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類文本描寫的人物特征的重要差異

戚序本類型和夢稿原抄類型第六十七回，不管內(nèi)容情節(jié)還是具體描寫，兩者都既有大量相同之處，也有重要的差異之處。這兩類本子的相同之處，究竟反映了它們之間是怎樣的關系？與之類似，這兩類本子描寫的人物特征的不小差異、作品風格等方面的重大差異，究竟表明它們之間是怎樣的關系？下面先列出描寫的人物特征有差異的一些段落，作針對性分析。列出的引文中，戚序本類型第六十七回的特有文字以方框表示，夢稿原抄與戚序本不同的文字，包括夢稿原抄和戚序本相比多出的文字，劃直線表示。

戚序本：又有在虎邱山上作的薛蟠的像泥捏成的與薛蟠毫無相差以及許多碎小頑意兒的東西寶釵一見滿心歡喜便叫自己使的丫環(huán)來吩咐你將我這個箱子與我拿了園子里去我好就近從那邊送送人說著便站起身來告辭母親往園子里來了 ……且說寶釵隨著箱子到了自己房中遂件件（列藏本：逐件逐件）過了目除將自己留用外遂一分一分配合妥當；夢稿本原抄：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子里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閑話才回園子里來……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頑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按：列藏本、甲辰本和戚序本此回略有差異，但甲辰本和列藏本差錯都不少，本文只標明列藏本、甲辰本和戚序本不同的較重要文字。夢稿本原抄和程刻本第六十七回前半回的差異也不大）。

戚序本類型和夢稿原抄類型第六十七回這段文字的差異，粗看似乎只是細節(jié)描寫的差別，其實并非如此。至關重要的是，戚序本類型描寫的寶釵的理事方式，與寶釵非同一般的貴族小姐身份不合。戚序本類型描寫的“寶釵……吩咐，你將我這個箱子與我拿了園子里去，我好就近從那邊送送人”“寶釵隨著箱子到了自己房中”，都和寶釵的身份不相稱，和其他章回呈現(xiàn)的寶釵性格也差異明顯。以寶釵的身份，既無必要預先向丫環(huán)如此解釋說明，近于親歷親為地“隨著箱子到了自己房中”，小戶人家的女兒才可能如此。與之對比鮮明，夢稿原抄類型“因叫鶯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子里去”，這才是符合寶釵身份的理事方式。與此類似，戚序本類型“薛蟠的像，泥捏成的，與薛蟠毫無相差，以及許多碎小頑意兒的東西，寶釵一見滿心歡喜”，夢稿本作“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很明顯，與戚序本相比，夢稿本描寫的寶釵的眼界開闊得多。

至于修辭方面，戚序本類型也明顯不如夢稿原抄類型。此處戚序本“薛蟠的像，泥捏成的”，顯然不如夢稿原抄類型“泥捏的薛蟠的小像”。兩類本子的這些重大差異原因，多對比列出幾段重要段落后再作分析。

另一方面，雖然兩類本子的這段話差異不小，但也有完全相同的文句，如“又有在虎邱山上”“與薛蟠毫無相差”“一分一分配合妥當”。對于兩類本子相同方面的原因也稍后分析。

戚序本：一味的將這些沒要緊的話來支吾搭訕了一會黛玉見寶玉那些呆樣子問東問西的招人可笑稍將煩惱去些（列藏本、甲辰本：煩惱丟開）略有些喜歡之意寶玉見他有些喜色便說道寶姐姐送東西給咱們我想著咱們也該到他那里道（列藏本、甲辰本：道個）謝去才是不知妹妹可去不去黛玉原不愿意為送些東西就特特道謝去不過一時見了謝一聲就完了今被寶玉說的有理難以推托無可奈何（列藏本：無奈）同寶玉去了；夢稿原抄：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里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里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吧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姐妹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古跡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xiāng)一趟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著等他黛玉只得和他出來往寶釵那里去了。

戚序本類型描寫的“黛玉見寶玉那些呆樣子，問東問西的招人可笑”，至少表明，黛玉并未領悟?qū)氂竦恼媲樗凇Ｓ纱顺尸F(xiàn)的黛玉和寶玉都非敏銳的真性情人物。夢稿原抄類型此處的描寫是“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里倒過不去”“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這樣的寶玉和黛玉才是相互理解的出色人物。對是否需要道謝和去寶釵那里的緣由，夢稿原抄中黛玉的話語無疑比戚序本高明得多，由此也反映了描寫的人物特征的差異。

修辭方面，夢稿原抄的描寫“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既是實情，形容也恰到好處。與之相比，戚序本類型“將這些沒要緊的話來支吾，搭訕了一會”優(yōu)拙差異明顯。

戚序本：黛玉便對寶釵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能帶了多少東西來擱的住送我們這些你還剩什么呢寶玉說可是這話呢寶釵笑說東西不是什么好的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大家看著略覺新鮮似的我剩不剩什么要緊我如今果愛什么今年雖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時再叫他給我?guī)﹣碛惺裁措y呢寶玉聽說忙笑道明年再帶了什么來我們還要姐姐送我們呢；夢稿原抄：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xiāng)貴其實可算什么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大哥哥再去時好歹替我們多帶些來。

戚序本寶釵的話“我剩不剩什么要緊，我如今果愛什么，今年雖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時再叫他給我?guī)﹣碛惺裁措y呢”，似乎寶釵姿態(tài)很高，其實是過頭話，有違情理。何況戚序本類型這一回同樣已經(jīng)講明，寶釵把自己用的部分留出了，此時還說這樣的話尤其不合適。關鍵在于，戚序本類型如此描寫的寶釵處事方式，明顯不同于其他章回呈現(xiàn)的寶釵形象。

兩類本子也有完全相同的文句，如“大哥哥辛辛苦苦的”“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大家看著”。

戚序本：姐姐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是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寶玉笑說我要出來難道沒有你一分不成你不知道幫著說反倒說起這散話來了黛玉聽了笑了一聲（列藏本、甲辰本：來了大家聽了笑了一陣）寶釵問你二人如何來的這樣巧是誰會誰去的寶玉說休提我因姐姐送我東西想來林妹妹也必有我想要道謝想林妹妹也必來道謝故此我就到他房里會了他一同要到這里來誰知到了他家正在房里傷心落淚也不知是為什么這樣愛哭寶玉剛說到落淚二字見黛玉瞪了他一眼恐他往下還說寶玉會意隨即換過口來；夢稿原抄：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閑話了一會。

戚序本寶玉講自己去找黛玉，“誰知到了他家，正在房里傷心落淚，也不知是為什么這樣愛哭”，這和其他各回描寫的寶玉的人物特點差異大。寶玉豈會不知道黛玉愛哭，不但寶玉，這也是眾人共知的，而且寶玉自然知道黛玉這一次傷心的緣故。假如寶玉明知黛玉哭的緣由卻故意這樣說，也不合適。尤其重要的是，若以其他章回描寫的人物特征為取向，寶玉更不可能當面如此數(shù)說黛玉。

兩類本子也有完全相同的文句，如“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

戚序本：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fā)懶渾身乏倦只是要歪著心里也是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偏扭著他尋些事件作作一般里也混過去了妹妹別怪（列藏本、甲辰本：事情作作一般里也混過去了妹妹別惱）我說越怕越有鬼寶玉聽說忙問道寶姐姐鬼在那里呢我怎么看不見一個鬼惹的眾人哄聲大笑寶釵說道呆小爺這是比喻的話那里真有鬼呢認真的果有鬼你又該唬（列藏本、甲辰本：又該駭）哭了；夢稿原抄：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fā)懶渾身發(fā)熱只是要歪著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著這兩日才覺好些了。

戚序本寶玉的問話“寶姐姐，鬼在那里呢？我怎么看不見一個鬼”，明擺著寶玉并非認為寶釵講的是真“有鬼”。寶釵的回答卻是“呆小爺，這是比喻的話，那里真有鬼呢，認真的果有鬼，你又該唬哭了”，寶釵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顯出的不是聰明，反成笨拙。即使寶玉和寶釵都是故意插科打諢，顯然也算不得出色人物的談吐。總之，這樣的描寫與其他章回呈現(xiàn)的寶玉和寶釵的形象，落差不小。

兩類本子中也有完全相同的文句，如“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fā)懶”“只是要歪著”“時氣不好，怕病”。

戚序本：寶釵問道你見了璉二奶奶沒有鶯兒說我沒見（列藏本、甲辰本：沒有見）寶釵說想是二奶奶還沒回來么丫頭說回是回來了因豐兒對我說二奶奶自老太太屋里回房來不像往日歡天喜地的一臉的怒氣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說話也不叫人聽見連我都攆出來了你不必見等我替你回一聲兒就是了因此便著豐兒拿進去回了出來說二奶奶說給你們姑娘道生受賞了我們一吊錢就回來了寶釵聽了自己納悶也想不出鳳姐是為什么生氣（列藏本、甲辰本：為什么有氣）這也不表；夢稿原抄：鶯兒走近前來挨著寶釵悄悄說道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悄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里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么看那個光景倒像有什么大事的是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么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么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里管得你去倒茶去。

這段文字，戚序本類型和夢稿原抄類型的關鍵差異，同樣是描寫的人物特征明顯不同。戚序本“豐兒對我（鶯兒）說 …… 你不必見，等我替你回一聲兒就是了”，反襯鳳姐處事的明顯失態(tài)，需知鶯兒此時是代表寶釵辦事。鳳姐自己未出面接待，與其以往對類似事務的處置方式不一樣。與之不同，夢稿原抄此處鶯兒是見到了鳳姐的，這在禮節(jié)上是重要的。至于寶釵，夢稿原抄“寶釵……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里管得”，體現(xiàn)了與其他回中寶釵同樣的處事特點。戚序本寶釵卻只是納悶而已。另外，夢稿原抄鶯兒察言觀色“看那個光景倒像有什么大事的是的”，也顯示她不愧是寶釵的心腹丫頭。

兩類本子也有完全相同的句子，如“一臉的怒氣”“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么有氣”。

戚序本：姑娘不信我摘一個給姑娘嘗嘗襲人正色說道這那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一則沒有供佛（列藏本、甲辰本：供鮮）二則主子們尚然沒有吃咱們如何先吃得呢你是這府里的陳人難道連這個規(guī)矩也不曉得么老婆子忙笑道姑娘說的有理我因為姑娘問我我白這樣說口內(nèi)說心里想說道夠了我方才幸虧是在這里趕螞蜂若是順著手兒摘一個嘗嘗叫他們看見還了得么襲人說我方才告訴你要口袋的話你就回一回二奶奶叫管事的做去罷言畢遂一直出了園子門；夢稿原抄：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襲人正色道這那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guī)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說的是我見姑娘狠喜歡我才敢這么說可就把規(guī)矩錯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么只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這么著就好了說著遂一逕出了園門。

戚序本類型和夢稿原抄類型的這段話，反映的襲人的人物特征有重要差異。夢稿原抄“襲人道，這也沒有什么，只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這么著就好了”，這是襲人表面上沖淡嚴峻氣氛，中心卻是點明事關維護根本秩序，必須照規(guī)矩做。襲人的這種處事方式，綿裹著針，固持既有規(guī)矩毫不放松，表面上聽來卻入耳，使受告誡者樂于接受。這是反映襲人的人物特征的典型話語。戚序本類型與之相比差異不小，襲人的話幾乎只是咄咄逼人的訓誡語。另外，兩類本子中老祝媽的辯解語孰優(yōu)孰次也對比鮮明。

兩類本子也有完全相同的句子，如“這那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難道連這個規(guī)矩”。

戚序本：這是一往從前的實話并不敢隱瞞一句說畢復又頭鳳姐磕聽了這一篇言詞只氣得癡呆了半晌（列藏本、甲辰本：半天）面如金紙兩只吊稍眼越發(fā)直豎起來了渾身亂顫半天（列藏本、甲辰本：半晌）連話也說不上來只是發(fā)怔猛低頭見興兒在地下跪著便說道這也沒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爺在外頭行這樣的事你也該早些告訴我才是這卻狠該打因你實說不撒謊且饒恕你這一次；夢稿原抄：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奶奶問出假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么瞞著我的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把你的腿砸折了呢。

鳳姐聽了興兒敘述賈璉偷娶尤二姐情節(jié)的反應，戚序本和夢稿原抄的描寫差異很大。從其他章回呈現(xiàn)的鳳姐的人物特征可以推知，鳳姐對此異常惱怒是自然的，但決不至于“只氣得癡呆了半晌，面如金紙，兩只吊稍眼越發(fā)直豎起來了，渾身亂顫，半天連話也說不上來，只是發(fā)怔”。戚序本類型第六十七回呈現(xiàn)的鳳姐，與已知重要本子描寫的鳳姐顯然不一樣。

從上面列出的戚序本和夢稿原抄的對應引文的差異狀況，以及未列出的大量類似描寫差異，足以得出結(jié)論：戚序本類型和夢稿原抄類型第六十七回，描寫的主要人物或重要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鳳姐、襲人等的人物特征，都有顯著差異。

至于兩類文本的風格差異，上半回差異相對較小，但也有反映，下面是較典型例子。

戚序本：誰知王夫人頭也沒抬手也沒伸只口內(nèi)說了聲好給環(huán)哥兒頑罷咧并無正眼看一看趙姨娘因招了一鼻子灰滿肚（甲辰本：滿腹）氣惱無精打采的回至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說了許多勞兒三巴兒四不著要的一套閑話也無人問他他卻自己咕哆（列藏本、甲辰本：咕嘟）著嘴一邊子坐著可見趙姨娘為人小器糊涂饒得了東西反說許多令人不入耳生厭的閑話也怨不得探春生氣看不起他；夢稿原抄：王夫人聽了早知來意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只管收了去給環(huán)哥頑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里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么呢一面坐著生了一回悶氣。

戚序本類型這個段落的突出之處是，以旁白形式對趙姨娘的性格特點做了概括說明，但算不得高明的描寫方法。這和其他各回的整體風格顯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