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驚蟄(二)
- 冒險者與魔物之家
- 余扉
- 4823字
- 2019-07-10 19:24:12
韋伯認為,如果他要撰寫一部本格派推理小說,那么此刻便是做出“向讀者挑戰”的宣言的時刻。
他的理性一再強調,自己的推理沒有任何紕漏,真相已經觸手可及。可是他的感性不同意,始終在做掙扎。遺憾的是,韋伯認為自己從來只遵從理性,否則他不會攀爬到如今的位置。
韋伯走向窗邊,將厚實的窗簾拉上。明明是下午三點,刑事部的接待廳卻如黃昏時那般幽暗。他打開照明,將光線調節為亮黃色。如此一來,除了房間布局和所處人物之外,整個空間還原出今天凌晨時分、二號接待廳的模樣。
韋伯轉身,面向在沙發上并肩而坐的利歐和普拉緹。他們應召而來,都想知道韋伯得出了怎樣的結論。
在與暗夜精靈的會晤結束后,眾人因各自的事務分道揚鑣。但他們三人在此前已經約定好于該時間集合。只是,韋伯在私下還另約了一人。那人還未到場,考慮到自己托付給對方的事務較為繁瑣,韋伯告訴對方即便遲到也沒關系,眾人會耐心等候。
當然,韋伯并不打算靜靜等待。更有甚者,他不會期待對方帶來的答案,因為那答案他已心知肚明。他只是想利用錯開的時間制造一個空隙。只見韋伯坐回自己的位置,向對面發聲:
“普拉緹。結果如何?”
所指的對象正坐在沙發上,以加倍量的紅茶補充熬夜所遺留的不適感。普拉緹放下茶杯,說道:
“嗯,在那個接待廳里成功追溯出了一些魔法現象。”
聞言,韋伯提起了不少興致:“那是怎樣的現象?”
“首先,最明顯的是包裹住我們五人的巨大光柵,那應該就是‘不可視魔素’的現象吧。”普拉緹撐開雙手比劃。
“然后,在我所坐的那個位置上,有一對眼睛的輪廓,和我的差不多。”她指著自己赤紅的杏眼,“我想那應該屬于夜視魔法的現象。”
她接著指向韋伯,“在韋伯位置上的,是一對狹長的丹鳳眼。可惜的是,那是失明魔法。”
韋伯以苦笑回應。
“在使者喉部的位置有一顆圓球。我想,聲音不能傳達到那之外的地方。”普拉緹抹了抹喉部,“諸如此類,她所展現的魔法都還原出了比較明顯的現象。”
“看來還是不愿在大白天露出馬腳嗎…”韋伯嘀咕道,他蹙了蹙眉。
會談上,應普拉緹的要求,暗夜精靈施展了數個他們引以為豪的魔法,當然那在我方看來只是冰山一角。韋伯托付給普拉緹的事務,便是讓她在那之后去檢驗,能否追溯到那些魔法所產生的現象。
韋伯的目的很明確,他瞄準的是:對方可能疏于對“萬象歸原”的防范。如果暗夜精靈施展的魔法與梅洛達身上的魔法,在“追溯不到現象”這一點上不謀而合,那多少能夠支持“他們是兇手”的結論,可惜事與愿違。只是,如此曖昧不清的檢測手段也不能駁倒該結論。
“但是,”普拉緹繃緊表情,“接待廳內殘留的原素量不容小覷。”
“魔法痕跡明顯——這個特征倒是和梅洛達身上的魔法一致。”韋伯點了點頭。
“拜它所賜,我費了好大勁兒才糊弄過去。”普拉緹扶著額,哭訴自己今晨的艱辛。
“辛苦你了,普拉緹。”韋伯安慰道。
“沒關系的啦,只要有紅茶我就滿足了。”她笑著回應,然后再啜一口。
“果然,我們都一致認為,暗夜精靈就是兇手。”
發出感慨的是利歐。只見他端坐著,表情煞是嚴峻,杯中的紅茶絲毫未減。韋伯點頭回應。
會晤結束后,韋伯翻閱了利歐所做的記錄。那抽象程度簡直可以用鬼畫桃符來形容,韋伯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羅夏墨跡測驗。當利歐指著不明所以的記號、向韋伯一一解釋它的含義時,韋伯不得不再次佩服利歐的聯想和發散思維。
現在看來,讓利歐擔任記錄員、以主觀的角度記錄會議全過程一事,實為明智之舉。當利歐拿著筆記找上韋伯時,他的第一句話便是:“我認為暗夜精靈就是殺害了梅洛達先生的兇手”。別提當時韋伯有多么目瞪口呆了。
顯然,在會議剛開始的時候,韋伯和普拉緹在不斷地向暗夜精靈驗證兩人在昨天早上六點時拋出的一系列臆測。這些結果按照順序依次輸入利歐的腦海中,讓他憑一己之力調試出這個結論。韋伯回想起,普拉緹還是在自己的提示下,才將暗夜精靈的外交和梅洛達的死、這兩者聯系在一起。更何況,利歐在思考的同時,還不能停下手中高速運轉的筆。
只不過…韋伯轉換角度思考。除去會晤后就回房倒頭大睡的神殿長,與會的三人都一致認為事實就是如此,這無異于自囿囹圄。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暗夜精靈殺害梅洛達”這一可能性深深吸引,從而易于疏忽其它的可能性。況且,富有經驗的韋伯知道,我方會對不利于這一事實的證據嚴加考證,而疏于對有利的證據加以推敲。如果犯人瞄準了這項弱點,那韋伯也只好拍手叫絕。這并非不可能,畢竟犯人可是利用了“輿論”這項弱點。
咚~咚~咚
廳門響起了輕緩且富有節奏的敲門聲。韋伯起身靠近,抬起上面的暗窗,在確認對方的身份后掀開大門。從門縫里擠進一位女性神官。
“失禮了。”
柯摩將門鎖上,向眾人欠身行禮。“我前來報告結果。”
她盯著韋伯,對方則靜待后文。
“遺憾的是,神殿里并沒有任何關于暗夜精靈存在的記載。我甚至翻動了在案的已逝者資料。”
“是嗎…”
韋伯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沒有表露失望。但他還是不免期待在詳細確認后,興許會有不同的結果。
“你在那之后,告訴克萊門汀小姐了嗎?”提出疑問的是普拉緹。
“嗯,因為外交事務離不開人事部的協助,當然我也只告訴了身為部長的她。”韋伯解釋道,旋即面向柯摩,“你也坐吧,我們正好要討論這一系列事件的始末。”
“讓我也參與嗎?”
“嗯,我正好也有事情想向你確認。”
聞言,柯摩只好就坐,但是她單獨坐在了兩人左邊的那套沙發上。
韋伯再次回到辦公桌后的位置,他先抿一口咖啡調整狀態,然后雙手交疊。“那我們就重新理一遍,先從梅洛達死亡案件開始吧。我們暫且以‘暗夜精靈是兇手’為前提。”
在眾人匯聚的目光下,韋伯繼續道:
“我已經調查過了,梅洛達外出采集藥草這件事不可能是某人刻意安排的。告知他烏露麗葉的存在的是芙蘭卡·米菲。米菲小姐本人則是在執行22日的探查委托時發現了烏露麗葉。那次委托的路線是臨時擬定的,況且烏露麗葉屬于珍稀藥草。不可能有人刻意種植、然后守株待兔吧。”
沒有人提出異議。
“那么能夠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種——犯人在冒險者公會里守株待兔。他等待的兔子必須參與探查委托,具備充足的人望,而且方便下手,畢魯·梅洛達恰好是最佳的獵物。但是探查委托里有魔法師存在,以魔法為手段的犯人,在森林里不方便下手,于是它選擇在梅洛達回到賓特茲市后再下手。如果不考慮作案的魔法,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比比皆是。畢竟只要每天蹲在公會里監視,就能把握當天會有怎樣的委托。但關鍵就是作案的魔法,即便在梅洛達回到市內后下手,也難以保證藏在他身上的這顆炸藥不會被發現。但擁有‘不可視魔素’的暗夜精靈就能保證。”
韋伯再啜一口咖啡,緩口氣。
“于是最關鍵的問題——犯人為何要殺死梅洛達。案發當晚,我將其視作對‘國土擴張計劃’的警告,這一點與暗夜精靈的目的不謀而合。除此之外,我不能排除與魔法掛鉤的極端組織的暴亂。他們除掉梅洛達,以殺雞儆猴。但在魔法師協會介入后,他們直到現在都未做出下一步動作。也許他們是想打游擊戰、敵進我退吧。”
韋伯難掩笑意。如果真是那樣,那么他們接下來要退到哪兒去藏身?
“考慮到‘警告’的可能性,我擅自暫停了探查委托,并向魔法師協會求助。最終請來了協會的千金。”
韋伯對普拉緹微笑,對方則害羞地拿起茶杯。
“現在看來,暗夜精靈想要的就是這點。他們可不認為,僅謀害一些人就能中止迦倫弗德的擴張。人類可沒有那么怯弱,他們一定會迎難而上,事實也是如此。于是,暗夜精靈想方設法,建交這一策略應運而生。他們想從接納亞人且與自己最近的賓特茲市入手,怎料這個窮酸的城市沒有魔法師協會,自己引以為豪的魔法得不到青睞,自然想找顆誘餌釣出伯樂。那么這顆誘餌的載體為什么非梅洛達莫屬呢?”
韋伯摩挲著下巴,“這是我始終想不明白的問題。即便隨意找位探查委托中的成員,甚至直接在探索魔法師身上下手,也能引起協會的重視。對比這兩種結果,我能想到的差異是事件的影響力,也就是輿論的激烈程度。如果是普通的人遇難,神殿大可公布事實,那充其量只是在為擴張計劃撓癢癢。但梅洛達可不一樣,最重要的是,神殿不能因為想要將罪名栽贓于洛里亞斯森林,就偽造梅洛達在外遇難的結論,因為他回到診所后還診斷了二十四次病例。為了避免騷動,神殿只能公布他是因病而死,但我估計,沒有人在見到他生前那副矍鑠的模樣后還能深信該說法。不過事實終究無法掩蓋,神殿只是想要將真相找出后,再結合事實公之于眾。妄下定論,只會留下不必要的麻煩。我不得不承認,那詭異的魔法讓我們過于謹慎了,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總是能夠利用我方弱點,將狀況推向他們所期望的場所。”
說實話,直到此刻,韋伯還認為己方的想法有可能也被對方看穿。這樣的觀念如虱子般在他頭上縈繞不去。
“犯人利用了這項弱點來制造這個局面。我在接到暗夜精靈的外交函時才確信,他們想要這個局面的原因便是暗夜精靈的封閉性。”
韋伯撓了撓頭皮,“嘶——好像說漏了一點,先暫且不管了。”他就著該勢頭繼續展開。
“很顯然,外交策略和封閉性背道而馳。暗夜精靈做出該決策,想必經過了全面的斟酌。你能發現,他們擺在談判桌上的,既是勾起人類欲望的籌碼,又是針對人類擴張的威脅。前者體現在會談上向我們施展的數種人畜無害的魔法,后者則拿梅洛達殺雞儆猴。”
“一方面,他們想要悄無聲息地提出外交,試探人類方的意愿,如果見勢不對,則全身而退,在最大程度上保住自己存在的隱蔽性。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想讓自己做出威脅一事暴露、以至于倒打建交事項一耙。為了避免授人口實,暗夜精靈選擇利用‘輿論’力量讓神殿為自己洗脫罪名。畢竟根據神殿的說法,賓特茲市的民眾對于即將與他們來往的暗夜精靈會有截然不同的印象。可謂建交成敗全部取決于神殿。”
韋伯再次掩嘴,他不知道臉上的笑意是出于無奈還是譏諷。
“所以呢,在梅洛達死亡的第五天后,他們才寄來外交函件,目的就是讓兩者在時間上充分錯開。于是,這里就是關鍵了。”
韋伯重新將眉頭捏緊。
“在神殿與使者閣下會晤之前,暗夜精靈不想讓國家知道該事項,這也是他們為何不直接通牒國家的原因。這一點已經在會議上向艾涅爾閣下確認。所以,如果神殿在會晤之前,擅自稟報了國家呢?”
聞言,對面三人均皺起眉頭。看來他們多少忽視了這個問題。
“事到如今,我認為暗夜精靈的每一步行動都踩在刀尖上,或者換種說法,他們以這種方式布局,就仿佛根本不在乎建交的成敗般。失敗的可能性很大,但要想提高成功率,就不得不暴露更多的情報。他們甄選出的方案,在如今獲得了成功,至少第一次會晤,平安地結束了。”
“所以,你們認為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嗎?”韋伯逗趣地掃視眾人的表情,確認他們的想法。最終無人承認這是巧合。
“顯然,間諜位于神殿內部。”韋伯攤開手。明明事情嚴峻得讓眾人都揪起了眉頭,他卻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從收到建交函件開始,到會晤前為止,這段時間里,神殿的反應都被間諜看在眼里吧。最終,神殿做出的對策,包括即將參會的人選,均符合預期。間諜將該結論傳達給暗夜精靈,于是法魯絲·艾涅爾閣下如期而至。否則,那封外交函件就會變成不知是哪家孩子搞出的惡作劇。暗夜精靈從此銷聲匿跡——要知道,他們此刻依舊能夠全身而退。最終人類以梅洛達的犧牲,只換得一招不知從哪兒來的魔法。哦,還有一顆金琥珀。”
韋伯露出苦笑。他再次環視眾人,眾人依舊眉頭緊攥。
“但是,”提出疑問的是柯摩,“神殿的隔音設施很完備吧,間諜要怎樣監視動向。”
“你認為擁有‘不可視魔素’的暗夜精靈會在乎這些問題嗎?”韋伯加深了苦笑,“你還想問監聽魔法是否存在吧?確實,我和普拉緹都無法給出答案。”
能夠肯定的是,使者閣下所展現的魔法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但不妨思考,那位間諜要怎樣聯絡千里之外的暗夜精靈?每晚不遠千里地往回跑?他只有十二個小時啊。”韋伯補充道。
神殿可是朝八晚八的榨取式工作制度,雖然那不適用于刑事部。
聞言,柯摩的眉心擰得更緊。韋伯加深了苦笑。
「真是擅長逢場作戲」韋伯在心里感嘆。如果換做是他,面部肌肉早就痙攣了。
“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們了吧。”韋伯的笑容突然結冰。
“柯摩,那間諜到底是誰?”
利歐和普拉緹在理解到這句話的含義后,霎時將視線刺向她。其中,利歐的眉毛被額頭拉得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