它的突出標志便是對人生價值的深刻思考,以及對個性自由的充分追求。而一大批倜儻不群、放蕩不羈的名士風流也就由此應運而生,形成所謂“魏晉風度”。

論老不及圣

(明佚名釋迦老子孔子)

王弼是魏晉玄學的理論奠基人。玄學是對老子、莊子思想的繼承和發揮,故宗莊、老,以“無”為本。但具體到個人,王弼則認為,老子對“道”的體悟和認識遠不及孔子。何劭《王弼傳》載:

 

時裴徽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找灰姸愔?,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弼曰:“圣人體無,無不可為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其所不足?!?/p>

 

王弼所言甚為大膽出奇,但細加揣摩,卻又合情合理。他意識到,“無”作為“萬有”的本體,是難以具體說明的,本體即體現于萬物之中,孔子之所以不言“無”而言“有”,正是認識到了“無”并非“萬有”之外的另一物,這是得道的表現。而老子不是這樣,老子著論,聲稱以“無”為本,但卻不懂得“無”與“萬有”的統一,認為它是可以認識的對象,這樣“無”也就成了相對于“有”而獨立存在的東西,故此,他并不是真的體會到了“無”。所以王弼認為老不及圣。這一看法驚世奇俗,超乎人倫,但究其內核,卻冥合玄學觀念,王弼之辯系從玄學精髓而出,故極富思辨性,極具說服力。

論圣人有情

(宋馬麟靜聽松風圖)

萬物以無為本,圣人體無,故不同凡人,當時何晏等人以為圣人并無喜怒哀樂之情,鐘會等人發揮了這一思想?!度龂尽の褐尽ょ姇鳌纷⒁?/p>

 

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祖述之。弼與不同,以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

 

何晏等人并沒有真正了解“圣人”的人格,以為“圣人”是現實世界之外,與人無涉的一種東西,這樣圣人也就與一般人割裂相互對立,因而對本體的領悟也就成了永不可企及的彼岸世界。王弼的辯說,正是抓住了本體具現于萬物這一特點,認為情乃自然之性,人人如此,圣人自不例外,惟其如此,故圣人方可與人與萬物相通。圣人通于人情,而又非一般人,他更具有智慧,能夠把握住深沉淵博、和諧寧靜的“道”,上升到本體世界的“無”,所以圣人雖有情,卻不至于像常人一樣,為事物所迷惑所困擾。也就是說,圣人能夠以其情之淵深渺茫而超脫有限事物,進而抵達無限與絕對自由。王弼的這一認識,實際上構成了魏晉風流的全部追求與理想的理論基礎。

大人先生

大人先生是阮籍《大人先生傳》中所塑造的一個理想人物,他的原型是孫登?!稌x書·阮籍傳》載:

 

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道氣之術,登皆不應,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遂歸著《大人先生傳》。

 

又《嵇康傳》載:

 

康嘗采藥,游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反?!良晨ど街校菍O登,康遂從之游。登沉默自守,無所言說。

(明吳偉畫北海真人像)

阮籍、嵇康皆為當時名士風流的領袖,其才情亦橫絕一時,然于孫登面前則嘆息自愧,畢敬以極,阮籍甚至尊其為“大人先生”,模之為最高的理想范本。而孫登與阮、嵇交往,并無言辯,上有行動,察其行動也不過是“沉默自守,無所言說”,充其量也只是仰天長嘯,“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何以阮、嵇竟趨之若此?蓋阮、嵇皆追求自然,自然之質在于任其性而不假于辭,在于冥合本體以達永恒,所以孫登雖無言辭,但其冥合自然,體悟大道,得意不言,言不盡意,這種境界已是阮籍、嵇康所難以企及,放他無須辯說,已先勝一籌,這正所謂無言之辯。故阮籍的《大人先生傳》便描寫出一個超乎萬物、旁通無限的理想形象,他自己也一向以此為楷模,人每與言,言皆玄遠,這雖有當時政治社會的因素,但亦難排除領悟大道、得意忘言的成分。

(清黃慎商山四皓圖)

孔融智辯

(明仇英累累說圣徒)

孔融字文舉,系孔子二十世孫。據《世說新語》載: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奔韧ǎ白?。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p>

 

孔融與李元禮攀親,正是機智地抓住了歷史上記載孔子曾問禮于老子之事。老子姓李名耳,故為李氏之祖,融以此謂通世之好,足見其機智善辯。后來太中大夫陳韙也來了,座中有人將此事告知,陳韙甚不以為然,講:“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币庵^小時候看上去很聰明的,長大了未必有成就。孔融聞之,接口就說:“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币馑际牵喝绱苏f來,你小的時候一定很聰明了。陳韙聽后,窘迫不堪。孔融之辯,不惟機智,還在于能抓住契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殺父乃可

(明陳洪綬竹林七賢圖)

《晉書》載:阮籍“為大將軍從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意謂:殺自己父親尚且說得過去,怎么竟殺起母親來了。阮籍此說,有悖人倫,自然是當時禮法名教所不容許的,所以“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不若?!娔藧偡?。

魏晉名士多喜歡出語驚人,而阮籍又素藐視禮法,故其驚人之語,往往與禮法抵牾,但妙在阮籍高才,尤且出特,先稱殺父乃可,已是奇語驚人,以致滿座為之動容,但自己卻從容不迫,等到司馬昭追問,這才進一步以禽獸但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申說,反稱殺母者禽獸不如。此處已是暗換前提,然于辯解之中,卻自有妙致。

阮籍的風流

(明仇英竹林七賢圖)

阮籍處魏晉之際,不拘禮法,不僅言之不恭,且其行為每有不合,時人每忌之,然阮籍名士,但以發言玄遠,令人嘆為觀止。《世說新語》載: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男女授受不親,叔嫂有別,這是中國古訓,而阮籍置之不顧,一旦有人非議,則講禮法并非為己所設,這實際上是以自己的行為表現反抗的個性,可視為一種行為的辯白。又《世說新語》載: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其注引王隱《晉書》曰:“籍鄰家處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與無親,生不相識,往哭盡哀而去。其達而無檢,皆此類也?!?/p>

這很能體現魏晉風流的精神特征,似乎不唯是曠達無拘檢,更是一種情性淋漓盡致的發揮,以及對美的純粹愛賞。好色便是好色,終不假乎言辭,同時這種好色作為一種對美的欣賞,完全超越了功利性,也了無性的成分。所以即使為人所疑,待觀察之后,也終于消除了顧慮。這是一種真正的風流,它不僅體現了自然的質性,具有極高的審美意義,并且還吻合了傳統要求的“好色而不淫”,“發乎情,止乎禮義”,具有規范的倫理價值,從中可窺測到阮籍灑脫自然的名士風范。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東晉顧愷之斫琴圖宋人摹本)

嵇康為魏晉名士領袖,其風神超妙玄心獨會處,亦冠絕群倫。鐘會也是當時著名的才辯之士,素仰嵇康風范。《世說新語》載: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傷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祿P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這段記載不但表現了鐘會之善言,并且還可見魏晉風流重意輕言、寄言出意之精神。鐘會率時賢名流往尋嵇康,而嵇康卻自在打鐵,旁若無人,久無一言。這正體現了他崇尚自然、從容不迫的稟性,于中可見其以意傳言的風格。待鐘會默立良久方要離去,這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的回答奇妙無比,但不直說,仍重在于意會,所謂“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既不卑不亢,得體自若,又顯出自己超然有所悟的境界,深得玄妙。應該說,在這次比試中,二人未見勝負,各有佳處。

鐘毓鐘會兄弟

鐘毓是鐘會的哥哥,兄弟倆自小聰穎,據《世說新語》載:

 

鐘毓鐘會少有令譽,年十三,魏文帝聞之,語其父鐘繇曰:“可令二子來!”于是敕見。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對曰:“戰戰惶惶,汗出如漿?!睆蛦枙骸扒浜我圆缓??”對曰:“戰戰栗栗,汗不敢出?!?/p>

 

言辭之妙,傳為佳話。以十余歲小兒,初見皇帝,況魏文帝曹丕又負有文名,所以誠惶誠恐在所難免,但以小小兄弟,于對答之中,既見善辯之才,又恰到好處地奉承了皇帝,這就十分難得了。

又記:“鐘毓兄弟小時,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其父時覺,且托寐以觀之。毓拜而后飲,會飲而不拜。既而問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禮,不敢不拜?!謫枙我圆话?,會曰:‘偷本非禮,所以不拜。'”這是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引導出的行為,而其辯說也是基于不同的理論基礎的。鐘毓從酒為恭奉禮品角度作辯,故拜是理所當然;鐘毓則從偷為非禮行為解釋,所以不拜也是情之所允。于中可見不同前提的假設,必然會導致不同的論證結果。

(清任熊文會圖)

(明吳偉臨流讀書圖)

何必度量大

(清石濤松下高仕圖)

趙至字景真,出身微賤,14歲起便追隨嵇康,是嵇康的熱烈崇拜者和忠實弟子。當時品評人物之風甚盛,嵇康曾評價趙景真:“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恨量小狹。”意謂趙景真眼目明亮,看事物比較分明而深刻,有戰國名將白起之風度,但度量較小,不足以成大業。趙至聞后,接口回答:“尺表能審璣衡之度,寸管能測往復之氣,何必在大,但問識如何耳!”意謂勾尺雖小,但度量無窮;竹管有限,但能知氣音變換。推及人的度量,并不一定要大,而要看他見識如何。言外之意,大而無識亦屬枉然。這次辯論,顯然嵇康失敗了。因為就清談玄理的主旨來講,趙景真比之于嵇康,更接近于對本體的認識,雖然他與嵇康相比,只是認識深淺的不同,但就傾向來講,他比嵇康更注重內在,所以他才可取勝。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唐孫位高逸圖之王戎)

王戎與阮籍、嵇康等人一樣,為當時“竹林七賢”之一,縱情放達。戎少有才辯,《世說新語》載:

 

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吹肋吚顦涠嘧诱壑Γㄖι侠钭雍芏啵恋榈榈貕簭澚藰渲Γ?,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比≈湃?。

 

同一年,“魏明帝于宣武場上斷虎爪牙,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⒊虚g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湛然不動,了無懼色”。這兩則故事注重于表現王戎在諸兒競趨之時不為所動,以及在猛虎狂吼,眾皆驚懼仆倒之時“湛然不動”,鎮定自若之態,突出了王戎不同凡響之處,以七歲小兒,不僅聰穎善言,并且雅量超人,這正是魏晉名士的風度與氣量。它逾越常情,但卻不是無情,這可從王戎的另一則故事中了解。

王戎之子新喪,山簡前往探視,正逢王戎悲痛不已。王戎系“竹林七賢”之一,是負有盛名的人物,本應該是超然事外的,可是竟如此傷痛,所以山簡不解地問:“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山簡聞言,心悅誠服,也為之慟傷不已。魏晉名士反對矯飾,一任性情,把真情的流露作為人生自由與個性追求的標志,故王戎傷情實是宇宙人生普遍性的表現,至于其幼時寂然不動,似乎面無情色,實在是理解萬物之性,以理化情而已。

劉伶縱酒放達

(唐孫位高逸圖之劉伶)

酒是魏晉名士放浪形骸的一個最重要的工具,如阮籍便曾大醉六十余日,不復與言,以此辭絕司馬昭結親之請。劉伶為“竹林七賢”之一,尤以放達縱酒聞名。《世說新語》載: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眿D曰:“敬聞命。”供酒肉于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北泔嬀七M肉,隗然醉矣。

 

這是劉伶與其妻子的對話。妻勸劉伶戒酒,伶詐為求神相助,借機痛飲,是一個近乎喜劇的故事。但它卻從更深層次上表現了魏晉風流標舉自然、放達不羈的個性。如果從生理上說,酒具有某種麻醉作用,在心靈上來說則更是一種擺脫現實的寄寓,酒在某種意義上使劉伶進入了另一個更具自然質性的世界?!皠⒘婧憧v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這是酒后極度的放蕩,也是個體與自然的一種高度冥合,它所體現的境界,是超乎凡俗的,所以其辯解也是絕妙至極的。

酒的意義

對于魏晉風流來說,酒幾乎可以說是生命的一種寄寓。大凡名士,沒有不好酒的,不僅時時離不了酒,并且量大得驚人。劉伶是五斗解酲,阮籍喪母,猶能一飲二斗?!爸窳制哔t”中其他人物也不例外,山濤是“飲酒至八斗方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雖不喜大量飲酒,也還是常解醉意,且“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將崩”,很有姿態。這種愛好在兩晉更加得到發揚?!皬埣菌棧ê玻┛v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晉末陶淵明,更是“性嗜酒”,“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造飲輒盡,期在必醉”。可見酒在名士們生活中的地位。

飲酒自有其妙處?!妒勒f新語》載:“王佛大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批王衛軍云:‘酒正自引人入著勝地’。”陶淵明《孟府君傳》記載其外祖父孟嘉有一段與桓溫的對話:“溫常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之,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意謂聽弦樂不如聽管樂,管樂不如清歌),答曰:‘漸近自然。'”其實酒中之趣亦在于自然。所謂形神不復相親、酒正自引人入著勝地云云,實在是講酒引導人們進入一個超乎現實的幻覺世界,從而抵達自然之境,而這又正是魏晉風流追求冥合本體的終極目的。同樣,酒在使人漸于超越的同時,自然也就擺脫了現實的困惑,使人情人性得以極大的發揮,從而實現了享樂的意義,這樣也就無異是增加了生命的密度。

(唐孫位高逸圖之阮籍)

當然,具體涉及魏晉名士們的飲酒,在快樂追求的后面,酒變成了一種隔絕人世、逃避現實,進而麻醉自己也麻醉世人的工具。但不論怎么說,酒在名士們那里,顯示出了空前絕后的魅力,甚至成為其生命中的一部分,酒的價值也緊緊地與名士們的反抗個性與自由追求相關聯,從而凝聚成魏晉風度的一種流蕩的精神氣質。

機智的結巴

(明戴進溪邊隱士圖)

鄧艾為三國名將,曾任征西大將軍,率師伐蜀。平蜀后官進太尉。鄧艾口吃,與人相言常常結巴。《世說新語》載:

 

鄧艾口吃,語稱“艾艾”。晉文王戲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幾艾?”對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p>

 

這是說鄧艾因結巴口吃,對人自稱時,常重復自己名字“艾”念作“艾艾”,故司馬昭開玩笑問他到底是幾個艾。鄧艾的回答絕妙至極,他并未正面作答,而是以孔子的故事來自比。相傳楚狂人接輿,善養性情,好游名山,曾遇孔子而歌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意在勸說孔子,世道衰微,不必執著于企求恢復禮樂世界的夢想。鄧艾引此作答,既見其機智巧妙,又深含了一種高尚自許、俊賢時人的自負,這真是妙語奇答,其機智令人嘆賞不已。

好色貪財晉武帝

(唐張萱(傳)明皇合樂圖)

西晉社會頗重享樂之風,自上而下皆如此。晉武帝司馬炎,雖為晉代開國皇帝,但并無雄才大略。他雖然追慕兩漢明君,并且往往自比,卻未見有勵精圖治、革除時弊之舉。相反,他倒是在當時浮華淫樂的風氣中,起到一種推波放縱的作用,尤以貪財好色聞名。史載公元280年吳主孫皓降,東吳遂平,天下歸晉。次年,命人選取吳宮佳麗五千人,充入洛陽宮中,其時后宮麗質殆及萬人,晉武帝更沉溺于酒色之中,日夜荒淫無度。于時后官佳人攘攘無數,武帝每及夜宿,難以定決,遂造羊車而乘,以羊為牽引,但車所至處,便度一宵。宮中麗人為得寵幸,多在門前插上樹枝、路上遍撒鹽末,以圖羊車至門。武帝亦以此為樂。這是好色。好財也一樣,賣官賺錢即是一例?!稌x書·劉毅傳》載:

 

帝嘗問劉毅:“卿以朕方漢何帝也?”對曰:“可方桓、靈?!钡墼唬骸拔犭m德不及古人,猶克己為政,又平吳會,混一天下。方之桓、靈,其已甚乎!”對曰:“桓靈賣官,錢入府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p>

 

東漢桓帝、靈帝是兩個昏庸無道、縱容奸佞的沒落帝王。這段對話中,晉武帝顯然不滿將其比作桓、靈二帝,但劉毅之辯,卻抓住武帝與桓、靈二帝的共同之處,將其相提并論,歸之于一,并且又數落二者差異,言武帝之“殆不如也”,于中既見劉毅之剛直和膽識,又表現了長言善說的機智。

(明唐寅陶穀贈詞圖)

秋風莼羹鱸膾

(元吳鎮漁父圖)

張翰表字季鷹,吳郡(今蘇州一帶)人。頗有清才美望,博學善屬文,捉筆從不假思索,一揮而就,辭義清新,在西晉頗負盛名。齊王司馬冏當政時,辟為東曹掾,即幕僚。據《世說新語》載:張翰在洛陽當官,忽一日見秋風起了,驟然想到家鄉吳中的菰菜(茭白)、莼羹以及鱸魚膾,便對人講:“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率即棄官,命駕而歸。后來不久,齊王司馬冏在皇室爭斗中喪權敗北,于是時人都以為張翰洞察天下,深富見識。由此可見,張翰當時棄官自去,名為尋求人生適意,追思家鄉的莼羹鱸膾,實是以此為托詞,聊作一辯而已。但這種做法,卻也反映了魏晉名士灑脫不羈的個性風貌。

《世說新語》注引《文士傳》曰:“張翰曾謂同郡人顧榮:‘天下紛紛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由此可見,張翰之棄官而歸,確實是明智之舉,然而那種鄙棄功名,能于人生高峰之中,激流勇退的精神,卻又不得不歸諸某種秉性風范。因而所謂人生貴適意,焉以名爵束縛自己的言辭,就是一種發于性情的雄辯,則不惟是托詞。

太陽或有遠近

(宋蘇漢臣嬰戲圖)

東晉的皇帝,很少有所作為者,但頗為聰明善辯的倒有?!杜嶙诱Z林》及《世說》均載有,明帝司馬紹就很聰明機靈,早在他是幾歲小兒時,就常坐在父親元帝司馬睿膝上玩。一天恰遇有人從長安來拜見元帝。其時晉室已喪失了北方疆域,但偏安江南,元帝感念故國,便向來人打聽西晉都城洛陽的消息,詢問之間,禁不住潸然淚下。明帝在旁甚是奇怪,父親怎么突然間會傷心淚下。問旁邊大臣,大臣詳細告知西晉洛陽為劉曜攻占,遷都長安后,又為其所陷,懷、愍二帝先后被俘,元帝乃東渡江南建立政權這一事件。

此時思念故國的元帝,欲從小兒口中預卜一下兆頭,便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即:是長安遠呢還是太陽遠?明帝回答:“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意謂:只聽說有人從長安來,卻沒聽說有人從日邊來,所以日遠。元帝聽后很高興,這是個好兆頭,同時又很驚奇小兒的回答。第二天,他召集群臣宴會,將此事告知諸人,并重新以此問明帝。不料這次明帝卻回答:“日近。”元帝聽后,大驚失色,問:“你為什么講的和昨天不同?”回答道:“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币庵^,抬起頭來便可看到太陽,但卻看不到長安,所以太陽比長安近。明帝此言,前后殊異,但其機巧自如,設謂從容,亦可稱妙語奇出。

(清石濤秋山聊敘圖)

三語掾的體悟

(明蔣嵩漁舟讀書圖)

阮修字宣子,為晉名士。《世說新語》載: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圣教即指孔子。阮修對答:“將無同?”王夷甫對其回答大加贊賞,隨即辟之為僚屬。因為阮修僅回答了三個字,便受到賞識被辟為掾(僚屬),所以當時人稱之為“三語掾”。何以王夷甫所問,阮修僅作答三字便得其理?這與當時玄學之辯不無關系。問老莊與孔教是否相同,回答“將無同?”意思是:大概一樣吧?以今人看來,儒道各有所求,其勢殊異,當然談不上什么相同。但在玄學思想家那里,萬物之體,歸之于無,以無觀之,相異之處只是用的區別,并無根本上的差異,故謂之同。而語置“將無”者,蓋揣測中含有體悟的意味,所以阮修此答,乃深得玄意之妙。王丞相也是以談玄說理名聞一時的領袖人物,當然要對之大加賞識了。

(元黃公望剡溪訪戴圖)

此事傳到穎識通達、天韻標令的名士衛玠那里,衛玠嘲笑阮修:“一言可辟,何假于三!”意謂,索性講一個字便可博取官位,何必要講三個字呢?阮修回敬道:“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一!”意謂:倘若為世人所推賞,即使不講什么話,也可進身獲位,何必一定要講一個字呢!衛玠聽后,甚服其辯,于是兩人相交為友。從阮、衛的辯答中,不僅可以略窺魏晉風度的簡淡,而且也透露出言不盡意、自然體無的境界,從而進一步體會到魏晉風流注重玄妙的領悟,并力求使個性趨于完善以臻化境的精神氣質。

但求興盡而已

王微之字子猷,是東晉大名士王羲之的第五子,于時卓犖不羈,亦有令名。子猷處事,一任性情,唯在盡興而已。《世說新語》載: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明王世昌歸去來辭)

戴安道為當時隱士,善鼓琴,工于文辭,尤喜宴飲游樂,其時與高門風流交往頗多。王子猷于夜雪明凈之時,感覺自然,甚有領悟。于是嘆詠西晉詩人左思《招隱詩》,由隱而思及隱居剡溪的戴安道。其興驟至,便連夜乘船前往訪戴。由山陰至剡溪,舟行一夜,次日平明至。但到了戴安道門前,卻忽然止步掉頭而歸。他的自我解釋是:“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盡興也是盡性,揮灑人的本性,以盡興為旨,但得興盡亦即意至,何必在于形式。這正是他追求的實質,頗有得意忘言之樂。

《世說新語》另載:“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笗r已貴顯,索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蘭調。弄畢,便上車去??椭鞑唤灰谎??!边@似乎更屬一種風范。兩相傾慕而又素昧平生,偶然相遇其一約為吹奏,另一人欣然。但至妙之處卻在于,吹奏之后,客主不交一言。這中間興許也有盡興盡意之所在。因為二人所要欣賞的只是音樂。王要桓吹,因為知道桓吹得好;桓為王吹,因為知道王能欣賞他所吹的。既然如此,意已相適,興則至矣,又何必交言呢?

指不至的陷阱

(明沈周臨戴進謝安東山圖)

魏晉風流的演變,由于其超現實超功利的因素,最終導致為玄學清談,后期清談名士被稱之為麈尾風流。麈為麋之一種,取其尾作成半橢圓形,飾以玉柄,稱之麈尾。當時清談名士往往執麈尾以示等級身份。這實在是魏晉風流墮于清談趨向沒落時的標志,其時清談內容也是十分玄妙,以致完全流于概念的玩弄。《世說新語》提到:

 

客問樂令“指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又舉塵尾曰:“若至者,那得去?”

 

這是一個典型的概念辨析。“指不至”是《莊子·天下》篇所載先秦公孫龍一派人的辯論觀點之一。指有二意,既謂其字面意義“手指”,又有其相通意“旨”,即觀念或者說事物的抽象體。而至則意味著畢現最高抽象。樂令以麈尾指幾作辯,顯然在于通過具體事物說明“指不至”這一辯題。

始以麈柄確幾,也就是以手指或別的東西接觸案幾,在常人看來,當然是“至幾”了,可是在樂廣的觀念里,這不是真至,如果是真至,就不可能離去。而既然麈尾可以離開案幾,可見它先前之至是似至而非至。由此而引申出最根本的抽象觀念不可能具體畢現。這是一個辨名析理的實例,它典型地表現了魏晉風度在流變過程中,由玄妙而終于墮入玩弄概念的陷阱之中,從而喪失了其風流實質。

永遠的范本

(晉顧愷之洛神圖局部)

總觀魏晉風度,就其主流而言,仍不失風韻獨標之致。它不僅重性情標放達,使人的個性得以自由顯示,反映了一種深刻的叛逆精神;而且那種崇理致善思辨的特征,又使人的思維上升到更高的一個層次。同時,由于體現在魏晉風度之中的玄學意味,所注重的是對自然本體以及生命的深刻體悟,它是建立在縱情得意的基礎之上的,所以這種清談式辯論就與今天的辯論大不相同。既沒有唇槍舌劍、鋒芒畢露的嚴峻對峙,又不是枯燥乏味、概念推演的哲學探討。相反,它充滿了愉悅,與其說是一種快樂的游戲,倒不如說是一種人生的完善充實。它要求自出新意,妙理超群,既需要敏捷的才思,又需要簡潔優美的詞藻,更需要個人境界的抵達。所以它充滿了智慧的同時,也充滿了審美價值。試看《世說新語》所記:

 

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額。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p>

 

這是對人物的品賞。不論其外在丑美,皆能從中認識到自然之質,其審美觀念表現極高。

 

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悴慘,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造此?!?/p>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清石濤秋峽泛舟)

這是感傷宇宙,是人情至于極致之時的哲理性體現。其間既見思想的淵深,人性的充盈,又極富于文學色彩,極為生動,令人神往。這種風度是魏晉時期所特有的,但對于后世來說,所剩下的或許僅僅只是模仿,而再現似乎只能是處于永遠的向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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