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兩間土房,里間緊靠外墻是土炕,炕上只有一領織補重重的舊席和兩床打著許多補丁、五顏六色的舊薄棉被。炕南頭靠墻是灶,余燼已滅,灶頭上有半鍋水還冒著熱氣。此外除一些破舊木瓢陶碗之外,更無長物。正由東墻小方洞斜射進來的朝陽,照見室中到處都打掃得很干凈,一看便知這家人雖窮,日子過得很勤謹。
“媽!我餓!”女主人田寡婦的五歲幼子眼淚汪汪望著她那面容憔悴而又帶著一臉苦笑的母親跳腳。
“幺娃,忍著點,莫叫媽再傷心。你先趁熱喝碗水搪一搪,莫看是清水,這里頭有媽的眼淚呢。”田寡婦的十歲兒子田豹搶先發了話,一面卻拭著眼淚。
幺娃氣道:“媽常時煮飯燒水,把眼淚滴在鍋里,誰沒有吃過?空肚子喝水,我不!你也餓,怎么不喝?”
田寡婦見小弟兄要爭吵,忙把幺娃摟緊,對田豹道:“豹娃!你兄弟比你小好幾歲,你讓他一點。他昨晚才吃了小半碗稀糊糊……”說到這里,眼花亂轉,淚珠兒忍不住滴了下來,正落在幺娃的臉上。
“媽!媽!快莫哭!幺娃不餓。”天真的幺娃,見母親傷心,急得拿小手直擦眼淚。
田豹卻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田寡婦面容突變道:“走!我還是老著臉皮再找你郭老太公去。”
田豹首先轉悲為喜道:“昨天斷糧,我就說去找老太公,他沒有不答應的。”
田寡婦忙著把灶里的柴禾添上,就便還想往鍋里添點水,聞言答道:“越是有求必應,越要為人家、為自己想一想。莫說老太公并不是財主,常為救濟苦人,不顧自己,但有一線之路,也不能叫他為難。一過不去,就想倚靠旁人,也不是好事。今天真沒吃的,只好求他,以后還是自己打主意,才是辦法。水也添上了,等米拿來,點上火,當時就可以煮,省得小東西又著急。”
“我吃米飯,我吃米飯!稀糊糊里的干菜葉,咽得我喉嚨痛。”幺娃一聽有米飯吃,喜歡得直跳,臉上還帶著淚痕。
田寡婦忙取塊舊布巾把二子的臉重擦了擦,同往郭家走去。
門外一邊是片土坡,一邊是人家田野,全村也就四五十戶。土坡上下都是桃李樹,繁花盛開,燦若錦霞。樹下綠草如茵,水蔥也似。當日天氣又好,蔚藍色的萬里晴空只點綴著幾片游云,陽光照在上面,泛出銀色的光輝,和下面爭春桃李組成了一幅天然圖畫。郭家就在南頭,門前空地上環繞著八九株垂楊柳,相隔約有半里多地。
田寡婦母子三人走得很急。
田豹問道:“今天這些叔叔大爺到哪里去了,怎么沒看見一個大人?”
田寡婦道:“郭太公勸他們把山泉引下來灌田防旱,這幾天正忙著挖河呢,也不知郭太公在家沒有。”
幺娃忙插口道:“在家在家!”神情很迫切。
田豹同時手指前面喜道:“果然在家。媽快看,他正教郭二哥練劍呢。”
田寡婦正恐摸空,聞言一看,郭太公果然同了幼子郭解,在門前柳蔭下練武。心中一喜,忙拉二子往前急趕,本意是早點討些糧米回去給兒子充饑。行離柳林不遠,忽又想起丈夫死后,一連四年,只一遇到為難之事,就找人家幫助,回數實在太多了。念頭一動,由不得心里發緊,來時勇氣竟消去了多半,人便停了下來。
“媽!快走。”幺娃拉著田寡婦的手往前直拖。
田寡婦知道幺娃急于求食,只得把牙一咬,嘆了口氣道:“幺娃!乖,莫著急。要等太公教完了二哥才能開口呢。”
幺娃忙道:“不!媽先說,我餓得真難受!”
田寡婦道:“乖兒子!你一著急,太公就不給你吃的了。”
幺娃道:“媽!我不急,你走快點。”
田寡婦總覺對方雖然仗義疏財,到底回數太多,實在羞于啟齒。又當人家練武藝的時候,怎好意思打擾?正一步慢似一步地往前走,忽見田豹已當先跑去。不便高聲呼喊,只得拉了幺娃,趕著往前走。
郭中少年時練就一身本領,力大身輕,精于劍術,在外游俠多年,喜管不平之事。五十歲后,隱居故鄉河內軹道鄉桃林坡,長女郭姁嫁與臨潼商人蘇南,家中只有一個學武的徒弟和幼子郭解。老少三人種著二三十畝田地,日子還過得去。平日專喜濟困扶危,性又正直善良,對人從無急聲厲色,有求必應,遠近的人都稱他為郭太公,沒有一個不尊敬他的。這日,準備教郭解練完一套劍,再去幫助村人挖河引水。
郭中生得又高又大,面如朱砂,頜下一部長髯,其白如銀,手里卻持著一桿長槍,槍尖雪亮,映著日影,閃閃生光,舞動起來,呼呼風響,看去威風凜凜,甚是驚人。
郭解年才十四五歲,偏生得那么瘦小枯干,用的又是一口寶劍。人的大小和兵器的長短,實在相差懸遠,全仗身輕手快,縱躍輕靈,老少二人暫時竟打了個難解難分。田豹知道郭中本領高強,無人能敵,郭解也是動作如飛,這一老一少都和真的對敵一樣,惟恐冷不防傷了內中一個,越看越出神,心情也越緊張。
“爸!兒子的功夫長進得多了罷?打了這半天,爸還沒有贏我呢。”郭解越打越起勁,笑著問話,神情很得意。
“你還差得遠。我是要看你練完這套劍法,不然的話,稍微使上一個解數,你就……”郭中話未說完,忽見郭解連身縱起,同時舞起一個劍花,銀電也似當頭砍到。郭中隨手將長槍一緊,就著來勢貼著寶劍微微往下一沉,便將郭解的勁頭卸去,槍桿跟著緊貼劍背,一擰一挑,郭解的劍便脫手而起,映著朝陽,光閃閃、顫巍巍流星飛渡也似,斜飛起兩丈多高遠,再凌空下瀉,嚓哧兩聲,寶劍正落在一株柳樹梢上,酒杯粗一段樹干,立被斬斷,隨同寶劍一齊墜地。
郭中哈哈大笑道:“我教你學那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已好幾次了。我的槍始終沒有被你撥動,隨便一下就把你的兵器挑飛,還說什么長進呢?劍為百兵之祖,最要緊是劍走中心,于不動和少動中爭取機先。你那么一縱一跳,再舞那么大一個劍花,要占多少時候呢。”
郭解笑道:“爸的力大槍沉,我撥不動。”
郭中笑道:“明明不會卸勁還擊的手法,偏要推托。快把劍找回來,我再教你。”
郭解方答:“我明白了”,忽指前面樹下道:“豹兄弟來了。咦!田大嬸和幺娃也來了。”
郭中道:“哦,天不早了,少時你自己練吧。”說完,回顧田氏母子又笑道:“田大嫂,我們到屋里坐。”
田寡婦雖知此行不會落空,心終不安。見郭中還是平日那么熱情,心中略定,喊了聲“太公”,老少五人同往郭家走進。
郭中一面讓座,一面命郭解把方才蒸的熱饃,取些來待客。跟著笑道:“昨天有遠方朋友送我一些布匹錢米,正打算少時叫解兒送去,你母子來得太好了。這是才蒸的饃,請大嫂和兩個娃多吃幾個。少時,我還叫解兒幫你們背回去,省得你拿不動。”
田寡婦見郭中不等請求,先就開口,郭解又趕到里面取來大盤熱饃,忙著勸自己母子吃,又忙著塞了好些在田豹衣服兜里。當時百感交集,呆坐在那里,眼淚幾次要往外流,又強忍回去,不知怎的,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郭中深知窮苦人的心理,每次幫助人時,照例不等對方開口。見田寡婦手里拿了半個饅頭,也沒有吃,卻將一雙淚眼呆呆地望著自己,忙安慰道:“人在世上,不是你幫我,就是我幫你,這并不算回事。等你兒子長大就好了。以后少長缺短,只管找我,不要沒來就先為難。就是遇上我偶然不方便,也有地方借去,我的朋友多。”說罷,便命郭解取了兩串錢、一匹布、一口袋谷子、一口袋小麥,少時幫助田寡婦挑送回去。
田寡婦沒想到這次送得更多,渡過春荒,還有余裕,心里很亂,也不知說什么好。后見郭解取來一根小扁擔,將糧袋錢布一起扎好,又用提籃裝了十幾個大蒸饃,一起挑了,就往外跑。田寡婦只得再三稱謝,起身走出。
郭中剛把田寡婦母子送走,忽見門人潘鳳同了一伙農民急匆匆跑來。等人走近一問,才知當地土豪麻成,勾結官府,借口村中農民所引山泉沖壞了他的田岸,必須賠償,倚勢行兇,帶了公差惡奴把本村十幾戶農民的田強占了去。眾人和他辯理,還被打傷了好幾個。潘鳳在左近得信趕去,因未奉師命,不敢出手傷人,只將眾農民護了回來,未被惡奴鎖走。
郭中聽完前事,緩緩說道:“事情不要緊,我先找麻成,勸勸他去,也許當時就能把田還給你們。”說罷,回到里面,穿上一件長衣,要往麻家莊走去。
“老太公一個人去不得,你不知近年來的麻成有多兇惡呢!”眾人見郭中手無寸鐵,單人犯險,都擔著心。
郭中笑道:“講理不在人多,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
“要去,我們都去,反正我們也活不成,真不講理,就和他拼!”以前常受麻成欺壓的左鄰井叔大聲疾呼。眾人同聲附和,嚷了起來。
郭中見群情激昂,知道攔阻不住,便笑道:“都去可以,只是不可一同走進他家。我叫潘鳳領著你們,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動手!”隨和眾人一同往麻家莊趕去。
雙方邊界相隔甚近,走過二丈來寬一段野地,就是麻家的田。單這片田就有三百多頃,多半數由麻家的農奴耕種。眾人剛走上麻家邊界,便見遠近田岸上有一伙壯漢,手持鞭棍,同聲吶喊,迎上前來。郭中一面命眾人暫停,空著雙手迎上前去。來人都是監督田里耕作的惡奴,初上來其勢洶洶,等到認出當頭的是郭中,當時減了威勢,轉身要走。
郭中笑道:“請告知你家主人,說我專程拜訪。”
眾惡奴都知道這老頭子不好惹,巴不得就此脫身,各賠著一臉丑笑,諾諾連聲,回頭跑去。
潘鳳手指前面道:“老賊人多,師父還是把兵器帶上罷。”
郭中笑道:“不用。”
井叔知道郭中性情,勸他不聽,便和眾人暗中計議,作了一些打算。
麻成的莊院在一片淺坡上,內外好幾百間,都是高房大屋,花樹成林,門前還有大片廣場,兩邊放著兵器架子,看去十分氣派。郭中見快走到,先命潘鳳同了眾人,在廣場旁邊樹林中等候,孤身一人登門求見。場上原有好些練武的壯漢,郭中未到以前,已相繼走散,只有二惡奴在應門,不等說明來意,一個往里讓,一個當先往里跑去。
郭中看出對方有意做作,心中暗笑。隨了引路惡奴,剛進頭層院落,便見正面客堂上有四惡奴奔出,一邊兩個將高簾卷起,跟著便見一個白面黑須、長眉細目、年約五十多歲的小老頭,一臉笑容,緩步迎了出來。暗忖:“看此賊外表何等斯文,哪像一個惡人,看神氣,這有名的常山蛇,還未必好斗呢。”隨往四外掃了一眼,也帶著笑容,走上前去。
“想不到你老人家今天竟會光降寒門,快請到里面再領教罷。”麻成滿面春風,拱手讓客。
郭中把手微拱,笑道:“冒昧登門,主人太客氣了。”隨說隨往里走。目光到處,正面屏風后有半個人影一閃,身旁微微露出一點刀光,一瞥即隱。越知方才所料不差,便留了神。
麻成請郭中坐落,由下人獻上茶湯之后,一味客套寒暄,極口奉承郭中是一鄉人望,并不詢問來意。
郭中暗忖:“此賊心勞日拙,實在可憐。”心里盤算,表面卻不露出,微笑望著麻成,一言不發。
麻成見自己恭維了半天,對方只是笑而不答。暗罵:“老鬼!任你是塊又辣又柴的老生姜,今天也要咬你幾口。知趣便罷,稍有不合,休想整個回去!”隨又笑道:“像老先生這樣高的本領威名,一生偏為他人忙,老來歸隱,只守著二三十畝薄田,實在是冤枉呢。”
郭中笑道:“金銀田地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郭中生平不取絲毫不義之財,老來仍能免于饑寒,也就心滿意足了。”
麻成原意郭中雖是俠義名高,人到老來,總難免要為子孫打算,先還妄想用田財收買,一聽口風不對,忙又道:“不取非分之財,足見高明。”隨把座位拉近了兩步,低聲笑道:“昨日縣里人說,當今天子最恨游俠中人,新任縣官更是厲害。風聞業已拿了好幾個,輕者處死,重者滅族!目前風聲很緊。我既然得信,便應直言奉告,老先生偌大年紀,最好目前少管些閑事罷。”話未說完,忽見郭中一雙神光飽滿的老眼,正注定自己,睜合之間,威棱外射,英威逼人,由不得心中一震。郭中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震得滿堂嗡嗡亂響。笑罷,才從容答道:“多蒙錯愛,今天老夫便是為了一件閑事而來,還望主人多多寬容呢。”
麻成看出郭中決非易與,箭在弦上,勢所必發,但為對方英威所懾,還有一些膽怯,故意強笑問道:“老先生有事,不妨明言,只要力所能及,無不惟命。”
郭中笑道:“桃林坡有些種田的苦人,預防天旱,挖了一道小河溝,不知怎會得罪閣下。請看我薄面,不要計較了罷。”
麻成強忍怒火答道:“我家雖非大富,也有良田千頃,何致看中他們百多畝破田。只為他們截了我的水道,還要淹我許多田地,好言勸阻不聽,才要他們賠償,區區小事,老先生何必過問呢?”
郭中仍微笑道:“在莊主看是小事,那百多畝破田,卻關系好些人的衣食呢。你家田高,離他們所挖的河溝又遠,連你的田岸都挨不著,水還沒有下來,怎么會淹了你的田?”麻成道:“現在雖然沒淹,將來卻是難料,你能保得無事么?”
郭中道:“我既然出頭,就能保得無事。”
麻成看出對方意甚堅決,除非把到口饅頭又吐出去,決無善罷,把心一橫,冷笑道:“此是縣里公斷,你何必非要管這閑事呢?”
郭中突把面色一沉道:“我不管什么縣里不縣里,好些苦人靠它活命,這場閑事,非管不可!”
麻成見郭中目光如電,聲色俱厲,心又一震,忙答:“請不要著急,我還,我還!”說時,匆匆離座而起,跟著把手一揮,慌不迭要往屏風后退去。
郭中知他想溜,同時瞥見屏風左右已有多人拿了刀槍涌將出來。哈哈一笑,只一縱,便到了麻成身后。麻成發完暗號,正想逃跑,猛覺腦后一股急風,由后面撲來。剛驚呼得“不好”二字,人已被郭中夾背心一把抓起,就勢一舞。先埋伏的眾惡奴,見主人被對頭老鷹捉小雞一般抓起亂掃,哪里還敢動手,嚇得紛紛倒退。麻成覺著背上好似著了一把鋼鉤,其痛徹骨,嚇得口中急呼“饒命!”
“只肯還田就饒你!”郭中說完,將麻成輕輕放下。
麻成顫聲急道:“我還!我還!”
郭中笑道:“我決不會對外傳揚,也不怕你言而無信。請你趕緊把手下人喊回來,把田還給人家。我去了。”說罷從容回身,便往外走。
麻成驚魂乍定,見郭中已快走到門口,手下數十個惡奴,還呆在那里,急怒交加,又生惡念,顫巍巍手指前面向眾怒喝道:“快,快動手!”
眾惡奴猛被提醒,同聲暴喝,刀槍并舉,一涌齊上。內二惡奴貪功心盛,竟將手中鏢槍先朝郭中擲去。
郭中聞聲回顧,隨手一撮,先接了一支鏢槍,就勢一擋,把第二支打落在地。笑道:“我到外面去等你們。”聲隨人起,余音未歇,人已疾如飛鳥,穿門而出。眾惡奴紛紛吶喊,爭先恐后,追將出去。