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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草木青松
  • 北山松
  • 16782字
  • 2019-04-11 17:50:06

這是南京的六月的夜晚。

枕席似火,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煎在鐵板上的咸魚;然而剛才那場夢幾乎耗干了她的精力,她四肢綿軟、身體虛弱,連坐起來的力氣也不剩了。打樁機還在窗外錘響,鈍重密集的“咄咄”聲鑿在她的耳膜上,連綿不絕地突突震蕩著,令她心驚肉顫。她擰著眉頭將背部翻到上面,頓時鼻子里全是汗腥氣。阮真說海寧路上的施工一直要持續到明年夏天,也就是說如果一切還像現在這樣,還要再忍一年。一年啊!想到這一茬,身上“騰”地起了一片火刺刺的感覺,她張開嘴巴,大口喘息,不斷噴出熱氣,感到大腦中某一處——似乎在后腦勺往上一點的位置——隨著她的呼吸一松一緊、一緊一松,后脖頸也被帶得僵硬起來,她感覺如果自己這會兒猛地轉一下脖子,那么很可能一切都結束了——這讓她想起“小狗”,不是動物小狗,而是村里的一個傻老頭,年輕時在生產隊干活扭斷了脊梁骨,之后便又癱又傻、歪嘴流涎——她將變成一個傻子。一想到變成傻子,她竟有些興奮了,隱隱的期待在腦中一閃而過——變成傻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不用管,只需要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自己待著就好了。她發現自己竟然期待著變成傻子,立刻又為自己感到羞恥了,而且羞恥感越來越強烈,變成了害怕!她害怕——她慢慢翻轉身體,從右邊轉到左邊、再從左邊轉到右邊——“解縉小時候睡覺很老實了,頭天晚上怎么睡的第二天早上就怎么醒。那些來勁的人說教睡覺都這樣。”——爺爺說。于是她暗中以解晉為榜樣一覺醒來格外注意自己的姿勢有沒有變:床單上的褶皺、被角掖著的樣子、手腳位置,觀察著種種跡象回憶入睡前的情形,甚至時常故意在睡前做出一些讓人印象深刻的舉動,以此作為醒來時回憶的參考——這樣做著一日日長大,仍然無法確定有沒有實現她刻意追求的睡覺姿勢一夜不變的目標。然而現在的她翻來覆去、心煩意亂,知道自己早就將那種不知所謂的自我要求丟掉了。

她在打樁機鋪天蓋地的震響里痛苦地嘆了一口氣!明天起來會在鏡子里看到一張怎樣的臉呢?這樣想著,心里生出一股惡狠狠的痛快,然后她就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昨天陪王婷去藥房買咳喘靈,匆匆一瞥,在柜臺后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皮膚粗糙、臉蛋下垂,眼睛里毫無神采。她心驚擔顫,心想自己現在怎么變成這幅鬼樣子了呢?是啊!你現在怎么變成這幅鬼樣子了!再也不是皮緊臉嫩的青春少女了!身上一點閃亮誘人的地方也沒有了!這才是噩夢啊!她想。她想大哭、想大喊大叫、想狠狠地將頭撞在墻上!她甚至想——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那么多念頭,然而她虛弱無力地癱在床上,像深秋草地里的一條可憐蟲!她開始疑心,或者說,分辨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現在、還是在兩年前——許許多多個夜晚,當她終于結束了一天工作、拖著沉重軀體回到出租屋,她會像碼頭工人卸貨那樣將自己扔到床上,長長地、沉沉地舒出一口氣,大睜著兩眼看得入神:路燈光被厚重的絨布窗簾分解成無數微粒,在這所位于市中心的熄了燈的出租房里密密地緩緩沉浮,沉浮、沉浮、沉浮……不一會兒便看暈了頭,覺得自己也是那些微粒中的一顆——這時身上便開始出汗,她開始感到虛弱、沉重、墜落……她驚顫得一骨碌坐起來,在夜色里細細分辨:布衣柜、寫字臺、書堆、北窗、尤克里里——她舒了一口氣,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緩緩躺回去。她跟自己說:你怎么能這樣自暴自棄呢?再這樣下去不行的啊!你知道的,再這樣下去……

她開始給自己羅織夢境,這是她最近半年發明的對付失眠的武器。小時候曾聽媽媽和別人聊天說每天早上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感到納悶:睡覺多舒服啊!怎么會睡不著呢?現在她自己也開始失眠了,才知道睡不著的人就是睡不著。當她意識到自己也開始過早醒來之后,每天早上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摸來手機看時間,一邊看一邊計算睡眠時長:不足六個小時,不足六個小時,不足六個小時……她心存僥幸,希望看到奇跡,但是越盼望奇跡便越心灰意冷,疲憊、眩暈、郁悶、煩躁、憤怒、不安……失眠嚴重時,睡覺甚至成了一天之中最令她畏懼的事。為了恢復正常睡眠,她嘗試過許多方法:塞耳塞、帶眼罩、吃中藥、睡前泡腳、閱讀大部頭的書,就差吃失眠藥了——安眠藥已經買回來了,就擱在寫字臺右邊的抽屜里,伸手勾著抽屜底部一拉就能看到,但她不敢吃——怕這條路一走便再無回頭路可走。她慶幸自己沒有吃安眠藥,因為她終于在許許多多次失敗的嘗試之后摸索出了一個好法子:從過去的點滴里截取一個輕松的畫面,以此為切入點展開聯想,想得越離奇、越曲折越好,就像做夢那樣,往下想、往下編,漸漸地連自己也被騙過去了,分不清是夢是醒,那時候她就睡著了。

走近,再走近——光線幽暗,燈火凋零,紅瓦白青的別墅就在那里,院墻上開著一片粉紅的薔薇。走進去,像影子一樣輕輕地走進去。推開那扇雕花精致的鐵柵欄門。推開。再推開厚重的房門。推開。走進去。燈火昏黃,一桌人圍坐在那兒談笑,暗紅色的木質樓梯在他們身后的角落里盤旋向上隱沒在陰影中。他們大笑大叫,他們在玩“狼人殺”。嘈嘈切切的聲音瞬間清晰起來:“天黑請閉眼啊”、“殺手請睜眼啊”!走近,、再走近,坐到皮膚白皙的小路身邊去。去吧……

滴——滴——一道尖銳的汽笛聲像利劍劃破絲綢一樣“哧拉”一聲將她的幻境劈作兩半,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睡意被殘忍地從身上剝離,燥熱又像無數小針一樣細密地刺痛著全身。她極惱怒地罵了一句,扯過毯子緊緊蒙住腦袋,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嚯”地一聲揮開毯子,一骨碌坐起來。她氣得難受、氣得發抖、氣得像一只氣鼓鼓的青蛙!她坐在深夜里,氣成那樣一副可笑的樣子,卻不敢睜眼,怕殘留在眼瞼之間的最后一絲睡意消失殆盡。她氣咻咻地噴著怒火,神思恍惚間忽然想起臨睡前忘了關窗戶。這下子她更氣了:氣自己為何不關窗戶,更氣自己為何要開窗!——真是自作自受啊!真是活該!她惡狠狠地咒罵自己,腦袋里在為要不要下床關窗做掙扎——到底睜了眼。小房間里光線昏黃,布衣柜里長短錯落地掛著衣服,隔著一床、一桌和一塊空地的距離,在夜色里一件件清清晰可辨。她恨恨地想:這么亮哪能睡著呢?搖搖晃晃地下了床。

隨著最后一絲縫隙合上,打樁機的聲音瞬間低下去,然而也只是低了一點而已——工地就在海寧路邊上,從她的小窗戶望過去,只隔三幢居民樓和兩行梧桐樹,穿過未被窗簾覆蓋的窗角望出去,海寧路的柏油路面被路燈照得油光水亮,工地上空高高吊著一盞小月亮似的白色探照燈。再不是記憶深處那種幽蘭藍或著烏黑的夜晚了,她想,那時的夜晚……心中只余一片涼涼的悲哀。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凌晨三點零五分。她重重嘆出一口氣,撂下手機,扯了一張抽紙,撕成兩半、團成兩團,擰進耳朵里;又從布衣柜里胡亂摸出一件什么衣服,折成細長一條,繞頭一圈,在后腦勺上打了一個結;她摸索著躺回床上,感覺腦袋里空蒙蒙的,像等待落雪的天空。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辦?”

“創業吧!”

“可是如果你沒有錢呢?也沒有想法。”

“那我——暫時先四處走走吧。”

怎么搞的啊你!就不能想些有助于入睡的事情么!她焦急得抓頭發,大腦里卻有一個小人故意要跟她對著干——又給她看映在藥店鏡子里的那張臉和那雙浮腫的眼;睡不好腎就不好,腎不好眼皮就會腫;萬惡糖為首;熬夜讓人變丑;你會變丑、變老、沒人要;明天早上就會再次看到那張臉、那雙眼,以及你不想看到的一切……心里又躁起來了,翻身、翻身、翻身——如果睡前看的是書而不是手機就好了,她萬分懊惱地想著,又翻了一個身。

“你小時候怎么那么愛睡呢!老是睡不夠,有一次你吃完奶睡著了,從頭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可把我和你爸爸嚇壞了!”

“單不了啊,那時就是在養腦子,不然也不會得有現在這么聰明。你妹妹和你弟弟就沒有你那么能睡,都不攆你聰明。”

可是,媽媽,聰明又有什么用呢?不,媽媽,您不知道,全村人都夸聰明的令您驕傲的大女兒在外頭就是一個呆板又畏怯的傻女子。

“小松哎,小松?起了,得起來吃飯上學了。”

媽媽可真煩人啊!就不能讓人多睡會!上學!上學!今天不去了還不行么!啊——啊——不要再喊了!媽媽,難道你原來當小孩的時候沒嘗過被舅奶奶(舅奶奶,蘇北方言,指外婆)生敢(生敢,蘇北方言,意為“硬生生地”)叫醒的滋味么!“再叫我睡一會吧!一會就好了!”

對,只要沉醉其中就好了,腦子里只想著睡覺并沉醉其中。睡得臉頰通紅、身上冒汗,神思全無、天昏地暗,白天才在太陽底下曬過的被子散發著濃郁的烤饅頭香;該是傍晚時分吧,天已經上黑影了,櫻桃樹在窗外搖擺,外間傳來日光燈的“嗡嗡”爸聲和爸爸媽媽的低密交談——她在片刻清醒的瞬間里捕捉到了這些聲與影,然后眼皮又開始發沉,耳邊聲音越來越遠——點滴里催眠藥的勁兒上來了;她再次沉睡,做了夢,某個沒頭沒尾的冗長的夢。那年春末流感在家鄉小鎮橫行,她也被傳染了,一連掛了八天藥水。

接著往下想,往下想,想什么都好。她繼續給自己制造夢的氛圍,感到睡意像飽食的魚兒戲弄餌料似的戲弄著她的神識。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跟弟弟去東山堰下的小壩子釣魚了,看弟弟掐一截蚯蚓放在掌心拍扁,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到魚鉤上,念叨著“這回一定能釣著”之類的話使勁兒將魚線甩進水里;最開始弟弟沒什么耐心的,沒過一會兒就要將魚鉤提上來看看,后來漸漸有耐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水面上露出的半截站漂或者充當魚漂的白色塑料泡沫,坐在地上等、倚著樹干等、站著等——不過那年夏天發生了一個小意外,后來再釣魚就不敢再往樹上倚了。

——你這病生得也太長了吧!整整缺了八天課!人旁人打兩針就好了,怎么就你打了這么長時間針?把你爸叫來,我好問問!她叫來父親,父親證實了她的話,她徹底得到了班主任的信任,于是才有了那天下午的事:她請了病假,和隔壁班的兩個女生溜去村東小河邊,玩水、采野花和野草莓,拾到一只死去不久的白蝴蝶,在離河不遠的一棵大槐樹或者小燕樹下給它做了一個墳……那天她們正式結為姐妹,組成名為“七彩云霞夢組合”的三人小團體,三人各有別名,一個叫七彩云、一個叫七彩霞、一個叫七彩夢;第二天她又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了,讓她叫父親去學校,她以為三人小團體里出現了叛徒,氣咻咻地去找“七彩云”和“七彩夢”對質,從被老媽打過一頓的“七彩夢”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那天下午她們在大楊樹下做蝴蝶墳的時候七彩夢家的鄰居就在不遠處的玉米地里薅草,通過玉米葉子之間的空隙看到了她們三個,于是七彩夢的鄰居去找七彩夢的媽、七彩夢的媽去找七彩夢的老師、七彩夢的老師又來找她的老師,于是她的老師找上她……

“你們幾個人就這樣走了啊——”

身體忽地一顫,她醒了,感到身子底下洇濕了一片。她坐了起來,沒有惱怒,也沒有怨恨,沒有任何想法;她閉著眼睛,長久地閉著眼睛,忽然悲從中來,咬著嘴唇伏在膝蓋上哭起來!你又哭什么呢!有什么用呢!這樣想著,她又不哭了,還想哭,但是流著淚不讓自己哭了。她是什么呢?人又是什么?她想。回憶是什么?夢又是什么呢?生命呢?來到這兒到底為了什么呢?

她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就不想了吧。她思緒凌亂地看看桌子,她不敢看手機的,但是沒辦法,頭越來越疼,而她也不得不面對,于是她拿到手機,咬著牙按下啟動鍵——天哪,居然是6:21!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終于睡夠了六個小時!她劫后余生似的慶幸著,感到昨夜今晨恍若隔世!這時她也有心情看消息了——標記為“未名陌生人”的微信消息于昨夜凌晨三點五十七分發過來,那時她已經在另一場夢里了。

第一條:睡不著。

第二條:剛工作十個月感覺就像已經工作了十年。

第三條:戀愛也談累了。

第四條:我睡了。

她感到愧疚,輕輕地連續吐著氣,回復道:

不好意思啊,昨晚這是時候正好睡著了。你這是心累了吧,調整狀態,經常給自己一些積極的心里暗示,慢慢就好了。

其實她想說的話很多,腦子里的想法也很多,但是一到要輸出就不知道如何表達了,思來想去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發完消息,她撂下手機,拖著一具發沉的軀體飄出房間。客廳里光線明亮,米色陶瓷地磚上泛著一層溫柔的白光,清晨時光似乎變成了一池春水,溫柔地充盈在她們的出租屋。她耳朵里蒙蒙的,聽見阮真和王婷的房間里都傳出了熱烈的視頻聲。她想:她們也醒了啊,不知道在看什么,這樣想著懶懶地走去洗手間,推開門,一眼就瞧見了散在地漏那兒的一團黑漆漆的頭發,這讓她感到惡心,微微地著了惱——垃圾桶就在旁邊啊,為什么不能順手撿起來丟進進去呢!離垃圾桶就在馬桶邊,馬桶又在地漏邊,離那團頭發不足一步。她皺著眉頭四下里瞧了一圈,拿過窗臺上的舊牙刷,蹲下來絞那團頭發——她想:為什么要住在這兒呢!為什么要和她們住在一起!為什么不能更積極!在絞那團頭發的時候,她想了那么多“為什么”,越想越生氣,差點將手里的牙刷狠狠地照著墻摔過去!她絞起那團頭發,連同牙刷一起丟進垃圾桶,然后厭惡地洗了三遍手。冷水從花灑里落下來,皮膚像塑料布被火點著了似的急速收縮著,她開始簌簌發抖。暗紫的嘴唇、干黃的皮膚、肋骨印子、右腿彎子里的小黑痣……她想象著自己的身體呈現在鏡子里的模樣,心頭冒出一片茫然的苦澀,嘴里也泛出苦水了——明明是夏天,怎么會冷成這樣呢?她想著,將控制溫度的旋鈕轉到最右邊。滾燙的熱水祛除了她身上的涼,可是她卻感覺更冷了,身體里面更冷了,她睜開眼——狹小的洗手間里熱氣縈繞,掛在洗手臺上方的壁鏡上結著一層細小的水珠——在朦朧的鏡面上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她盯著鏡子愣愣地瞧了一會兒,然后低下頭,目光自然垂落,那里是她的小腹,又黃又干癟的小腹——呵!也不過就才三五年吧,對,也就三五年之前,那里不黃也不干癟,那里緊繃到發亮。

她到底沒忍住啊,從寫字臺上的一堆雜物里翻出那枚藍色的小圓鏡。她拿著那枚小圓鏡,先攤在掌心,發了一會兒呆,然后心虛地揭開蓋子;小圓鏡貝殼張嘴似地緩緩開啟,露出了上下相對的兩枚圓形鏡片,它們先是互相成像,然后同時映出她的臉:她的臉在下面那枚鏡子里比例正常、在上面那枚鏡子里成倍放大!痘疤、黑頭、眼皮——她心里一驚,連忙將鏡子掉了個個,五指緊緊包裹著放大的那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留映在那枚未被禁錮的鏡子里的留影。

真奇怪啊!

她又將鏡子里的臉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先是眼睛——眼尾、眼皮、眼頭、眼下;再是嘴角,咧咧嘴,笑一笑;然后是左臉、右臉;最后是脖頸,尤其是下巴和脖頸連接處,抬頭、低頭——奇怪!忍不住又發出了一聲感嘆。她從各個角度將映在鏡子里的臉反復研看了好幾遍,才確定自己的確沒有看錯:居然沒有像昨夜失眠時預想的那樣憔悴!

不失眠的時候鏡子里的人憔悴得沒法看,失眠了反而好了?為什么呢?盡管滿心猶疑,但是她并沒有讓自己在這一點上糾結。管他呢,她想,反正狀態還行就好!照鏡子之前的種種消極情緒一掃而空,她變得放松,而且可以說是心情大好,好到無意識地哼起一首歌。她意識到自己照鏡子前后情緒上的反差,不由笑起來,想起數年前的某個夏天——

“女的一過五十就海了,我現在連鏡子也不敢照。”“海了”是她家——一個貧窮落后的蘇北山區小鎮——那邊的方言,就是“壞了”、“不好了”的意思。她清朗朗地記得,聽聰聰媽媽跟媽媽說這話時,她臉上擺著一副靜靜聆聽、悉心受教的模樣,心里卻很不服氣:怎么會不敢照鏡子呢?好看或者不好看、年輕或者不年輕不就那樣么,有什么不敢看的呢?

現在她懂了,聰聰媽媽不是怕照鏡子這件事本身、也不是怕長相美丑本身,而是怕在鏡子里看到一張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再也找不到半點美感的臉!時間帶走臉上所有令人欣賞的好東西,只留一團丑陋,的確太殘酷了!她作為一個相貌平庸的女孩子活了這么多年,最能深刻感受到這一點:她們這種樣貌普通的女孩子最容易被外貌影響了,為外貌快樂也因其而悲傷——如果能從自己的外貌里感知到美,尤其是得到異性的贊美和凝視或者在鏡子里發現自己的風情,她們就會得到最純粹的快樂,就像小孩子終于吃到了眼饞了好久的棒棒糖。如今的她還遠未到聰聰媽媽說的“海了”的年紀,就已經察覺到了容顏凋零的種種跡象。去年九月份,當她第一次在鏡子里注意到面部出現了了明顯的下垂,她又驚又怒,甩手將那面在樓下小超市精心挑選的鏡子摔碎在墻上,并做出一個惡狠狠的幼稚的決定:從此以后絕再不再照鏡子!她當時氣得太厲害了,竟然忘了一個事實:現在哪里沒有鏡子呢?洗手間、合租女孩的房間、菜場、超市、水果店、餐館,連常走的那條路的路邊都豎著一只破穿衣鏡!更諷刺的是,就在她摔了鏡子的第二天,一只鏡子就從兩千多公里之外的GD省來到了她手中——她在淘寶上買了一件大衣,大衣帶了一件附贈品,正是如今她手中拿著的這枚小圓鏡!

她放松地哼著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鏡子里的那雙眼睛上了:眼皮天生浮腫,眼形也不算好,頭重尾輕的,不是漂亮女人的眼睛;她伸出食指,將眼尾處的皮膚輕輕向上提拉,鏡子里的眼睛變成一雙形態優美的丹鳳眼,她心中大喜,變換著角度觀察眼睛上的玄機。看!取悅一個像她這樣的人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她這樣容易被取悅,也這樣容易被激怒,她感覺自己的性格陰晴不定,她感覺自己這個人太差勁了!然而此時此刻她想到這些竟然一點也不生氣了,反而覺得這樣很好,容易取悅就意味著容易開心,容易開心就意味著容易得到幸福——她想,她總是這樣,一想就是一串,想到最后不是登上山頂就是跌進深淵。現在她盯著那雙普通人的眼睛:由于長期面對電腦和手機、再加上熬夜費神,白眼球因此而變得有些——怎么說呢,不算渾濁,但是絕對不清透,白得有點太生硬,就像瞳孔周圍糊著一片紙;眼珠是不深不淺的紅褐色,表面蒙著一層淡淡的琉璃光澤,還算有神采吧,但是顯然不夠靈動——在過去的幾百天里,絕大部分時候它們作用的區域被主人嚴格限定了:要么是一個15.2寸的長方形小框、要么是一個二三十立方米的小空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分分秒秒、時時刻刻……能靈動才怪!她開始轉動眼珠,書堆、作息表、書堆、窗臺、窗簾、茶杯、蜂蜜、布衣柜,書堆、作息表、窗臺、窗簾、蜂蜜、布衣柜……順時針轉了十二圈、逆時針轉了十二圈,再看鏡子時就覺得眼睛比剛才靈動多了。她坐在那兒嘖嘖有聲地感嘆著,依次聽見了阮真和王婷出門的聲音。丁零——丁零——兩條微信消息先后跳出來,一條發自“未名陌生人”、一條發自學生家長,

“未名陌生人”說:是啊!的確要給自己一些積極的暗示!?Venga, Animate!

她說:“?Venga, Animate!”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英語吧?

“未名陌生人”說:是西班牙語啊,“加油”的意思

她說:你以前是學西班牙語的啊?

“未名陌生人”說:不是,我大學是學新聞傳播的,為了和我男朋友一起看西班牙足球俱樂部的比賽自學的西班牙語。

她說:cool girl!

“未名陌生人”說:有英語基礎的話西語很好學的,你想學你也可以學。地鐵來了,先不說了

她說:奧,別忘了給自己積極的暗示哈!

“未名陌生人”說:?Vale!?Vale!

“這又是什么意思啊?”,她咕噥著打開瀏覽器,在搜索引擎里輸入“西班牙語vale”,選出一個網頁點開,按照上面給出的音標“巴賴”、“巴賴”地念著,腦子里除了“好的”兩個字也沒別的了。她復讀機似的念了一氣,說著“西班牙語啊”,搖搖頭關掉網頁,接著點開小劉媽媽的微信消息:

——楊老師,我們下周要帶小劉出去玩,周二和周五的課就不上了哈

——好的

她想:小家伙埋頭苦學了一學期了,的確該放松下;又想:我這個老師是不是有點太心軟了呢?應該叮囑下讓孩子勞逸結合的吧,玩歸玩,學習也別落下;又想,還是不了吧,反正你又不能準確表達你想表達的意思;又想起早新聞還沒看。于是她接著看手機:朋友圈、微博、知乎、單詞小組,以及各種群里錯過的聊天記錄——都凌晨一點多了,還有那么多人聊吃喝,這群人真是!怎么這么快就要九點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她感到深深的挫敗,懊惱地扔了手機。她想,要是用這個時間背單詞今天的任務量早完成了;下樓買早飯也早買回來吃完了;看書的話十幾二十頁早看完了!九點一過就是十點、接著就是十一、十二點,一過十二點一天也就不剩多少了……啊……啊……

自從去年七月離家,時間在她這里流逝得飛快,一天眨眼之間就過去了,一年過得好像一場快進播放的電影、還沒看清開場就稀里糊涂到了末尾。人生的列車進入全速行進階段,由二十四小時組成的一日不過是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樹影。她已經能從實際經歷里切身體會許多從前只覺得是大道理的道理,再不是總感覺時光漫長的少年人!

二十九歲了啊!

是的,她二十九歲了,該有的一樣也沒有。

都幾點了,還在這兒刷手機,真是沒心沒肺啊!她自言自語地嘆息著,手忙腳亂地解開昨天在樓下超市購買的切片面包,拿出一片咬在嘴里吃,然后從地上的一堆塑料袋里摸出一只蘋果,拿去廚房的水龍頭下洗干凈。吃一片面包,啃兩口蘋果,腦袋里惦記著昨夜的夢——在重新入眠之后的那個夢境里中,她努力想得到一個答案。是什么答案呢?又是什么問題的答案?她苦思冥想,牙齒切碎蘋果的聲音清晰地響在耳邊,她想起那個問題里似乎有英文字母——S,對,就是S!可是“S”什么呢、或者是什么“S”?啊!想起來了!令自己一直糾結的問題就是它:讀博需要發什么論文!她當時想的就是這個!想到這個就開始想答案:SR,CR,PR?答案就在嘴邊,夢里的自己卻總么也說不出口!的確是沒心沒肺啊,畢業才幾年,從前的東西都忘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埋怨自己。——SCI啊,多熟悉的名詞,怎么會想不起來!她心里無比惱火!現在她只是在這里啃蘋果、吃面包而已,剛想起問題答案就從嘴里冒出來了,就好像火星子濺在汽油上立刻燒起來那么自然,當時絞盡腦汁地專門考慮這個問題,怎么就沒想起來呢?她終于想起夢中的問題和答案,也再次想起了寫畢業論文時那種不知煎熬何時結束、不知黎明何時到來的痛苦經歷:面對電腦屏幕的那一刻,腦子里所有有希望的好想法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些老生常談的“八股文”:隨著社會經濟水平的發展和國民收入的提高,城市居民小汽車保有量急劇增加,交通擁堵日益嚴重……她懷疑自己腦殼里裝的不是大腦,而是一泡泥漿;懷疑高考語文成績,順帶被懷疑的還有自己的智商、情商和過往種種“學霸”表現,她不得不懷疑一切……

三年過去了。

她掀開電腦,按下啟動鍵。

得寫點東西出來!得有點自己的東西!

這個愿想在她腦子里醞釀了許多年了,當然只敢一個人悄悄地想,從未跟任何人提起。她曾像每一個懷有隱秘愿想的人一樣數度被這個愿想鼓動得熱血沸騰,也像每一個曾被愿想鼓動得熱血沸騰的人一樣斗志昂藏地發誓一定要將愿想變成現實,又像無數個發過誓的人一樣熱血冷卻、斗志喪失,并終于將愿想轉變成折磨。是的,最初她“寫點東西出來”是她的愿想,后來這個愿想與其說是愿想,不如說是心魔。

記憶里最早生出強烈的寫作沖動時她上一年級或者二年級。一個夏天的中午,她從布滿劃痕與刻字的課桌上醒來,睡眼朦朧地轉頭四顧:昏暗的小教室里大家像倒伏的玉米秸稈似的睡倒了一片,她那溫柔漂亮的年輕的語文老師就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正在用一個作業本給睡著的“大胖子”王光明扇扇子,于是她突然詩興大發——忘了是在看到語文老師給王光明扇扇子的那一刻,還是當天的什么時候,還是又隔了幾天——寫出了那首令她“一戰成名”的打油詩:名山大川,引人上萬,師想看也,卻無時間,我今畫出,讓師一見,見了別怪,怪我畫小。紙條上不但寫了詩,還畫了畫,那幅畫至今還印在她的腦子里:上邊沿是由粗獷的鉛筆線條勾勒出的一排連山,起伏相接地延伸到紙張左右兩邊沿,在靠近右邊沿處的一個“山坳”里描著一個實芯的黑圈圈,那是快要沉下去的夕陽;山前是一片橫向的曲線,代表著山壟與田野;田野中間有兩條縱向的曲線,那是從群山那邊一路流到紙條下邊沿的河流;她的打油詩就長在河流右邊那幅田野上。忘了是在午休的時候還是課間的什么時候,她悄悄溜進老師們的辦公室,將紙條壓在語文老師的搪瓷杯子下面;從此之后,所有老師都知道了她的“才名”,所有的人都開始夸她,所有的比賽都讓她去參加了:作文比賽、書法比賽、畫畫比賽、講故事比賽、鼓號隊表演比賽、耍大刀表演比賽……她當上了語文課代表、班長、升旗手,還選上了學校廣播站的廣播員,在每天下午的大課間里站在廣播室那個綁著紅布罩的話筒前,向全校師生通報最新發生的好人好事:某某班某某拾金不昧、撿到多少多少錢交公,某某班某某人如何如何助人為樂、愛護公物……廣播站的大喇叭擴音功能著實好,好到四面八方在地里干活的人們都聽到了,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附近的村子,大家都知道楊妙音出了一個叫“楊青松”的女神童。那時她還沒學過經濟學,不知道有一種現象叫做“馬太效應”: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第二次強烈的寫作欲望產生時她已經上高二了。那時她是班里的語文課代表,奉老師之命,要在每周一的語文早讀課上收“周記”——雖然是高中了,何老師卻不像別的老師那樣給他們留一大堆試卷和練習,而是留一些開放式的作業:記“日知錄”、讀報看小說,寫周記、寫詩、輪流在黑板前做題材不限的三分鐘演講。那一周的周記,她思來想去沒什么可寫,便隨手胡謅了一篇,并在最后標注說是自己在寫的一部小說的開頭;周記發下來了,她像往常一樣欣賞著字里行間的一片紅圈圈翻到文末,在一個碩大的紅色“閱”字下面發現了那句令她熱血沸騰的評語:故事寫得不錯,期待看到全文。一共十二個字,她滿心激動地讀了許多遍,并記到今天。何老師是一個面容嚴肅的老頭子,背有些微駝,穿著樸素,常年帶著一副黑色圓框眼睛;讀詩讀詞的時候一手舉書,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抑揚頓挫地將腔調拖得老長,“我亦飄零久……”,讀到最后一個字時就會把書本從眼前移開,伸著脖子習慣性地緩緩地重重地點三下頭,這時候她們就會在他的眼睛里看著隱隱的淚光。其他班級的人都說你們班語文老師看上去好嚴肅、好嚇人啊,她們總會將頭一揚,驕傲地反駁道:“才不是呢,我們何老師人最好了!”她們是何老師帶的最后一屆學生,等他們升上高三,何老師也退休了,聽說他回了鄉下,在老家蓋了一間房子,養雞種菜,寫詩寫詞,偶爾被市里請去開開會。既然何老師想看全文,那她就動手寫!她憋了好大一股勁兒,別了一股勁兒——可惜啊,到最后也沒能讓何老師看到小說。為何不寫下去?為何不能咬咬牙哪怕寫出來!那個站在運動場邊和大家一起為她加油的何老師、那個在她最感自卑時夸她“是個有靈性的好孩子”的長輩、那個曾為她寫下“八百米長拼搏路,雨中青松顯風流,前進莫回頭”的老人——她最敬愛的師長,再也看不到她的作品了!

她于大二重拾舊筆。那時宿舍里只有她還沒有電腦,一到晚上、當舍友都在看電影、敲鍵盤時,她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很忙,便動筆寫字——詩、散文、故事,越寫越長,終于寫出兩部完整的作品:一篇以“我”的口吻講述了一個自卑少女卑微無望的單相思,一篇以“她”的視角寫故鄉小村中的一位老人“銀爺爺”由生到死的波折一生。她自覺寫得不好,一寫完便將稿紙扎成一捆塞到行李箱里了,畢業之后帶回老家,鎖進了自家那只父母結婚時置辦的柜子里。三年前辭職回家,她翻出當年手稿,發現紙張都已經泛黃了;拆開塑料麻繩、翻開被勒得歪七扭八的封面,十年前的字跡恍若山村孩童站在黃土地上懵懂好奇地望著衣著光鮮的山外來客,她記得故事是那樣的:據說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已經長了一百多年了,是一個殺豬的種下的。告訴她這話的人是村里年紀最大、毛筆字寫得最好、懂得最多的老人,她們都管他叫“銀爺爺”……她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一摞紙看完,夕照穿過渾濁的窗玻璃照在眼前的紅磚地面上,她倚著柜子攤坐在地,手里抓著稿紙,腦袋里全都是那個頭發蓬松銀白、面色紅潤可親的老人:銀爺爺坐在東壩子的樹蔭下看書,羊群在他身邊吃水草;他們爬上銀爺爺家院墻外的皂莢樹上摘皂莢團“鋼彈”,看到銀爺爺弓著腰在他家石磨上寫毛筆字,一陣風吹過來,寫滿黑色大字的黃燒紙飄得滿院子都是;銀爺爺穿洗得發白的藍色舊中山裝,用雪白的毛巾擦額頭上的汗;銀爺爺被他家的羊拉倒在壩子上不省人事的時候,手里還攥著一本老書——那本書他再沒看了,他倒地的那一刻,生命就像雨點化進土里。寫下這些文字的那時候銀爺爺剛去世沒多久,如今銀爺爺已經葬在東山下許多年了。

天性里的鮮美隨著時間的推移像沙漠里的河流那樣一點一點逐漸枯萎著。她走出了小山村、來到了大世界,許多事物開始展露在她這個山村女孩面前,像一面面鏡子似的照出了她的粗鄙無知。她天性靦腆、想象力匱乏,閱歷粗淺、泛善可陳,人生經歷單調蒼白。不單影響學習與生活,也影響寫作——因為缺乏閱歷與想象力,寫來寫去老生常談,言語簡陋、思想淺薄;因為缺乏耐力,常常寫幾個字便坐不住了。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最為重要的三點——閱歷、想象力、耐力——她一樣也沒有。這還不止,最令她沮喪的是每當她自以為體悟出了某種真知灼見并為之暗自得意,總能在別人的某本書中發現同樣的想法,而且比她想說的深刻周全一百倍。

一想到人一輩子最多只能讀幾千本書就覺得很絕望——那天,她無意中在朋友圈看到這條狀態;看到這條狀態的時候,心中油然而生另一句話:一輩子讀了那么多別人的書自己卻寫不出一本來,不也很絕望么?是啊,好絕望——難道自己已經麻木到連世界上最優秀的思想都無法激發心中想法的地步了么?難道自己的人生已經干癟到連幾十頁紙的字都結不出來?她不寒而栗,當即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寫點東西出來。是的,無論如何!不管文筆好壞、閱歷深淺,也不管大腦是否能為她提供足夠支撐起一部作品的想象力。從那天開始,她動筆了,沒有題材、沒有主題、當然也沒有梗概大綱,純粹想到什么寫什么:有時是一兩段話,有時只有一兩句、甚至一兩個詞,當然也有某些極為難得的時刻,靈感迸發,稿紙變成了一片儲量豐富的油田。第四次,重拾舊筆。第四次!人一輩子能有多少個第四次重來的機會?之前為何放棄、之后又如何一點一點熬著寫下去;淺陋人生至此走過的捷徑與彎路;激情幻滅、耽于現實;人、事、物,夢境、現實、幻想、夢想、狹隘、曾經、現在、將來;一個人如何圍繞她的過去塑造她的未來……她拉拉雜雜地寫著這許多。然而沒有計劃的寫作與沒有計劃的人生一樣,不管開頭多么氣勢恢宏、雄心壯志,必定會陷入僵局。不過過了一周,大腦就被她壓榨得好像嚼干水分的甘蔗纖維。她痛苦地又向前走了幾步,發現自己真的不能再這樣了。得停下來,不是放棄的停止,而是為了繼續前進的停止——想盡辦法尋找靈感,等待靈感的甘霖再次降臨到她這塊不毛之地。事情不能成為談資,便成為幽深的遺憾;遺憾得久了,就像地底下的能量積累太久,一定會在什么時候猛烈地爆發一次。

她曾計劃在三年內啃完一本牛津詞典、兩年之內讀完一百本書、每天堅持慢跑半小時、記日記、背單詞,甚至在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曾經大言不慚地這樣憧憬入學后的生活:大一學日語、大二學德語、大三學法語、大四學俄語。她信心百倍地這樣規劃著,即便連日語、德語、法語、俄語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一個人一輩子要做那么多事,幾樣能堅持?她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為自己生而為人卻沒什么長久堅持做的事感到遺憾并隱秘地引以為恥。她知道,她缺少一個目的、一個信念,并因此而過得不明不白。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住了,像條看門口狗一樣被拴在“倒退”的大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無數人從她身邊經過,都在大踏步往前走;她停在那里,一點一滴地感受著什么叫物是人非,而她自己的變化則是一條倒流的河、是一棵倒長的樹。她原本也應該大踏步朝前走,卻總是回憶往事;她屏蔽了現實,沉浸在自己一手營造的氛圍里——不是水在往前流,而是她自己在往后退——在自己的潮流里逆流而上、回溯過往,妄圖通過不斷回顧那些不值一提的痛與悔、得與失刺醒自己,彌補她在把握人生這一點上的天生缺失。她在落后!她在倒退!

她曾失眠,許許多多次,在那些個輾轉難眠夜,人越躺越清醒,一會兒后悔睡前不該看手機、一會兒后悔晚上不該喝太多水、一會兒又后悔到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她做了許多次選擇,大的小的,到頭來發現這也不該、那也不該,沒有一樣是令人欣慰的,總想著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可是時間怎么會重來呢?十歲、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在這條人生路上,人只能往前走啊!既然時間不能重來,心存缺憾卻又頭帶反骨,留給她的只有痛苦。在錯位的時間里做那些早應該做的事,比如迷茫和思考——她以前沒有真正迷茫過,也沒有真正學會思考,但是她以為她又知迷茫又懂思考——她呀她,真是個自負的大傻瓜!

敲下“孤獨”二字后,她再次停手,早上由照鏡子得到的那點安慰全沒了,就像一張好不容易織成的蜘蛛網被大風刮破。心情有些悲涼,接著變成憤慨——一種驟然且強烈的憤慨。“獨孤”為何就成了一個遭人厭棄的詞呢?!“孤獨”的狀態怎么就成了遭人唾棄的狀態?!難道人就一定要湊到一起聒噪或者胡搞才叫正常?!她這個慫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敢承認:她不排斥孤獨,甚至在很多時候享受獨孤。她理想中的獨處狀態就是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季,一個旅人》中某個故事的主人公在海邊防波提上獨行的場景。她也想待在那樣的場景里:浪濤拍打礁石、波及到岸邊的海水溫柔地舔舐腳指,鉛灰色的天空下之只有一小群海鳥鳴叫盤旋,四顧之下水天蒼茫,除了她再沒別人。她可以不受拘束地走,緩緩地走、跳躍著走、像電影里的女主角那樣邊旋身邊走、雙手代腳倒立著走,還可以坐下來將腳浸泡在水里,甚至直接坐到水中,坐在巖石上,坐在沙灘上,坐在不知從哪里沖來的一片水草上,愛怎么走怎么坐就怎么走怎么坐;還可以無拘無束地想,想她自己的過去從前、想這個世界的過去從前、想所有存在的過去從前,想現實的或者虛幻的、有限的或者無限的、美好的或者齷齪的;她也可以說,說故事、念詩或者唱歌,用她自己編出來的語言系統和自己說話,說些不著邊際、沒有沒腦的話——而這在現實中是行不通的。在現實中,想要不受排斥,出口一句話必須像出口一件商品那樣滿足種種規則,只是,對于出口商品的限制大都是明文規則,而對于話的限制大都是潛規則。

她想起二十一二年前隔壁村子的那個光頭女孩,愛打拳、愛唱歌,還愛抓著比她小的孩子的胳膊大聲說話;她就被她抓過,當時也不知是急著上學還是急著回家,正在路上跑呢,就被她拽住胳膊了,“我偷偷對你道哈,我是包青天轉世哦!”她還記得在光頭女孩說話時她仔細觀察她的臉,想從上面看出她說的話到底可不可信——她的確有一點很像包青天,臉很黑。她想,她上輩子有可能真是包青天。“我還得上少林寺練武術哦,明天就走了!”她說了好多個“明天就走”、“明天就走”,她等了好多個明天還見她在大街上溜達,逢人就說自己“明天就走”。后來,她真的不見了;正當她以為她真去了少林寺的時候,別人告訴她她被家人送進了“淮海醫院”——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小孩子一提起來就會發笑的醫院,她們那兒的這種醫院叫“淮海醫院”,專收腦筋不正常的人,也就是俗話說的精神病人。她能做飯、能放牛、性格溫和、能說會道、能唱會寫,可總說自己是包青天轉世怎么行?她愿意相信她前世是包青天,可是大人們總么會信呢?她真傻,說話也不看對象的。

去年的某天晚上,她在網易云音樂的推送里看見黃霑專輯,順手點開,又點開歌單里的第一條目錄,接著又點擊一下,屏幕中浮現出滾動播放的歌詞: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她聽,然后跟著唱,唱著的同時點開評論,也不知瀏覽了多少條,看下來全是懷念、向往和遺憾。她也向往江湖,聽著滄海一聲笑那樣豪情萬丈、瀟灑坦蕩的歌,誰會不向往呢?向往那個只活在故事傳說里、卻又比故事與傳說本身更縹緲不定的江湖。只有在那里,人才不需要為了取悅于人而矯揉造作;只有在那里,孤獨可以不會人同情,可以作為一種信仰而存在;也只有在那里,人不需要被理解。畢竟生活要過給別人看,而哪個觀眾不喜歡看熱鬧呢?她總是這樣,小小一件事,想起來沒完沒了,胡謅八扯。如果真有下輩子,她要做某本書里最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色。

手機的嗡嗡震動聲猛然打斷她的綺思,沒由來地,她心生警惕,就著桌子輸入密碼、點開信息。

——最近還好么?

她就知道這條信息不好!她感到大腦迅速收緊成一團,思維僵化了,肌肉僵化了,連呼吸也僵化了,一切都失去了章法。

他為何突然給她發消息?怎么會?怎么是現在?

她預想了許多種可能、對應的回復以及那之后他們之間可能展開的對話。她力圖找到一種可以盡快結束兩人對話的回復方式。然而,沒有,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她想不出。她心里清楚,對于一條不知該如何回復的消息,最好的策略就是盡快回復,無論說什么,盡快回復。但是,手機就在眼前,她卻無法下手。她緊咬嘴唇,讓自己忘掉這條突如其來的消息,接著敲鍵盤。

手機接連響了三聲。

她煩躁地嘆了口氣,懸在鍵盤上的雙手顫抖著攥成拳。她有些憤怒了。都快一年了,幾條消息說發來就發來,他就不想想自己的舉動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困擾么?他憑什么突然發來消息打亂她的節奏、擾亂她的計劃?憑什么逼她絞盡腦汁想回復?憑什么探聽她的隱秘?憑什么!

她憤怒地抓過手機,點開微信,看到了讓她氣得渾身發抖的三條消息。

——你現在還好么?

——還住在原來的地方?

——最近有空出來見一面啊?

整個人一下子又亂掉了,腦子里冒出更多問題:他這么問是什么意思?是什么讓他覺得自己可以這么做?他發現了什么?他難道要過來找她?一想到他有可能過來,而且說不定人已經在樓下了,她頓時感到不寒而栗。視線從手機屏幕轉到垂著面前掛著粉色窗簾的小窗上。現在他很可能就在樓下,一面仰著頭看這扇小窗,一面握著手機等候她的回復。腦子里這日的計劃,要寫的文字、待備的課、是夜閱讀,全亂套了。她心虛、內疚、厭惡。她曾經拒絕了他的表白,于一年前的某月某日,決絕、殘忍、不留半點余地。她不明白,自己都已經拒絕到那種程度了,他怎么還發這樣的消息?莫非她的決絕剛好觸發了對方的征服欲?她知道,與千依百順相比,冷酷絕情有時候更能激起人的征服欲,尤其是男人對女人的征服(如果在平時她絕難有這樣令人羞赧的想法,然而此時此刻,她如困獸掙扎般慌不擇路、如急欲擺脫罪名的嫌犯般口不擇言)。但是她了解的他并不是一個這樣激進的人。又或者在自己拒絕他之后他其實并沒徹底死心,一直在等一個卷土重來的機會?他一面靜靜地觀察她、分析她,一面耐心地潛伏、等待?發現她最近心理十分脆弱、情緒也波動得很厲害,所以覺得機會來了,就開始行動了?

她頓時感到自己處境危險,就像兔子進入了獵人的伏擊圈。當初就不該拒絕得那樣武斷!完全可以耍一個小心眼,比如故意扮丑、有意在他面前做出令人厭惡的舉動讓他討厭自己主動放棄;或者干脆找一個人做擋箭牌,徹底斷了他的念頭——這么多方法,哪一樣不比斷然拒絕來得好!她恨恨地想著,心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如果重來,真的會像現在想的這樣做么?這樣想著,她很快冷靜下來。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一個固執又絕情的人!重來幾回,除了直接拒絕沒有其他可能。憤怒消失,她感到內疚,拾起手機,猶豫了一瞬,最終回復道:

——好;是;沒有必要了。

既然你氣他打亂你的計劃、擾亂你的心緒,那你就照著相反的方向回復好了;既然你怕露出破綻,那就不留破綻;既然你已打定主意要將他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又何必考慮那么多后果?何必連回復幾條信息這種小事都提到上綱上線、需要仔細籌劃的地步?

胃里咕嚕嚕地響了幾聲,她知道她該吃飯了,但是她不敢出去,只好點外賣。外賣、外賣、外賣……外賣APP那些精心拍攝的美食圖片看得她眼花繚亂,一點食欲也沒有。她仰頭吐出一口氣,起身走去換衣服——拖來拖去的,最后還得出去,真是!掛在她面前的衣服有兩件,一件灰色開衫,一件酒紅色雪紡長裙——紅底白花,走起路來如水波流動。她的手懸在半空,一時無法做出抉擇。腦袋里烏七八糟地想了一陣子,摘下那件開衫,又換上一條最普通的牛仔褲和一雙最普通的鞋,頭發在腦后隨意一束了事。她站在洗手池前,將鏡子里的人觀察了好久,看來看去總歸不滿意。想想對方的信息、想想自己的行徑,一時氣一時笑,像個傻子。看,想困住一個人多簡單!甚至不需動手來擒,直接發幾條消息就可以達到目標。她覺得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不能上他的當,腿腳都長在自己身上,她是自由的。他能發短信。她也能說走就走。有什么可怕的?!當即回到房間,踢了鞋子。掀開電腦,繼續寫作。

再次收手已是下午一點鐘,腹中饑餓感如此清晰,但是她仍然磨蹭著不想下樓。這日她原本打算這樣安排:起床之后照例做半個小時運動,然后淘米煮粥,粥連同一只雞蛋和一只紫薯在高壓鍋里煮的時候她看書,看一個小時左右;之后吃早餐,早餐包括一碗粥、一只紫薯、一只蘋果和四根秋葵;吃完飯之后再站著背二十分鐘英文單詞;然后是寫作,從上午九點半一直寫到中午十二點;然后去樓下菜場買菜做飯;吃了飯再房間里隨便溜達半個小時,可彈尤克里里;待午飯消化得差不多了便上床午休,大約半個小時;醒來繼續寫作,寫到下午四點;然后整理習題、做課件、做教材;晚上上課到九點;上完課下樓溜達溜達;回來大約十點,再看半個到一個小時書;最后,熄燈,睡覺。如果按原計劃走,她將會度過令她感到充實且滿足的一天!可是兩件事擾亂了她的計劃,一件是早上刷新聞沒控制好時間,那是她自己的錯;另一件便是接到他的消息,那是他的錯。他第一條消息發來時是上午九點五十分左右不到十點的樣子,那時她便心不在焉了;及至接下來的三條消息,幾乎讓她喪失了自我,神思不由自己掌控、事情也全沒心思做。短短四條消息,一共不過二三十字,卻輕易打亂了她將近一天的計劃——叫她如何不沮喪、如何不懊惱!懊惱——她懊惱自己懦弱!又不是她的錯,為什么要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躲在這里!

心里升起一股惡狠狠的叛逆情緒。她粗暴地套上鞋子、衣服,氣勢洶洶地出了門;然而當她走到一樓與二樓之間的平臺上、向下望著樓梯口那扇緊閉的綠色防盜門時,心中又打起了退堂鼓。他現在會不會就躲在門口守株待兔呢?貼在墻上,密切注意著樓道里的聲響,等她一下來,他立刻沖出來。不,別想這么多!要么下去,要么上樓,絕不能停留。她想。心一橫,蹬蹬蹬沖下樓梯,推開鐵門往外跑。一口氣跑到拐角那兒,才敢謹慎地微微扭頭,用眼角余光掃視身后情形:除了陽光與陰影交割的斜線,門旁什么也沒有。她舒了一口氣,在心里責備自己想太多。走了幾步,一顆心又懸起來:他會不會在大門外?他沒有大門鑰匙,進都進不來,自然不可能出現在防盜門那兒。可是,小區沒有門禁……越想越害怕,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將圓形把手擰了半圈,一點一點揭開大門:黃色墻棱和墻面、橘紅色共享單車、塑料袋、紅色小鐵門、墻角、墻棱——空的,門外沒有人。天哪!她嘆道,搖著頭走出來。別高興得太早,從小區出口到菜市場還有好幾處拐角,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懷著忐忑的心情從小區里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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