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茶有別韻,酒中上品也多是糟糠所釀,尋常小店,酒卻出乎意料的好。
言玖夜端著酒杯細細地品,眉眼間的刀鋒銳氣淡了不少。
別看方才兩人對話有些針鋒相對,但其實她不太在意那老不正經的神醫所言。
誰不愛美人?江湖之中還有人列了份名單出來,起個名字叫風流榜,都是少年有為的公子或少俠,沈叔奕一把年紀,嘴上說著老了,行事還是年輕時候那樣,倒也破例算他一個。
當然,她來的時候問過卓唯,如果自己沒能控制自己的脾氣,怎樣的度不會讓他回頭挨罵,那個做侄子的表示自家叔叔老不正經,不必管輩分,要是發瘋那更簡單,懟他不用留面子。
有這句話,相當于言玖夜有了“免死牌”,說話自然沒了拘束。
可憐沈叔奕怎么也想不到是自己侄子把他給賣了,走了之后沒繃住表情,回家路上一直神神叨叨地憂心自己是不是變得不好看了。
不免落下幾滴鱷魚淚。
“主子你這么毒,沈莊主倒還比上回多呆了兩盞茶,只是這回提到疏妜,你真放心讓小丫頭一個人留他那兒?”身后侍女上前來給她斟酒,話里意思說是詢問,那神情到更像揶揄。
言玖夜低頭看酒碗,道:“他那么多美人知己,哪里真會看上一個孩子,大概是因為他沒有孩子,才會這樣喜愛疏妜罷。”
“我倒覺得他是個瘋子。”
“是個才驚艷艷的瘋子。疏妜和我不一樣,她天生孱弱,壽數有限,如今我們求到沈叔奕頭上,他竟然接了,倒是讓我放心不少。這世上也唯有他說試一試,人就已經救回了五分,我不求她能全好了,但至少要同正常人一般。”言玖夜一頓,“倒沒想到他竟然一眼看穿我身上的問題。”
當年經脈上爆發出來的大問題,因為實在是兇險,也并無時間可以供她浪費,所以只能鋌而走險,用了一招破而后立,才保下命來,卻還要經過長時間的調理,才能徹底解決。
這些年身體里每時每刻的疼痛,雖不強烈,但這樣針扎一樣的疼也不能忽視,有時候動了內息,內力流淌過那些破裂過又勉強長好的經脈,傳來撕裂一般的痛感,一路躥進心臟里、腦袋里,讓她幾欲嘔吐。就算是平時,言玖夜的背后也常常躥冷。
這毫無疑問是極為難受的,然而這么多年了,唯有喝酒能夠麻痹一二。
“主子真不想試試?”
言玖夜反問:“我如今,有時間去試?”
侍女便收了聲。
沈叔奕是有真本事,僅僅憑著一次診脈,竟然能夠猜出言玖夜經脈異樣大概是個什么情況,想來他說“試一試”,恐怕是真能夠一絕后患。
但到底,言玖夜不是真的踩在死亡線上,浮海閣有世人不知的奇珍異寶,不然當初他們也絕不會給自家主子用如此粗暴的方法。
“以毒攻毒”,他們是有考慮的。沈叔奕恐怕想到了一點,但也無法窺見全部真相。
若是答應了他試藥,又要擔心是否會同他們自己的秘藥有所沖突,又要防備沈叔奕發現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也太麻煩了些。
侍女嘆了口氣:“千障谷也不輸沈家,不知道主子你為什么就是這么不待見那位安少谷主,非得用了卓唯公子的人情來,也不肯問一問安少谷主。人情多難還。”
“不不不!我才不和安少白做交易呢!”言玖夜一想起那個看起來就有毛病的安少谷主,渾身打了個寒戰,“你是看他之前提出的交易白紙黑字,公平合理,我卻覺得他人怪怪的,這回要是我去求他,指不定要付出什么代價。”
她對安少白的惡感……倒也不能說是惡感,只是這個人和她還未見過,尚且停留在書面的交流上,就已經足夠讓她把他歸屬于需要敬而遠之的那一類人了。
主仆之間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窗棱有一只頸上染了青色的鴿子停住,侍女無奈笑了,取下那鴿子的竹筒信封給言玖夜看:“青城這時候春景好,酒更是舉世無雙,城主大人又寂寞了,主子你去是不去?自然是去的,我多此一問了。”
那信箋上的字是端正的楷書,末了一筆不知是否匆忙,筆鋒上揚總有些風流,才不過寥寥數字,寫的人卻不肯規矩,偏要有一筆盡顯他飄逸的筆法,又或許是寫的時候已然微醺?
青城城主,酒神陸青,每年總要約上“狐朋狗友”去青城喝酒。
言玖夜算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個,春天的時候,他是不管天南地北,都要把人叫去的,以全他倆的“兄妹之情”。
“這才什么時候,陸青的酒少說還要月余才能出窖,不過是哄我快些過去聽他嘮叨。”言玖夜看了那信箋,也有了些笑意,但很快收了,“他一來信,我就要巴巴地趕過去?”
侍女又問:“那主子?”
言玖夜想了想,道:“左右過去也要些時日……連皌,你便留在此處收賬,記得到時去臨莊把疏妜接回來,我帶陸離先去金陵走一趟。”
侍女似覺得有些不妥,但也只能道了聲“是。”
近午時的時候,言玖夜回到渡口,浮海閣的樓船停靠在此處,數十名船工正在將貨物搬上船。
管事春叔正帶著屬下清點,遠遠見言玖夜過來了,連忙上前去,道:“主子怎么想起要回金陵,還不帶著人,怕是,怕是有些不妥。”
他已經收到連皌傳信,一看主人又要去蹚金陵的那鍋雜燴,當時就覺得不好。連皌沒法阻攔,他不過仗著有些年紀,也不敢把話說得重了。
“怎么沒帶人,不是帶著陸離么?”言玖夜笑,“春叔,我知道你們擔心,但金陵那兩家我當初既然敢招惹,就不怕他們報復。誰還能在我手上討到什么便宜么?”
“陸離那小子能做什么,不添亂就是好的了!”
“有春叔調教,我再放心不過,怎么倒是您,還不相信自己的本事么?”
春叔還是不同意:“總要準備萬全的,主子您不帶連皌也不帶疏妜,只帶著個什么都不會的孩子,那是他照顧您還是您照顧他?”
“沒事的,帶他回去親眼瞧瞧。當初我答應他幫他報仇,總要讓他自己瞧個結局,不然全靠我一張嘴說,不說他信不信,總顯得我敷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